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上去,似乎有些不開心?是因爲祈兒?”
“我相信他。”夜璃歌忽然說。
“嗯?”
“不知道爲什麼,我覺得祈兒這孩子,將來定然是可以大有作爲的。”
“或許吧。”傅滄泓端起茶杯,淺淺地啜了口,“只是他還欠磨鍊。”
“無論如何,我希望你,”夜璃歌忽然伸手,抓住傅滄泓的指尖,“我希望你,在他有困難的時候,出手幫他,讓他有機會成材。”
“這個自然。”傅滄泓點頭,“若他能成器,我自當重用之。”
“嗯。”夜璃歌這才放下心來。
夫妻倆正想再聊些雜事,妙兒吵鬧的聲音忽然從門外傳來:“父皇,我要見父皇,我要見父皇!”
“曹仁,讓她進來。”
珠簾掀起,妙兒穿着一身短衣,腰懸小劍闖進來,一把抱住夜璃歌的腿,氣鼓鼓地道:“母后,你,你怎麼把大哥給趕走了?”
“瞧你說的。”夜璃歌摸摸她的頭,“我怎麼會把你大哥哥給趕走呢。”
“那,那——”妙兒依然嘟着嘴。
“我說丫頭,你這是怎麼了?”
“母后你不知道,”妙兒跺腳,“大哥一走,這宮裡都沒人陪妙兒玩了。”
“原來是因爲這個。”夜璃歌笑笑,“我還以爲怎麼着了呢,宮裡不好玩,那就去外面,沒有人攔你啊。”
“不,”傅延妙搖頭,“這京城裡啊,妙兒早就玩膩了,妙兒想去原城!”
“什麼?你也想去原城?”
“是啊,母后,妙兒想去原城,很想去!”
“好好好,那就帶上幾個侍衛,去吧。”
“不。”妙兒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妙兒不要侍衛,妙兒想一個人去。”
“你說什麼?”
“母后,妙兒已經闖蕩過江湖了,其實這江湖也沒什麼,只是一些小角色,妙兒不害怕的。”
“呵呵,咱們女兒的志氣可不小。”夜璃歌朝傅滄泓瞧了一眼。
• тTk an• c o
“母后,怎麼樣嘛?”
“行。”夜璃歌毫不遲疑地點頭,“就讓你去。”
“謝母后。”妙兒說完,甩着髮辮異常活潑地跑了出去。
“這妙兒的性格,就是隨你,天不怕地不怕的。”
“這倒也沒什麼不好,到江湖上多走動走動,將來什麼事自己也有個主張,只是,你得派幾個人暗中跟着她,保護她。”
“是,夫人。”
“祈兒走了,妙兒也走了,現在啊,我得去看看,珏兒怎麼了。”
晚膳桌上。
“珏兒,現在你哥哥和姐姐,都離開了,你呢?你打算怎麼樣?”
傅延珏卻埋着頭,只顧吃飯。
“母后問你話呢。”傅滄泓在一旁提醒道。
“我……我想呆在宮裡。”傅延珏擡起頭,怯怯看了夜璃歌一眼。
“哦?覺得外面不如家裡好?”
“是啊。”傅延珏點頭,“沒有吃的,沒有穿的,沒有玩的,而且,院子外面,經常飄來一股很臭很臭的味道……”
夜璃歌定定地看着他,心裡忽然默默地嘆息了一聲——看來世間之事,大多不如人意,若妙兒是個男孩子,那該有多好,她定然不反對傅滄泓,將皇位傳給她,可是爲什麼?
傅滄泓顯然也瞧出她的心思,輕輕拍拍她的手背。
“延珏啊,你要是想呆在宮裡,母后並不反對,只是有一件事,你千萬要想清楚——倘若你一輩子都呆在這宮裡,就不會打仗,不會騎馬,不會很多事……”
“我爲什麼要學騎馬打仗?”傅延珏擡起頭,“大哥會騎馬,大哥會打仗,以後讓大哥去做這些事,不就好了嗎?”
“那你呢?你做什麼?”
“我……”傅延珏目光閃躲,“珏兒也不知道,自己會做什麼……”
夜璃歌的臉沉了下來,她生來最討厭沒出息的人,哪曉得自己的親生兒子,竟然——
傅滄泓趕緊再次將她攔住,轉頭叫道:“來人,先服侍皇子下去歇息。”
“是,皇上。”
待宮侍領着延珏下去,傅滄泓方柔聲勸慰夜璃歌道:“你彆氣,珏兒還小呢……”
“小?”夜璃歌其實很想罵人,瞧瞧傅滄泓的臉色,卻到底忍住,她知道,傅滄泓着實是好心,並不想她太過操勞,只是,自己的兒子……
說來也奇怪,自己和傅滄泓,也堪稱一世英明,怎麼會生出如此膿包的兒子?
