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庭蘭心結驟解,與成蘭陵有說不完的話。二人所談皆是琴論,蕭雲聽得似懂非懂。董庭蘭意猶未盡,非要將這曲“頤真”相授。成蘭陵大喜謝過,說道:“情劍由此曲引出,若能深悟曲中之意,劍法必然進無止境。可惜他莽夫一個,學琴是來不及了!”
蕭雲聽她此說,面上微覺發熱,當年阿儒文武全才,琴棋書畫皆有涉獵,只可惜自己性格野狂,一樣也不喜好,雖也識得宮商,在董庭蘭這樣的大師面前,直如琴盲。
董庭蘭卻搖頭道:“不懂琴無妨,就怕不懂情!一旦能懂情中三昧,無論琴也好,劍也好,也都觸類旁通了!”
成蘭陵微怔,轉頭見蕭雲正傻乎乎的盯着自己,心兒不由一蕩,手指輕撫琴絃,奏出的曲調明顯帶有歡愉纏綿的意味。蕭雲凝耳靜聽,不知不覺沉浸其間。二人一個醉心彈奏,一個傾心聆聽,不須相擁着低訴情話,也能讀懂對方的心思。一曲過後,朔風彷彿也變得薰然,天上的星兒月兒,全都撲滿了情意。
蕭雲上前捉住佳人玉手,驀覺此間獨剩自己二人,董庭蘭早已不知去向。成蘭陵搖頭道:“不用驚慌,他不會再尋死了。”蕭雲放心不下,趕緊回到營地,卻見董庭蘭已在他帳中酣然入眠。
這一覺睡得分外甜蜜,待到睜眼,已是日上三竿。蕭雲揉了揉眼,起身出帳,只見王難得正指揮手下收拾營地準備啓程,成蘭陵與董庭蘭遠遠站在昨夜那小山坡上言談甚歡,李長風負手站立,若有似無的不時遙望成蘭陵的身影,唐豔拿着幾樣稀奇玩意,正逗弄喀吧和尚取笑。
蕭雲看得會心一笑,擡眼四顧,卻不見溫承蹤影。王難得迎上說道:“蕭校尉是在找你兄弟吧?他一早往西邊山坡上去了,說是要去活動一下手腳。”
蕭雲道謝別過,往那山坡上尋去。這面山坡地勢平緩,延展甚遠,走了一陣,忽見面前一道刀削般的裂口橫在腳下。他舉目前望,只見地勢在此變爲坑坑窪窪,猶如廢墟中的斷垣殘壁。回頭望向營地,已被地勢遮擋不見。四下卻又不見溫承的身影。
他沿着裂口緩緩爬下,在當中繞來繞去信步亂走,路過一塊巨石,驀見其後有處兩間廳堂般寬闊的平地,當中兩人正背向自己叩頭跪拜,其中一人背闊腰圓,正是溫承,另一人瘦消長身,卻是多日未見的五郎。他心下一奇,想要出聲招呼,心下突然猶豫,還未想明白自己的心思,忽見溫承站了起來,當下想也不想,閃身躲進巨石下部。
眼前所見卻更令他險些驚出聲來,巨石下部留有五尺來高的一個縫隙,一名身着紅色胡裙的女子早已躲在下面,卻是絲麗摩。見他進來,神色微有驚慌,隨即伸手做個噤聲的手勢。
蕭雲面露詢問的神色,絲麗摩搖搖頭,復又湊近一道缺口眯眼張望。蕭雲按奈住心中疑問,也湊近觀望,只見這道缺口正好可見巨石背後那塊開闊地。溫承負手站去了一旁,五郎對着面前一道深坑跪拜不停,口中唸唸有詞。深坑的大小足夠合葬兩人,當中放着一隻黑巾裹成的包袱。
溫承等了半晌,不耐道:“好了麼?別耽誤時候了,你若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五郎充耳不聞,又向那包袱拜了幾拜,這才緩緩站起身來,面對溫承沉聲說道:“那日火葬月娘的時候,這幾塊骨頭怎麼燒也難以成灰,我想那一定是她的在天之靈故意要這樣,定然有着道理,於是就將這幾塊骨頭隨同骨灰一齊帶着。幸得如此,那夜才未被風將她吹走。我知道不能再等了,必須在她面前與你做個了斷,誰死了,誰就在這陪着她罷!”
