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臉頰貼在傅滄泓的胸口,聽着他強勁有力的心跳聲,夜璃歌心中忽然漲滿難言的快慰。
一種,無論形容描繪的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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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從前她所體驗過的所有情緒都不同。
傅滄泓帶着層薄繭的手指,在她光潔細膩的後背上輕輕摩娑着。
“天已經亮了。”夜璃歌柔聲提醒道。
“唔,我知道。”傅滄泓翻了個身,更加貼近她,卻一時來了興致,右手覆上夜璃歌胸前的柔軟,夜璃歌趕緊推拒,小聲輕嗔道,“別磨蹭了,快起來吧。”
傅滄泓意猶未盡,銜着她的柔脣深吻良久,方纔掀被下榻。
看着他出了內殿,在宮侍的服侍下,穿好龍袍,大步往殿外而去,夜璃歌方纔呼出一口氣,懶懶地舒展開四肢。
殿中一時靜寂下來,只有外邊檐下的風鈴,偶爾傳來幾聲細碎的響。
“夜璃歌!夜璃歌!”
不知道是誰的嘶喚,驀然響起,夜璃歌一手撐着香枕,擡起頭來,但見水晶珠簾處似是站了道人影兒,滿臉的血跡斑駁,兩手直直地伸向前方,形容有如索命惡鬼。
她向來是見慣風雨之人,自然不怕這些“神神鬼鬼”,只是那樣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走到近前,方纔發出一聲低呼:“董太后?”
“是我……”董太后滿臉血污,全然沒有生前的雍容高貴,“你毀了頊兒,毀了璃國……夜璃歌,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董太后說着,猛地朝夜璃歌撲過來,夜璃歌下意識地伸手去擋,指尖像是抓破一個薄薄的氣囊,聽得一聲痛苦的低吟,然後一切寂寂。
她睜開了眼,但見雪白玉指上血漬斑斑,一時不由怔住。
極低極細的腳步聲,忽然從屏風外傳來。
“誰?”夜璃歌下意識地擡起頭,雙眸霍地一跳。
人影在珠簾外立住,聲音像是漏進的絲兒涼風:“奴才見過夫人。”
夜璃歌伸長手臂,勾過木架上的錦袍,披在身上,下了牀榻,柔和嗓音道:“你進來。”
略一忽閃,人影兒轉進,夜璃歌細瞧時,但見是個低眉垂眼,身着藍衣的小侍,不由將黛眉挑起:“你是哪宮裡的?”
“奴才……”小侍咬着嘴脣,好半晌才答道,“奴才是近身侍候南順侯的。”
“什麼?”
“南順侯……璃國帝君。”
“轟”地一聲,渾身熱血衝上腦門,那些壓在腦海最深處的畫面,悉數浮出——伏地乞饒的準新郎,慘遭屠殺的璃國百姓,被焚燬的炎京城……夜璃歌不由後退一步,扶住螓首,發出聲低吟。
“夫人……”小侍眼中閃過絲驚惶,欲要近前,卻又怯懼不已。
“你繼續說。”好容易纔將自己翻滾的思潮壓伏下去,夜璃歌鎮定道。
“帝君患了傷寒,又被囚於溏臺,眼見着只剩最後一口氣……”
“什麼?”夜璃歌的面容頓時變得雪白,伸手抓住小侍的腕,“你再說一遍!”
小侍咬咬牙,再次重複適才的話。
“溏臺在什麼地方?離此多遠?你又是如何過來的?”