“璃歌。”傅滄泓湊近了她,臉上依舊帶着笑,“要不,咱們另外,另外再生個孩子吧?”
“再生?”夜璃歌黛眉一揚。
“嗯啊?”傅滄泓眼裡全是渴盼。
“不是生不生的問題。”夜璃歌搖頭,“看來,這天生萬物,皆有其命,半點不由人——從前我總認爲,但凡生在官候卿相家的孩子,自是比普通百姓人家強些,現在看來,還是師傅說得對。”
“你師傅說什麼了?”
“師傅當年說,自來帝王將相,豈有種乎。”
“璃歌!”傅滄泓神色大變——這樣的話,尋常人等說得,可出自常常一國之後口中,那就——
“難道我說錯了?”一提到這些大是大非之事,夜璃歌便顯出那股咄咄逼人的氣勢來,“試想想看,你爲什麼能從傅今鐸手中奪得江山?傅今鐸爲政乖虐,自取滅亡,只是其一,而你的隱忍,你的蓄勢已久,卻也是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再則,天下之主這個位置,你傅滄泓坐得,你的子子孫孫坐得,難道他人就做不得?”
“好了好了。”傅滄泓也有些起火——一提這些事,她反倒滔滔不絕振振有辭,是,他承認她說的都是事實,可他卻不願意聽,或者不是不願意聽,而是下意識地想回避。
“再怎麼說,珏兒也是咱們的孩子,會差到哪裡去?是你要求太苛刻了。”
“我要求?苛刻?”夜璃歌一口氣卡在喉嚨裡,卻不想跟傅滄泓多作爭辯,“好吧,就算我要求苛刻,但至少,也該讓珏兒學一樣立足於世的本事,總不能讓他一世做個庸人吧。”
“這倒是。”傅滄泓點頭,“我會給他找個師傅。”
夜璃歌輕輕籲出一口氣——其實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已不再過問外朝的事,但就三個孩子的教育問題上,她和傅滄泓確實有些不同,傅滄泓覺得,只要孩子們自己過得開心就好,而夜璃歌卻認爲,作爲皇室子孫,自該習得一些本事,將來不管做什麼,都會有所裨益。
“累了,先休息吧。”傅滄泓說完,走到外面,讓曹仁準備香湯,兩人洗櫛完畢,方上榻歇息。
之後不久,傅滄泓果然找了幾位師傅,去教習傅延珏,然而傅延珏的資質,顯然令這幾位師傅頗爲頭痛,但師傅們礙於帝后顏面,沒有一人敢多說什麼,反縱得傅延珏胡作非爲,如果不是後來發生了一件事,傅延珏這孩子,還當真就這麼給毀了。
話說有一天,傅延珏在書房裡鬥蛐蛐兒,玩了好幾個時辰,覺得疲倦了,於是悄悄溜出書房,卻往御花園的荒僻處而去,走到一個岔道口,他忽然聽見假山石後,有一陣奇異的聲音傳來,傅延珏屏住呼吸,繞過石頭一看,卻見幾個小宮侍,正圍着一個孩兒,踢他,打他,口裡還不乾不淨地罵個不停。
傅延珏微微一愣,他本不想過問這事,可見那小孩兒被打得頭破血流,卻只是用兩隻手緊緊地抱着腦袋,既不喊痛,也不求饒,他心裡覺得奇怪,於是就很隨意地叫了聲:“住手。”
那幾個小宮侍停下來,轉頭看向他,偏生這日傅延珏只是穿了件很尋常的袍子,以那幾個宮侍的眼力,如何知曉他的身份?故此,他們只以爲,是別處的宮侍。
爲首的小胖子伸指朝他臉上一戳:“你,新來的?”
“啊?”傅延珏微愕。
“你一新來的,不懂規矩啊,搗什麼亂?”
“我?”傅延珏擡手指指自己的鼻尖。
“別理他。”另外一個渾身蠻肉的宮侍擺擺手,“大夥兒上,揍死這個窮小子。”
“好咧!”一羣宮侍正要圍上去,傅延珏發火了,呼地站起身來:“我讓你們住手,沒聽到嗎?”
“嘿嘿。”一個滿臉麻子的小宮侍轉過頭來,咧嘴笑了笑,“你他媽的還站在那兒啊?知不知道小爺是誰?”
傅延珏一愣:“你……是誰?”
一瞧他那傻樣兒,所有的人都樂了。
“不知道是吧?”麻子小宮侍一面捋着衣袖,一面走回傅延珏跟前,忽然擡手,重重一拳打在他的鼻樑上,“讓小爺教教你!”
傅延珏哪裡經歷過這樣的事兒,先是一怔,繼而,鼻樑上傳來的劇痛,讓他驀地放聲大哭起來:“父皇!母后!嗚嗚!”
