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將軍跪下之後,毫不猶豫叩首道:“稟中山王,今夜濟北王與營中譁變軍士衝突,屬下該死,不慎讓濟北王死於兵變之中。特此向中山王及陛下請罪。”
慕容衝原本正打算伸手過去再摸一粒棋子過來,聽到這話,停下了手,側頭,問道:“眼下情況如何了呢?”
右將軍宿勤崇再度拜下,道,“濟北王爲人苛刻,如今軍中將領士卒,一心想請中山王殿下號令大軍,收整殘局光復大燕,請王上看在數萬鮮卑故族的份上,一力擔下重任。吾等自會上疏陛下,解釋前事。”
慕容衝略笑笑,將盛放棋子的竹簍放下。道:“事情都做到這個地步了,叫我如何收整殘局呢?你們殺了我的哥哥,還要我再帶着你們繼續南征北戰嗎?”
“王上向來仁厚,心懷天下無須在意小節,臣等即刻便上疏懇請陛下賜封王上爲皇太弟。還請王上以大局爲重。”此刻說話的卻是另一位年輕將領,想來是緞隨了,慕容清從前未曾見過他,不免多看了兩眼,慕容衝留意到她的目光,便說道:“倒是忘了給你介紹了,這兩位,右將軍宿勤崇你應該是見過的,原本是我哥哥的部將,另一位麼,車騎將軍緞隨,是過來投奔我的,算起來,還是你的表哥呢。”
這個時候說這些做什麼,倒像是拉家常似得,那兩位將軍聽到這話,立即又躬身叩首道:“末將見過長公主。”
她微微頷首,想到慕容衝說緞隨是她的表哥,想必是昔日她母親大緞妃的族人,倒是覺得有些在意。但此刻也不是攀親戚的時候,到了這個時候,也只能替慕容衝多問幾句,便道:“眼下軍中情況如何了,兵變已經鎮壓下去了嗎?”
緞隨道:“各營軍士已經回營,今夜濟北王死,軍心大亂難以收攏,人人盼着中山王主持公道,請王上憐憫軍中一片赤子之心。”
慕容清靜靜看向慕容衝,他依舊面無表情,但眼角眉梢,似是隱約有涼薄笑意,他輕聲嘆道:“我那個哥哥,倒是做了什麼啊,逼得你們非殺了他不可。”
“末將自知有罪,請王上發落。”
“起來吧,眼下正是用人之際。這罪過,便先記下了。待日後我大燕復興,陛下重登大寶之時,再看陛下怎麼說吧。”
話是這麼說,等到那個時候,誰知道慕容暐還有沒有迴歸故鄉的日子,就算真有那麼一天,難道重新登基,大喜的時候,要跟功臣算賬麼?這樣說,分明就是不打算計較的意思了。
他緩緩站起身道:“帶路,本王隨你們一起去軍營看看。”
這棋眼看着是下不完了。慕容清這邊這一局還未曾動,墨彤卻從方纔他們進來說話的時候就開始在數子了,到了這個時候,也數的差不多了,擡頭笑道:“王爺,這一局是妾身贏了呢。”
慕容衝站在那裡,待侍女爲他披上白色披風,頭也未曾回,只漠然說道:“我早料到你會贏。只是……”他停了片刻,似是想到什麼,偏頭看向慕容清,又問道:“清,你說,二哥死了,皇兄會不會很傷心呢?他那個人,明明是很在意兄弟的。”
慕容暐麼?說起來,慕容清也從未了解過他們那個皇兄。她沒有回答,慕容衝也未曾等她回答,轉身跟着那兩位將軍走進大雨之中,一身白衣,一瞬間便被雨水澆的溼透。明明是勝利者,可是那背影裡,卻寫滿說不出的蒼涼悲意。
墨彤不出聲的收拾完棋秤,就打算離開。連阿瑤也是。她坐在那裡,突然間就覺得說不出的寒意瀰漫全身。眼看着阿瑤要告退離開,忍不住便叫住了他。
叫住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隔很久才說道:“今日之事,你們都是早有預料嗎?”
阿瑤沉默片刻,道:“長公主不必太過於憂心了,註定要發生的事情是攔不住的,倒不如順其自然。看開就好。”
墨彤笑笑,道:“小王爺兵不血刃,輕易拿下關東兵權。長公主應該替小王爺歡喜纔對。”
她還是覺得冷,兵不血刃是沒有錯,從頭到尾,無論是慕容衝還是她,應該都未曾直接吩咐過任何人去犯上作亂殺慕容泓。然而,從一開始,他們每個人都在冷眼旁觀推波助瀾,直至最後到了這種境地。
慕容衝手上染着自己兄長的血,親自殺人的不是他們,但他們每個人都是幫兇。
慕容泓罪不至死,他最大的錯,便是擋在了慕容衝的面前。
而慕容衝,則離他想要的皇權又近了一步,這世間已經沒有人能阻止他在這通往王座的荊棘血途走下去。
太元九年六月,慕容泓謀臣高蓋等以泓德望不如慕容衝,且持法苛峻,乃殺泓,立衝爲皇太弟,承製行事,置百官,以蓋爲尚書令。
史書向來簡潔,不過寥寥數句話,前因後果俱說分明,唯有親身經歷的人,才知那幾筆墨色之後,掩蓋了多少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簡直不忍卒看。
慕容衝領皇太弟名位之後,整頓軍紀,一統關中鮮卑族人,連羌族那位自立爲秦王的姚萇亦將自己的兒子姚嵩送過來作爲質子求和。內憂外患解決之後,慕容衝領兵一路西征,一路報捷打到長安附近。
七月,苻堅聽說慕容衝離長安不過二百餘里,就撤兵而回,令撫軍將軍苻方戍守驪山,拜苻暉爲使持節、散騎常侍、都督中外諸軍事、車騎大將軍、司隸校尉、錄尚書,配給五萬兵力抵禦慕容衝,又令河間公苻琳爲中軍大將軍,作爲苻暉的後援部隊。慕容衝身邊軍力不足,就命婦人乘牛馬充數,舉竿子爲旗,揚土爲灰塵,督促勉勵他的軍衆,實質上用心卻頗爲險惡,女眷就在身後,士兵又豈能不冒死奮戰?