“溏臺離龍赫殿五里有餘,奴才也是費了好大功夫,才夾雜在打掃清潔的宮侍裡,偷偷兒溜來這兒的。”
“好,很好。”夜璃歌點頭,“你且等着。”
言罷,她行至衣櫥旁,拉開櫃門,從裡邊尋出兩套女裝,一套自己穿了,一套遞給小侍:“快穿戴起來,披在外面就行。”
小侍依言而行,片刻已然妝扮一新,因爲他年紀尚小,身量本就不足,再加上眉目清秀,活脫脫跟個女孩子沒甚分別,夜璃歌又取妝盒,在他臉上塗抹一番,然後輕聲道:“呆會兒出了這殿,記得一路之上,緊跟着我,千萬別露出臉來。”
小侍趕緊重重答應一聲“噯”。
兩人遂出了龍赫殿,小侍果然將臉埋得深深地,一步不拉地跟在夜璃歌身後。
值守外殿門的侍衛見到夜璃歌,先是一怔,仍然沒有上前查問,眼睜睜目送他們二人走遠。
待出了龍赫殿,夜璃歌立即加快腳步,儘量挑沒人的道兒走,很快行至御花園西邊角。
“夫人,溏臺就在湖中心那座島嶼上,這兒四面環水……”
“不打緊。”夜璃歌略一思索,舉目四望,只見楊柳堤下,拴着一葉輕舟,旋即計上心來,囑咐小侍道,“你跟我來。”
兩人躲躲閃閃,下了堤岸,俯身鑽進船艙裡,夜璃歌解了纜繩,竹篙點住堤岸一撐,小舟便如離弦之箭一般,駛向湖中心。
溏臺的建築格局與天定宮其他宮殿完全不同,由十六根粗大的水泥柱子,支撐起龐大的臺體,是以下方有很高一段空間,夜璃歌一直將船駛進深處,從袖中摸出把雪亮的匕首,將纜繩釘在堅硬的石磚中,自己立在船頭,屏聲靜氣,仔細凝聽着四周圍的動靜,此時此刻,她彷彿又變成了那個,在狼煙四起的戰場上,浴血-拼殺的女將軍。小侍驚怔地看着她,雙脣微張,他覺得自己看到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尊神。
“行了。”
略一點頭,夜璃歌伸手扣住小侍的手腕,整個人化成流光,從溏臺底部飛了出去,小侍嚇得面色發白,正要尖叫,整個人卻已經穩穩落地。
“璃國帝君在哪兒?”
驚魂未定的小侍擡手拍拍胸脯,指指正中間的廂房。
又是一閃,兩人已經穿窗而入。
冷青色的地板,白晃晃的牆壁,簡單的布帳木牀,比起從前華麗的德昭宮,簡直是天淵之別,夜璃歌心中不由漾起幾絲澀然。
幾聲輕咳,忽然從布帳中傳出。
踏前一步,夜璃歌伸手,輕輕撩開帳幔,安陽涪頊那張慘然失血的臉,映入她的眸中。
“涪頊——”
聽到她的呼聲,安陽涪頊睜開眸,定定對上她的雙瞳,神情很是恍惚了一陣兒,方纔手撐木榻,努力想要坐起。
“你別動。”夜璃歌趕緊摁住他,同時從腰間藥囊裡摸出枚丸子,遞到他脣邊,“快嚥下。”
安陽涪頊張開脣,很“乖順”地嚥下藥丸,兩眼卻只癡癡地看着她。
“很快,”夜璃歌柔聲安慰道,“很快你就會好起來,啊?”
“我知道。”安陽涪頊悠悠一笑,卻似並未將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只是對現在的我而言,生,或者死,又有什麼兩樣?”
“你怎麼能說這樣沒出息的話?”夜璃歌的眉頭擰了起來,“安陽皇族世代英武,縱然只剩最後一口氣,也會抗爭到底!”
“抗爭?”安陽涪頊面色晦暗,闔上雙眼,眉宇間現出深深的倦意,“我,累了……不想再爭了……天下雖大,卻哪裡,都不是我的家……”
聽他如此說,夜璃歌心中驀地一酸。
“你好好養着,我會常來看你的,記住,不管怎麼樣,活着纔是最重要的,只要活着,就會有希望。”
就在她即將轉身離去的剎那,安陽涪頊忽然伸出手來,抓住她的胳膊:“璃歌……”
“嗯?”