父皇?母后?那一羣準備圍毆他的宮侍們齊齊一怔,滿眼疑惑地互相看看彼此。
就這麼會兒功夫,那躺在地上的男孩子忽然一躍而起,幾個掃趟腿把所有的宮侍都踢倒在地,然後瘋狂地撕扯着他們的衣衫,傅延珏呆住了,所有的宮侍們也呆住了,他們一則想不到,這個倒地不起的男孩子,居然還有還手之力,二則,就是他眼中那噬血而瘋狂的烈芒,讓人膽戰心驚。
宮侍們一個接一個爬起來,灰溜溜地跑走了,最後只留下男孩子和傅延珏,男孩子呸地往地上吐了口血沫,居然看都沒有看傅延珏一眼,就那樣甩手甩腳地走了。
瞧着他的背影,傅延珏心中第一次,涌起奇怪的感受。
他說不出來,那到底是什麼。
是一股子奇怪的力量。
是一種原始勃發的,想要粉碎整個世界的力量。
後來,很久以後他才明白,那股力量,叫——尊嚴。
自那以後,傅延珏變得沉默,開始學會思考,常常翻出從前那些摸都不摸的書冊,仔細研讀上面的文章。
書上說,只有當一個人意識到自己的力量有多強大,才足以擺脫命運的束縛,創造屬於自己的新生活。
書上說,只有純淨的信念,才能讓一顆心真正變得堅強。
信念、理想、志氣,這是他從前一直不明白的,可是,自打見過那個男孩子後,他覺得自己懂了。
他的梟傲。
他的野蠻。
他的狂猛。
是一種奇怪的東西。
似乎,和大哥很像。
從前,他一直覺得大哥很傻——爲什麼放着宮裡花天酒地的生活不過,偏要去外面奔波闖蕩呢?
外面的世界到底有什麼?
是。
他還是不喜歡外面的世界,他依然喜歡留在父皇和母后身邊,因爲有他們保護着,他可以什麼事都不用想,而且,沒有人打他,沒有人罵他,沒有人嘲諷他,相反,所有的人都會聽他的話,因爲他是身份尊貴的皇子,在這宮裡,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只是——
過後幾天,傅延珏仍然常常偷跑出去,在御花園裡到處尋找那個奇怪的孩子,後來,他終於弄清楚,那是一個剛賣進宮不久的男孩子,家裡很窮,大家都欺負他,把他該得的銀錢、果子都瓜分了,在那些“精明”的宮侍看來,這個人不但窮,而且傻,因爲他總是躲在角落裡,手裡緊緊攥着枚破戒指,而那戒指並不是什麼珍貴物件,只是用銅皮包的,上面鑲嵌了一朵很小的銀花。
所有的人都叫他“草瘋子”,說他有病。
傅延珏愈發好奇,有一天,他又看見這“草瘋子”蹲在池塘邊,於是,他慢慢靠過去,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草瘋子低垂着頭,怔怔看着手裡的戒指,根本不理會他。
“喂,你叫什麼名字?”
草瘋子還是不說話。
“這隻戒指,很漂亮。”爲了逗他開口,傅延珏第一次說了違心的話。
“真的?”
草瘋子終於轉過頭來,咧着嘴笑了。
“真的。”傅延珏眼中流露出真誠的神色,“它,它是你的寶貝?”
“嗯。”草瘋子點頭。
傅延珏轉開注意力:“他們每天都欺負你?”
草瘋子不說話。
“要我幫你嗎?我,可以讓你離開這兒?”
“離開?”草瘋子眼裡閃過絲迷茫。
“對,離開。”
“不。”草瘋子搖頭,“我不離開。”
“爲什麼?”
“她……說了,只要我在這兒,呆上,三,三年,她就會來接我。”
“她是誰?”
“我……”草瘋子脣邊流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我阿姐……”
“她爲什麼要你呆在這兒?”
“我……不知道。”
“難道,”傅延珏左右瞅瞅,“你就不怕,被他們,被他們打死?”
“不……怕。”
傅延珏抓抓腦袋——他真不明白了,這人到底是怎麼想的。
“她,每天晚上,都會,來,來看我,給我好吃的。”
原來這傢伙在做夢。
“那,好吧。”他伸出一隻手,“如果你需要什麼,可以告訴我,我叫——阿珏。”
“阿珏?”男孩子眨巴眨巴眼。
“對,阿珏。”
“好。”男孩子點點頭,擡起一隻很髒很髒的手,和他握了握,“我叫小豆,豆子的豆。”
傅延珏並不知道什麼“豆子”,只是覺得這人跟他見過的所有人都不同,他憤怒起來的時候像一隻野豹子,安靜時卻又十分溫順。
兩個孩子就那樣坐在池塘邊,直到天空的顏色逐漸黯淡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