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衝似乎有些出神,半天沒怎麼動。直到裴文取過放在一邊的手柄,將烙鐵穩穩當當的裝上,準備遞給他的時候,他才似乎回過神來,擡頭看了眼香蘭。略笑笑。
笑容溫文爾雅,見者如沐春風。他頗爲溫柔的說道:“抱歉呢,一個不小心便走神了。我是在想,這麼漂亮的一張臉,我還沒見過呢,便燒成一團焦皮枯骨,是不是有些遺憾呢?”
裴文聽了這話,面無表情的說道,“那要不要先洗乾淨了,給少府大人看一眼?”
慕容清正在喝茶,聽見這話,差點一口茶水噴出來。心想這幫人這心理素質,也太強大了吧,都這會兒了,還能若無其事的開玩笑?但看着裴文的表情,似乎也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反正慕容衝是沒笑。兩個人倒真像是在探討什麼正經事似得。
慕容衝想了片刻,便搖頭道:“不,不必了,看見了,大概就不忍心動手了吧。”
“大人不願親自動手,屬下可以代勞。”
“是嗎?”慕容衝低下頭,看着火盆道,“這世上事,果真也是這樣,沒有什麼不能讓別人代勞的。但我偏偏不願,雖然不想髒了這雙手,但自己的孽,還是自己作罷。”
慕容清在心中暗自讚賞,不愧是我弟弟。惡毒也惡毒的如此光明磊落。果然天潢貴胄就是天潢貴胄,處處透着與衆不同。
她在心裡讚賞,嘴上還未曾說出來。慕容衝盯着火盆,眼見烙鐵燒紅已久,手柄也裝好了,若是再拖延,連手柄也燒燙了,更沒法動手。便下定決心,拎着那烙鐵,大踏步走到香蘭面前。
便是到了這個時候,他臉上漠無表情的樣子,竟然還隱約透着幾分溫柔慈悲。不由讓慕容清接着感慨,長得好就是佔便宜啊,就算做壞事,也得看上去傷心悅目纔是,這樣殘暴的事情,若換做張家的人做,恐怕是猙獰可怖一臉獸相。但換了是慕容衝,算了,反正不難看就是。
慕容沖走到香蘭身邊,靜靜看她的面孔。
緩緩道:“也是拖太久了,我總不能一直跟你耗着。你想想清楚,要不然此刻一五一十,將指使之人,所爲何事說出來。要麼,魚死網破吧。你這張臉要是沒有了,大概什麼都不會再有了,最後再勸誡你一句吧,爲那些人,不值得的。在他們看來,你不過是個奴才而已。”
世道悲涼,莫過於此,有些人生來是貴命,有些人便是賤命。命賤的人,就算爲別人死了,也是理所應當的。沒有人會感念。不知爲何,慕容衝今天倒是意外的傷春悲秋起來。
染香勉強擡起頭,靜靜的瞪視着他。不是沒有恐懼的,但顯然,早已失去了反抗的勇氣。她說:“你動手吧,我不會攀誣他人。”
慕容衝冷笑,他要的不過是一句實話,算什麼攀誣,誰能相信,陷害他與慕容清的,僅僅是一個侍從女官。誰都不是傻子。但日子拖久了,真相也許就根本不重要了。
他微微閉目,已經準備動手。衆人心中也是一凜。誰知下一刻,未曾聽到皮肉燒焦的吱吱聲,聽到的,卻是一個女子輕描淡寫的住手。
聲也不高,但慕容衝確實停手了。
說話的是慕容清,看戲,差不
多也看夠了,也該到此爲止了。她輕輕站起身。道:“鳳皇,先別急着廢了她,同我出來一下吧。我有話說。”
慕容衝好不容易迫使自己生了殺意。不料此時被她打斷,一整個的苦笑不得。但他對這個姐姐素來尊重,因此也不說什麼。以眼目示意裴文,裴文立刻拿出鑰匙,打開刑房的門,在前面帶路,一直將他們引到一處僻靜房間,大概便是少府辦公的地方吧。他們兩個人進去相對而坐,裴文便十分機靈的將門關了,叫幾個人在走廊盡頭守着,不讓別的人過來打擾。
她便先隨口說道:“你這個手下,倒是十分機靈呢,日後若有機會,不妨扶持一下。”
慕容衝略微苦笑道:“阿姐,你特意過來,看了這麼久,又叫我來這裡,不會要說的就這些吧。”
“啊,那自然不是。”她微微皺眉,道:“其實算是受人所託吧。”說着,便一邊想,一邊將墨彤跟她說的那些話揀重點與慕容衝說了一遍。話傳過三個人了,意思裡變了多少是不大清楚。不過,反正中心大致很明確,就是燒烙鐵什麼的,嚇嚇人就算了,真心是要不得的。管問得出問不出口供,到最後都得把人完完整整的放出去,纔算事情辦得乾淨。
夾七夾八說了一大堆。慕容衝面色十分不好看。道:“已然這個時候了,還要受那個女人的擺佈嗎?”
