三合會員們看到城內氣氛也非常緊張,一隊隊官兵穿戴整齊,刀槍明亮,往來巡邏,如臨大敵。公韌看到廣州城和自己那個針鼻大的香山縣城確實不一樣,這裡店鋪林立,行人如織,有些男女穿戴十分稀奇古怪,還有不少大鼻子、白麪孔、黃頭髮的洋人。幾個人看到了前面有一座酒樓,上書“望海樓”三個大字,說是望海,其實酒樓正好對着廣州的內河碼頭,從這裡正好可以瞧到內河裡的各種風景。
王龍頭跟公韌打了個招呼,讓公韌和西品先到望海樓上歇一歇,自己和李斯先上王家祠堂附近去看看情況。公韌點了點頭,拉着西品進了酒樓,一樓裡有十幾張方桌,條凳,坐着一些零星客人,旁邊有一架木梯,直通樓上。
公韌覺得還是二樓僻靜,又拉着西品上了二樓,看到二樓上有四個包房,公韌當然不敢進包房,只找了個臨窗的座位坐下,喊過店夥計,問有什麼飯。店夥計看了看兩人的裝束,然後報上菜名說:“山珍海味有鬆菇、黃花到猴頭、燕窩,蠔油鮑魚到椒鹽魚翅,雞鴨魚肉有黑菇燉小雞到佛跳牆,我們這裡是應有盡有,不知二位客人是要貴還是要賤?”公韌囊中羞澀,聽不懂這麼些花裡胡哨的菜名,只好說:“有沒有最便宜的飯?”店夥計說:“那只有米飯和豆芽。”公韌說:“那就兩碗米飯和一盤豆芽。”店夥計吆喝一聲:“兩碗米飯一盤豆芽。”然後下樓去了。
趁着米飯還沒有上來,公韌機警的眼睛掃視了周圍一圈,看看有沒有可疑的人員。透過半敞開的布簾子看到,第一間包房裡坐着四條漢子,正在大吃二喝,桌子上杯盤狼藉,雞鴨魚肉擺了一大桌子。一個穿着一身藍對着公韌的漢子大聲說道:“吃呀!喝呀!咱弟兄們出生入死,腦袋拴在褲腰帶上,過了今天還不知道明天腦袋有沒有,什麼都得罪了,不能再得罪自己的肚子了。幹!幹!”一個穿一身紅的漢子壓低聲說:“哎,咱們成天這樣大把大把地花錢,別讓弟兄們知道了。”另一個穿一身黑的漢子說:“怕什麼,這麼些人,就屬咱們功勞大,當然得享受享受。”又有一個穿一身黃的漢子急忙勸阻道:“我的大哥們,小聲點好不好,別讓外人聽見。”
公韌心裡琢磨,這四個人是什麼人?江湖好漢,像是,清軍密探,也說不定,自己還是小心爲妙。又看了看第二間包房的人,面對着公韌坐着一個人,黃褂子配上黑坎肩,頭戴黑緞子瓜皮小帽,神情憂鬱,兩眼深邃,氣宇軒昂,正在悶悶不樂地一杯接一杯地飲酒。另一個背對着他的人勸他說:“樑公,放開點,凡事總有個解決的辦法,何必那麼憂傷呢?”
公韌一聽這聲音嚇了一跳,這不是義兄韋金珊的聲音嗎,他怎麼會在這裡?不禁悄悄捅了西品一下。倆人豎起耳朵,悄悄聽着韋金珊和那個叫樑公的在說話。
只聽樑公嘆了一口氣,吟道:“世間無物抵春愁,合向蒼冥一哭休。四萬萬人齊下淚,天涯何處是神州?譚老弟說的對啊,你看看中國的大好河山,哪一塊還屬於中國人所有,你就看看眼前的廣州內河吧,哪裡還有中國人自己的兵艦?”
公韌和西品往廣州內河裡瞧了瞧,確實,掛着英國的、法國的、美國的、德國的、日本國旗的兵艦,在珠江裡耀武揚威,往來遊弋,一個個黑洞洞的炮口,對準着中國的房屋、土地和人民。
樑公悲痛地說道:“目前世界各國,學術日興,機器日出,資本日加,工業日盛,特別是歐洲,遂有過盛之患,其所產物品不能不尋覓銷售之地。於是他們皇皇四顧,不得不瞪起鷹目,張開虎口,欲吞噬我四千年文明神州,二萬里膏腴天府之支那。甲午一戰,中國割了臺灣,賠款二萬萬三千萬兩白銀,我中國已將要滅國、亡種、毀教。作爲中國一分子,有何面目面對祖宗?有何面目還活在中國的大地上?康公已聯絡天下讀書人,向皇帝上書,無奈都察院從中阻撓,拒絕傳遞,真是秋風悽悽愁煞人呀!”傷痛之處,不禁狠狠地拍了兩下桌子。
韋金珊勸道:“樑公不要着急,雖然康公和一千二百多名舉子的上書沒有被皇帝看到,但書稿已被民間翻刻流傳,全國人心沸動。相信不長時間,此事必然有個了結……”
就在此時,第三間包房裡,突然響起了“啪!啪!啪!”的鼓掌聲,隨即一個黑矮胖子掀開門簾從包房裡走了出來,連聲說:“好!好!好!”。黑矮胖子走到了第二間包房門口,對那樑公說:“樑公雖然憂國憂民之心讓人敬重,不過,我想,樑公還是有些不識時務?”