溫承面色如冰,冷冷說道:“你不是我的對手。只要你立即回去沙洲,我就當沒有這回事,還把你當成兄弟。”
五郎哈哈大笑,抽出佩刀,厲聲道:“我從小性子懦弱,與人打架總是先想着逃跑,月娘當初疼惜我,多半便是同病相憐。如今她被你害死了,我怎能不與你拼命,替她報仇?”說話間走前兩步,喝道:“拔刀!”
溫承望了一眼深坑中黑黝黝的包袱,眼中閃過一絲猶豫,搖頭道:“我空手與你打。”
五郎怒喝一聲,揮刀劈頭便往他砍去。溫承輕側身子閃過刀鋒,右拳閃電般擊向五郎面門,眼看便要打實,卻忽然收拳退開兩步,說道:“我讓你三招,算盡兄弟之義。”
五郎羞怒交加,拖刀疾步奔上,大力橫斬過來。溫承平身飛起,雙腿連環虛踢,在他胸前輕輕印下三個腳印,復又回身退開。五郎毫不停留,跟蹤追至,挺刀直刺對手。溫承退開三步,令他刀勢力竭,突然猿臂長伸,搶前捏住他的咽喉,手下加力,頓時將他捏得渾身虛脫,手中長刀也拿不住掉落在地。
蕭雲眼見五郎生死一線,身子一動便要衝出去救人,忽然感到身後一個溫暖柔軟的身子壓到自己身上,絲麗摩嘴脣碰上他的右耳,悄聲道:“你能救這人幾回?他是成心不想活了。”
蕭雲聞言一怔,卻聽五郎喉骨被捏得嘎嘎作響,身子不停顫抖,卻一時死不下去,想是溫承力氣用得沉緩,並未打算一擊殺掉此人。他心下犯疑,情知若溫承安心要殺五郎,自己拋開壓在身上的絲麗摩然後衝出去救人,定是來不及了,只得眼睜睜盯着場中默然無聲的殺戮。
突然一陣旋風吹起,黃沙黃土被捲起盤旋飛舞,在這晴朗無雲的藍天之下顯得煞是好看。溫承心頭大驚,那旋風捲起的塵土搖搖晃晃,恍若一個女人舞動的腰身。他不敢再行耽誤,手下猛然發力,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已將五郎喉骨捏斷,順手將其扔在地上,轉身狂奔而去。
蕭雲腦中一片空白,呆住不動,絲麗摩在他耳旁吹氣說道:“那人還在動哩!”蕭雲放眼瞧去,只見五郎的身子微微顫動,竟然還未斷氣。他心中生出百般滋味,硬生生推開壓住自己的絲麗摩,爬出巨石,來到五郎身前,見他雙目盡鼓,面上憋成了豬肝色,想是喉骨斷掉無法呼吸之故。
蕭雲心下哀嘆,拔劍在他咽喉下部切開一道口子,頓時無數血沫噴出。五郎面色一陣歡喜,扯風箱般的竭力呼吸一陣,偏頭盯着深坑中放置的月娘骨灰,眼神逐漸渙散,終於嚥氣魂飛。
絲麗摩跟着過來,站開一旁遠遠瞧着。蕭雲見五郎臨死的神情,知他是想要與月娘合葬一處,當下將他的屍體抱去平放在月娘骨灰旁,又脫下自己的外衫蓋住他的面部。
絲麗摩大聲叫道:“你怎知那黑綢中包着的女人願同這人合葬?”
蕭雲手腳並用,將碎土往坑內埋去,答道:“這二人之間的事只有他們自己心裡才最明白,是好是歹,我們外人如何能夠分得清楚?不過無論如何,人都已經死了,還有啥恩怨可講?”