慕容衝親身出征,自晨起之時便在鄭西進攻苻暉軍營。苻暉出兵迎戰,慕容衝揚塵擊鼓親上戰場拼殺,苻暉軍戰敗。苻堅又任尚書姜宇爲前將軍,與苻琳率軍三萬,到灞上攻擊慕容衝,依舊被慕容衝打敗,姜宇戰死,苻琳身中流箭,秦軍潰敗之後,慕容衝雖然未能一股作氣攻入長安,卻拿下了位於長安近郊的阿房城。
當初苻堅在王猛的諫言之下迫不得已放慕容衝出宮,事後又後悔,那時長安又有民謠說:“鳳凰鳳凰止阿房。”苻堅認爲鳳凰不是梧桐不棲息,不是竹子的子實不吃,就在阿房城種植梧桐、竹子數十萬株等待鳳凰。只因慕容衝小字鳳皇。豈料一語成讖,如今慕容衝卻是帶着千軍萬馬殺到了這個滿是梧桐青竹的城市,其中心境,自然完全不同。
倒是這竹林,風聲蕭瑟,阿房城的確美不勝收。苻堅昔日因着一番情意,爲了慕容衝在這裡大興土木,如今眼見着慕容衝領兵佔據阿房,終成心腹大患,就不知作何感想了。
還是那句古話說得對,有情皆孽,無人不冤。若是爲着對自己無情無義的人,無論做再多事,都算不上癡情,不過是犯賤罷了。
慕容衝佔據阿房城之後,一方面整頓練兵,另一方面重理朝政封官拜將犒勞羣臣,並履行之前的承諾,將墨彤冊封爲中山王側妃,並立慕容瑤爲王世子,加賜印璽。順道四處徵兵,關中地帶鮮卑族人紛紛前來投誠,一一編入軍隊,各司其職。
各項事務整頓完畢之後,已經是一個月之後。長安城中仍有數千鮮卑人隨博陵候居住。慕容衝步步逼近,苻堅困守長安,看見前燕貴族背信棄義,把慕容暐叫到面前大罵:“你們家族兄弟子侄佈列上將,當時雖稱是滅國,其實我待你們象歸家一樣。現在慕容垂、慕容衝、慕容泓各個稱兵,你們家族真是人面獸心,枉虧我以國士待你們。”即便如此,苻堅依然不忍誅殺在自己面前假意忠誠的慕容暐。
九月,慕容衝諸事齊備,親自領兵討伐長安。慕容清亦知道這一仗必然要與苻堅重遇,對他而言自是非比尋常。便也一身甲冑,要隨他親征。
她披甲裝束完畢,去慕容衝的軍帳那邊的時候,慕容衝剛換好戰衣,墨彤正跪在他身邊爲他整理甲冑,見慕容清進來了,便默不作聲退開,留他們姐弟獨處。
她走上前,親手爲慕容衝將鎧甲之間用以固定的牛皮繩結結實實繫好,慕容衝見她這一身裝束,不免覺得有些意外,便問道:“阿姐是要與我同上戰場嗎?不必了吧,若是我死在長安,你便帶着阿瑤逃走吧。只要你們兩個都可以活下去,我死也瞑目。”
“想什麼呢?”慕容清一邊替他整理衣角,一邊道:“你是主帥,若是我們這一戰能贏的話,你身邊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若是我們敗了,我無論逃往哪裡,都一定會被人抓出來殺死。或者再獻給苻堅。”
她看着慕容衝,道:“家國族人都在你身後,而我,會一直追隨在你身邊。可千萬不要輸啊。”
最後一句囑咐,輕的像是羽毛自二人之間拂過。她轉身整理隨身攜帶的弓弩與長劍,卻聽慕容衝在她身後道:“阿姐,這世上能保護你的,從來就不止我一個人。”
慕容衝大步走到她身後,緊緊的抱住了她的肩膀,道:“謝玄還沒有死。”
她的身體驟然僵硬。兩個人的擁抱,明明那麼近,可是隔着厚重的甲冑,無論如何,都無法再靠近一步。
“我聽建康那邊埋下的內線說的。當初說謝玄病重而逝是司馬尚之的陰謀。如今晉朝皇帝已經知道他尚在人間了。你們當日一起落入淮水,我救了你,也許也有別的人救了他。你不知道他還活着,他也不以爲你已經不在人世了。”
慕容衝還抱着她,那麼用力,就像是想要將她勒進自己的身體似得,但他也明白,一個人的懷抱不過是一雙手臂,永遠不可能禁錮另外一個人一生一世。
不屬於他的,就算強求也沒有用。
慕容衝就那樣抱着她,在她耳邊道:“我還活着,就不能容忍任何人再帶着你離開我身邊。但若是我死了,你就去建康找他吧,或者去遼東找吳王。就算我死無葬身之地,你也該活着,好好活下去,替我照顧阿瑤。”
話音落,慕容衝放開她。九月的風掀起營帳席捲落葉吹過他們二人之間。沉悶滯澀的氣氛被一掃而空。慕容衝轉身上馬,即將出徵,她亦同樣牽馬過來,與他並駕齊驅。
早已經決定了,這一戰,她會陪慕容沖走到最後,生死天命,別的,以後再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