慕容清順手抓過他面前的茶盞,看着還有水,喝了一大口潤了潤嗓子,才道:“也不是那麼說,她有她的道理,也讓墨彤跟我說了。我也覺得她挺有道理的。但我自己另有主張。”
“哦?”慕容衝微微挑眉,便問道:“我倒是未曾想到,像阿姐這樣居於深宮的人,竟然也開始自有主張了,不知道阿姐是怎樣想的。”
慕容清嘆口氣道:“後宮這種地方,若論骯髒,也就只比前朝勉強好那麼一點點了。在這裡待久了,你以爲我還是從前的慕容清嗎?”
她本來就不是好吧。
慕容衝也不說什麼,靜靜等她接着往下說。
“我的意思,同皇后差不多,放了她算了。只是原因是不同的。”燭光微暗,映出她的眸色,卻是無比深沉。“皇后沒看到審訊的場景,你是見了,那個女人豁出去了,你就算剝了她的皮,她也不會再說出什麼了。我猜測,若是單純愚忠,恐怕不至於做到這種程度。要麼,就是她還有什麼把柄捏在張夫人手上,要麼,便是那位夫人心思縝密,做事做的十分小心。就算指認她出來,到最後也是查無實據。招了,定然比不招還慘,因此無論如何,才死咬着不招。”
“放了她有用嗎?白便宜了張婉月不說,又還給對方一個爪牙,她與我們是結了仇的人,你以爲她會因爲今天的情分日後放你一馬麼?”
慕容衝還真不是靠臉吃飯的,關鍵時刻,這頭腦簡直無比清醒。
慕容清幽幽的嘆了口氣,道:“似乎也沒有什麼用處,不過,張夫人的手段十分厲害,眼下這個人無論是廢了還是變成一具屍體,日後都會變成誣陷你的證據。刑訊逼供,怎樣都不好看。拖久了,又顯得無能的很。眼下進退維谷,與其猶疑不決,不如,放手吧,明知是死路就不要往下走了。回頭
另闢蹊徑,不行嗎?”
不行也得行。慕容衝面色鐵青,但卻不再多說什麼,起身開門,大概是要過去放人的意思了。慕容清卻突然叫住他。
“你覺得那個女人,還有的救嗎?”
“放回去早晚也是要害人的,你要是覺得那位皇后能壓得住她,那就那麼着吧。”
慕容清笑笑,說:“我可不打算指望着別人,在這宮裡,彼此之間能信賴的,也就只有你我了。我不傻。防患於未然的事情,只能我們自己動手。免得日後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你如此厭惡那個女人,想要用烙鐵毀了她的臉。但是,做事的方法多了,還是選看不見的法子好一點吧。”
慕容衝停下了腳步,“有什麼便說吧,遮遮掩掩的,倒不像你了。”
“冰和火,不是都差不多麼?烙鐵什麼的,是不該用,回頭給別人看見了,不定怎麼罵你呢。但是,冰總無所謂吧。這司憲大獄,喜歡將人鎖在山壁之上,寒氣與潮氣侵入身體,不就那樣麼?讓那位裴少使找幾個可靠的人,將她鎖在冰塊之上,鎖上個三天,還給那位夫人。就算有什麼話說,你只要死不承認。苻堅也不至於爲個奴才再放逐你一次。別的人,怕是也沒膽子亂嚼舌根吧。”
慕容衝愣住了,一回頭,目光凜然的看着她的眼睛,“你究竟是誰?”
她笑笑,無奈說道:“我不是你的姐姐嗎?”
慕容衝道:“她不會想出這樣狠毒的主意。”
她在心底幽幽嘆息,這孩子,真是天真啊。
“對敵人不狠毒,難道等到對方佔了上風的時候,也會對你慈悲嗎?”
“你的母親緞王妃,當年曾經被我母親,昔日燕國皇后可足渾氏困在詔獄之中,嚴刑拷打,逼問你父親慕容垂以厭勝之道詛咒王室之事。緞妃寧死不攀誣他人,最後被活活打死。你若是她的女兒,若能推己及人,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夠了。”她隱約有些怒意起來,乾脆站了起來,“鳳皇,你問的太多了,燕國已經不在了,你的母親,現在也早已不是什麼皇后皇太后,昔日燕國天子,現在也不過只是一個博陵候而已。這麼多年了,難道你還是曾經的鳳皇嗎?”
當然不是了,他一生的驕傲都早已被擊潰,曾經意氣風發的小王子如今已經長成俊美青年,但那顆心,三年來,始終放在沉鬱的黑暗之中,不曾見半分光。
一切,都早已不同了。
慕容衝愣住了。昔年往事又在猝不及防之間洶涌而來。讓他猝不及防。
慕容清微微嘆口氣,道:“鳳皇,不要想太多了啊,你太累了,真的,太累了。無論如何,我都是你的姐姐,這樣還不夠嗎?我們,都已經回不到曾經了,也再也認不出當初的自己了。”
她不想再頂着別人的身份生活。只有與她最爲親近的慕容衝,忘記曾經的慕容清,相信她是唯一的清河公主,她才能心安理得的活下去。
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那個小姑娘已經轉生,一切不過過眼雲煙。而現在,是她活着,她會替那個人活下去,照顧好她所在意的人,好好活下去。
雖說辛苦,卻絕不能放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