那樑公眉頭一擰,趕忙站起來,對那黑胖子拱了拱手說:“雖然我們萍水相逢,但是我想,此公說話自然有一番自己的見解。快快進屋,我怎麼不識時務了,願聽教誨?”
黑矮胖子掀開門簾,不慌不忙地坐下,說道:“豈不聞君臣之義已定,天澤之分難越,君是君,臣是臣,民是民,各司其職,陰陽才能平衡,天下才能和諧。康有爲自行其事,無事生非,非得以一個救世主的身分出現,凌駕於朝廷之上,惹得衆臣氣忿難平,而樑公不明事理,又爲康有爲搖旗吶喊,鼓譟助威,我當然說你不識時務了?”
樑公微微一笑,說道:“此話不敢苟同,‘易’中說,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變者,天下公理也。變亦變,不變亦變,變而變者,變之權操諸已,可以保國,可以保種,可以保教。不變而變者,變之權讓諸人,束縛之,馳驟之。西洋諸國,只因爲變法,才所以富強,我四千年文明古國,之所以不變法,才所以貧弱,當今之勢,是變也得變,不變也得變。”
黑胖子深深施了一禮,說:“剛纔,我不過是和樑公開了個玩笑。樑公一席話,實在是讓人茅塞頓開。中國要是都和樑公一樣,國家何嘗不強,人民何嘗不富。”
樑公眉頭驟然解開了,也施了一禮說:“原來如此啊,我還以爲貴公是朝中阻礙變法的頑固派呢!如果貴公也贊成變法,能不能通報一下官諱,日後也好有個照應?”
那黑胖子略爲遲疑了一下,說:“山野之人,怎敢在樑公面前露出醜名。卑人只是個幹小買賣的,姓袁,怎麼稱呼都行。敢問,樑公怎樣稱呼?”
那樑公也猶豫了一下,說:“我只是個普通教書匠,姓樑,怎敢在袁公面前胡亂鋪陳,您怎麼稱呼我都可以?”
雖然兩個人藏藏掖掖,並沒有露出真實身份,但公韌看到,袁公身後的四個貼身保鏢,個個腿腳麻利,身手不凡,想必袁公絕不是一般人物。而韋金珊身懷絕技,他所保護的人也絕不是泛泛之輩。西品對樑公袁公的話似懂非懂,公韌給她小聲解釋。
樑公和袁公正在興高采烈地談論着,忽然從第四間包房裡走出來一個瘦高青年,一掀門簾,直接進了第二間包房,對着袁公、樑公施了一禮,說:“諸位高見,我已洗耳恭聽多時了。不過我有一事不明,想請教請教這位樑公。”
那樑公做了一揖說:“先生請講——”
瘦高青年問:“你們又是憂國憂民,又是聯名上書,請問你們這樣做到底是爲了什麼?”
樑公忽然一愣,哈哈一笑說:“開門見山,直言不諱,甚好!甚好!不過,我能請教一下貴公的大名麼?”
那瘦高青年微微一笑,說:“我是一介草民,用不着保密,我叫章炳麟。”
樑公聽了哈哈一笑說:“痛快!痛快!你既然這麼直爽,我也就直說何妨。凡行一事,著一書,皆不可無宗旨。宗旨一定,如項莊舞劍,其意在沛公,天天而說之,月月而浸潤之,大聲而呼之,譎諫而逗之,只要宗旨順呼天意、國意、民意,無堅不摧,必定成功。我的宗旨就是八個字,協助皇上,變法圖強。”
沒想到,那瘦高青年聽了樑公的一番話,卻突然發出了“嘿嘿――”一陣冷笑,笑得大家有些毛骨悚然。笑夠了,他大聲地說:“我道是什麼救國救民的靈丹妙藥呢?原來是麻醉民衆的一劑**啊!這樣的皇帝,這樣的國家,不保也就罷了!”
此話一出,舉座皆驚,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這樣的話可是要殺頭的啊!這個章炳麟的膽子可真不小啊!
章炳麟不顧衆人吃驚,大聲地說道:“爲什麼說現在的皇帝不值得保呢?光緒皇帝,年輕幼稚,膽怯懦弱,完全被西太后,榮祿之流操縱,就像一個提線木偶一樣,再好的變法謀略,到了他手裡,又有什麼用處呢!他能鬥得了西太后那些人麼?爲什麼說,現在的國家用不着保了呢?當前國家是政治不修,綱紀敗壞,朝廷賣官鬻爵,公行賄賂,官府則剝民刮地,暴過虎狼,社會上盜賊橫行,饑饉交集,哀鴻遍野,民不聊生。我看這樣的國家,已經爛到底了,他們除了幫助洋人糟蹋老百姓以外,再無一點兒用處,還不如垮臺算了。”
第一間包房裡的四條漢子,聽了這些話面面相覷,突然間,他們隔着一扇木牆大聲叫好,有的拍掌,有的扒了褂子,拍着胸膛發泄心中的鬱悶。他們四人又一塊兒站起身來,停止了喝酒、吃菜,豎起耳朵靜靜地聽着兩人論戰。聽了一會兒嫌不過癮,又湊到了第二間包房門口來聽。
屋裡袁公則低頭不語,陰沉着臉,既不贊成,也不表示反對。
樑公只是一股勁地搖頭,沉吟了一會兒,問道:“當今的中國,真就沒有什麼希望了麼?”