絲麗摩未料他會有這番回答,心下默唸他的話語,不禁有些感觸,不聲不響走了過去,幫着將坑邊堆着的泥土沙石推入坑內。二人合力,速度自是快了許多,不一刻已將王五郎與月娘的骨灰埋葬完畢。蕭雲揀來幾塊白色的石頭堆放在墓前,又將王五郎的佩刀連鞘插在石堆上,聊算作墓碑。
二人做完這一切,渾身灰頭土臉,蕭雲眼見時候不早,也無心思多問絲麗摩爲何會在此偷看,趕緊帶她回去營地,只見衆人早已收拾好一切,就等二人回來好啓程上路。
成蘭陵面色不善,瞧見二人一齊回來的狼狽模樣,撥馬便走,與董庭蘭並騎前頭去了。王難得大聲下令,隊伍起程進發。蕭雲心中沒來由的一陣心虛,連對溫承存着的諸般疑問也沒了心思細想,趕緊掏了一把清水擦洗乾淨,跳上追風逐電快馬追去。
不一刻來到成蘭陵左近,卻見她目不斜視,有一搭沒一搭的與董庭蘭討論琴曲。蕭雲自重逢“公主小姑娘”以來,還從未有過這種心思,竟不知該如何與她說話。轉頭見跟在後面的衆人死氣沉沉的緩緩前行,當下靈機一動,大聲說道:“我有個笑話兒,不知有人想聽麼?”
後面跟着的士兵們鬨然叫好,蕭雲哈哈一笑,講道:“話說咱們大唐朝有名男子欽慕前朝古風,總想令兒子學習古人雅言雅語。但他的兒子愚笨無比,連好話也不會說兩句。一日,他帶笨兒子去友人家裡作客。友人之子與他的兒子年歲相仿,但熱情聰慧,見他來了連忙迎至大門,口稱世伯,將他父子二人迎進院內。做父親的見院內拴了頭牛,稱讚道,‘這牛好壯’。朋友之子謙虛道,‘小小畜牲,何足掛齒?’那父親又問道:“你爹呢?”友人之子答,‘上山與老僧對弈,今夜當與之抵足夜談。’旋又見牆上有幅畫,便問,‘這是什麼畫?’答:‘前朝古畫。’”
他斜眼去瞧成蘭陵,見她似乎無動於衷,卻沒再與董庭蘭說話,當下心領神會,接着講道:“那做父親的回去後,甚覺友人之子應對從容,於是在自己兒子面前將其大大的誇讚一番。他的兒子不服,爭辯道,‘那樣的話,我也會說。下次有人來訪,你先別出來,看我應付便是。’如此過了幾日,友人回訪,做父親的依言躲了起來,看自己的笨兒子迎出門去。友人問,‘你爹呢?’笨兒子答,‘小小畜牲,何足掛齒!’友人又問,‘那你孃親呢?’笨兒子答,‘上山與老僧對弈,今夜當與之抵足夜談。’友人大驚而走,那做父親的氣急敗壞衝出來劈頭就給笨兒子一巴掌,責問道‘這算啥話?’笨兒子委屈答道,‘前朝古話呀!’”
笑話講完,衆人哈哈大笑,成蘭陵卻忽然拍馬疾走,遠遠領先去了前面。蕭雲不知所以,趕緊縱馬跟上。二人一前一後,轉眼間遠離隊伍。蕭雲奮力追上,待至成蘭陵馬旁,蹬鞍站在馬背上,大叫道:“我要跳過來了。”忽見成蘭陵兩腿輕夾,阿者者長嘶一聲猛然前竄,又將追風逐電拋在後面。
此時兩匹寶馬都正全速奔跑,蕭雲不敢亂來,回身喝斥催馬。追風逐電不容阿者者當先,奮蹄疾追,片刻後兩騎再次並行。蕭雲探手去抓阿者者嚼子,卻見成蘭陵嬌喝一聲,阿者者一個急停,將追風逐電讓出好幾丈遠。
蕭雲暗在心中起了好勝之心,心想我劍法不如你,但騎術怎麼也比你強些吧,當下勒馬回頭,高叫道:“我若能跳上你的馬背,你就必須睬我,敢不敢賭?”
成蘭陵打馬疾馳,嬌聲道:“賭就賭。”說話間已是衝出好遠。蕭雲性情上來,“喲嗬”尖叫着踏鐙追趕,速度比坐在馬背上快了許多,追風逐電四蹄翻飛,轉眼間再次追至阿者者身後。蕭雲見阿者者不時側頭,情知它喜歡被追風逐電追趕,速度並未完全放開,因此才能輕易追上,頓時心下暗喜,瞄準機會撮脣打了一個口哨,這是他以前招呼阿者者緩行的信號,阿者者久未聽見,猛然速度一頓,蕭雲狠拉追風逐電的繮繩,將其扯得人立起來,不過速度太快,馬兒只用後腿支撐着,依然往前跑了幾步,恰好來到阿者者身旁。他趁勢翻身滾下,閃電般落在阿者者臀上,雙手一環,緊緊擁着成蘭陵,喘息大笑道:“該換你給我講笑話兒了!”
成蘭陵托起他兩手咬了一口,接着腰肢一擺,想要將他摔下馬去。蕭雲好不容易跳上馬背,死也不願鬆手,大笑道:“再咬重些,哪有師傅與徒弟打賭,還好意思不願認輸的?”阿者者不用兩人招呼,自管停步不前,對着追風逐電刨蹄嘶叫。
成蘭陵忽然不再掙扎,說道:“服輸便服輸,你坐回追風逐電身上去,我與你說話便是。”
蕭雲見她情緒平靜下來,不敢過於糾纏,連忙跳回追風逐電背上,笑道:“我除了騎馬,什麼都不如你。”
成蘭陵白他一眼,說道:“你那麼笨,不如我也屬自然。”
蕭雲聽她如此口氣,情知佳人的悶氣漸漸消了,當下拼力“詆譭”自己,又將她大肆吹捧一番。
成蘭陵不言不語,靜聽他胡扯瞎說,末了嬌聲問道:“以後你還氣我不?”蕭雲不敢稍有猶豫,聞聲答道:“再不敢氣你了。”心頭卻嘀咕道:“我什麼時候氣你了?是你氣我還差不多!”
成蘭陵不再說話,緩緩放馬往回。蕭雲跟在左側,不停講些笑話。二人緩行良久,才見到王難得帶領的大隊,一羣士兵向着蕭雲起鬨笑鬧,他也不惱。
行至半途有斥候來報,周圍發現有人盯梢,但來人馬術精良,追拿不到。王難得安排人手加強戒備,對衆人說道:“只怕是聖教妖人陰魂不散,不過大家無須擔心,我這五百隴右精兵,可不是吃素的。”
如此接着行了兩日,一切平靜如常。蕭雲瞧見溫承時常與絲麗摩竊竊私語,也不知二人說些什麼。每當隊伍紮營,絲麗摩總是遠遠盯着他癡癡發呆。他無暇理會這些瑣事,乖乖跟在成蘭陵身旁,將這輩子聽過的笑話都快講遍了,才終於得見佳人笑顏。二人醉心研習“情劍”,周遭事務仿與自己無關。
數日後隊伍到得甘州城中,王難得只奉命護送衆人至此,當下與衆人告別,帶隊回去覆命。李長風傷勢也已大好,卻總是躲着蕭雲與成蘭陵。不過經歷這番艱苦跋涉,到了這處綠洲,卻都難掩心中喜悅,當夜相邀痛飲。
也不知酒過幾巡,衆人正喝得興致高昂,溫承暗地裡對蕭雲使個眼色,悄悄將一個紙團遞來。蕭雲側身展開觀看,只見紙團上寫道:“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