章炳麟大聲地說:“有呀,當今中國出了一個奇人,他就是孫文先生。孫文先生曾上書李鴻章,提出了人能盡其材,地能盡其利,物能盡其用,貨能暢其流的四大主張,可惜李鴻章並不看重。去年,孫先生在美國檀香山成立了興中會,提出了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合衆**的目標。我看,這倒是救國家救人民於水火的一劑良藥。”
這**裸的反滿言論,又引起了那四條漢子的大聲叫好。袁公回頭看了看四個護衛,那四個護衛又靠上去一步,緊緊地保護好袁公。韋金珊一雙機警的眼睛,掃視了一下四周,他已看到公韌和西品了,竟然裝沒看見一樣。公韌心想,這個韋金珊,難道真和我斷絕了兄弟情誼了麼,明明看見了還裝作不認識我。
樑公尷尬一笑,說:“炳麟弟,你不瞭解中國,切不要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那孫文是想造反,造反不但不能挽救中國,還要使中國陷於內亂。外國列強正好借戡亂之名,大舉派兵,侵城略地,我中國大地從此將峰煙四起,再無寧日,不幾日,貧弱之國便被列強瓜分乾淨。孫文名義上是救中國,實則是加速了中國的滅亡。”
章炳麟反脣相譏說:“依樑公說,中國的希望是什麼?”
樑公抑揚頓挫,搖頭晃腦地說:“中國的希望不能指望朝廷那些昏庸老朽的大臣,那些不求上進,按部就班,坐吃朝廷俸祿的渾沌派,爲我派。中國的希望在於那些對國家和民族切實負起責任來的青年,力求改變中國現狀的少年。少年如江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谷,百獸震惶;鷹隼試翼,風塵吸張;奇花初胎,矞矞皇皇……”
正在樑公高談闊論的時候,公韌看到有兩個破衣爛衫的乞丐走上樓來。一個是白髮白眉白鬍子的老頭,一個是瘋瘋癲癲黑髮披肩的中年漢子,他倆伸着髒兮兮的手對每個人乞討。由於人們都在聽樑公講演,所以誰也沒有搭理他倆。那個瘋瘋癲癲的漢子就胡亂推那個白鬍子老頭,那個白鬍子老頭一邊東倒西歪地亂撞,一邊回頭罵那個瘋瘋癲癲的漢子。他倆要了一圈,見沒人理他,然後不慌不忙地下了樓。
那個袁公最先覺察出事情的不妙,大叫道:“壞了,我們光顧議論國是了,怎麼身上的銀子一點兒也沒了。”樑公停止了講演,也摸身上,大叫道:“壞了,我身上的銀子也沒了。”第一間包房的四條漢子也亂嚷:“壞了,壞了,錢全讓剛纔那兩個蟊賊偷去了,飯都沒法付賬了。”韋金珊也說道:“這真是個高手,如此的動作,就連我們竟然也毫無知覺。慚愧!慚愧!”
公韌和西品也大吃一驚,想不到剛纔那兩個老叫化身手這麼高強,竟然在諸位武林高手面前毫不費力地偷去了他們所有的銀子。而章炳麟、公韌和西品身上,本來不多的制錢,卻沒有被偷去。
章炳麟嘿嘿一笑說:“這就是我們現實的中國,盜賊遍地,民不聊生。我勸樑公,還是少談什麼老年,青年,少年,還是多多關心關心我們現實的中國吧!保皇是沒有什麼出路的。”
那第一個包房的四條漢子連聲附合說:“對!對!”穿一身藍的漢子對樑公說:“我看你也是個漢人,爲什麼幫着滿韃子說話,滿韃子對你有什麼好處!”穿着一身黑的漢子說道:“不用說,這是條保皇狗,對待保皇狗,沒有什麼好說的,那就是打!”穿着一身紅和一身黃的漢子也說:“對,打!打!”
韋金珊擋在樑公面前說:“要動武麼?我勸你們還是老實點,免的惹些麻煩?”
那四條漢子相對一笑,滿不在乎地看了看韋金珊。穿着一身藍的漢子嘲笑說:“還有條小保皇狗,是不是嫩了點。閃開,閃開,要不,讓你皮肉受苦!”
(欲知這四條漢子將要對韋金珊怎樣,且聽下回分解。感謝各位朋友的大力支持,請收藏,請評論,請投花,請投凸票,請動一下金手指,點一下頂或者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