“……”他似乎有話想說,卻到底什麼都沒說,只是無力地鬆開手,看着她一步步走了出去,然後重重跌回枕上。
到如今,萬事皆休,每每憶起過去種種,就像是一場華麗而不真切的美夢。
昔日帝王尊隆,今朝階下之囚,這樣的人生劇變,是任何人都難以承受的,他的痛苦,他的寂寞,他的傷悲,應該向何人訴說呢?
……
從溏臺出來後,夜璃歌沿着長長的河堤慢慢朝前走,神情鬱郁。
安陽涪頊。
安陽涪頊。
那個男人,始終是她心中一根刺,不管她和傅滄泓之間的感情如何完美,還是碰着就痛,碰着就痛。
到了此刻,她甚至不知該怎樣去面對他,畢竟,璃國的滅亡,跟她有着脫不開的干係。
如果當年,安陽涪頊不是愛上了她,或許事情不會演變成如斯模樣。
愛一個人,本來就不是錯,可是爲什麼,他們三個人之間的糾糾纏纏,卻給人一種滄海桑田之慨?
簫聲,如泣如訴,如思如慕的簫聲,忽然從遠處傳來。
夜璃歌一怔,立在一叢虞美人前,擡頭望去。
西天晚霞爛燦,在前方的雲崎山上,望月亭前,一抹銀白身影玉樹臨風,宛如一幅畫。
深鐫入她心中的畫。
心中泛起另一種感覺。
甜蜜與痛苦交織,憂傷與快樂重疊。
“你我都是寂寞的人,所以,你必會來尋我。”
猶記很多年前,他深深地凝視着她,這樣說。
是寂寞嗎?
是亙古洪荒的寂寞嗎?是傾世難尋的寂寞嗎?
除了彼此,再沒有人懂得的寂寞嗎?
傅滄泓,作爲這人世間的王者,你也寂寞嗎?
沒有回答。
只是簫聲愈發地蒼涼。
竟然是蒼涼,讓她幾乎能落下淚來的蒼涼。
是不是隻有我的柔情,才能平息你心中,那一絲傾天滅地的痛?
她終究是邁開了腳步,朝着他的方向。
如果相愛,終究是不忍,讓他憂傷。
他們在望月亭前相遇。
彼時夕陽已經墜落到天與地的交匯處,可光線仍舊很明亮,很璀璨,勾勒出他們的面容,清晰而沉淨。
“知道嗎?”終於,傅滄泓緩緩地開口,嗓音沉凝,“從你醒來那一刻起,我告訴我自己,不管你做了什麼,我所唯一能選擇的,仍然是——愛你。”
夜璃歌雙脣微微翕動,原本想好的很多話,忽然間都化作沉寂。
感情已經如此之深了。
或許滄桑歷遍,紅塵遙遠,所有的人都變了,他們,還是他們罷。
“我只是想他能好過一點。”最終,夜璃歌選擇,誠實地面對一切。
“我會。”傅滄泓沒有多言,只是簡短答道,“但是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夜璃歌深吸了一口氣,轉開頭去。
無邊秀麗的江山,在她眼前鋪展開來。
若是從前,她會忍不住羨歎,可是此際,心中竟是無波無瀾。
“看到了嗎?”他拉起她的手,嗓音低沉,“這是我們的江山,也是你的天下——你不是說,想要這天下嗎?”
夜璃歌想笑,卻沒能笑出來——也許那個時候太年輕了,所以難免狂妄嬌縱,如今長大了,歷經劫難,心中竟然無悲無喜無痛,再沒有什麼事,能調動起她內心深處的激情。
人未老,心已遠。
“你不開心?”傅滄泓轉頭看着她,眼裡閃過絲黯色,“在我身邊,似乎你很少時間是真正開心的,歌兒,你到底要什麼呢?”
夜璃歌猛然一驚——是她太沉溺於自己的情緒,所以給他無限大的壓力,是嗎?
“我不要什麼了。”她竭力讓自己微笑。
傅滄泓卻皺起了眉頭——也許是愛她的時間太久,所以總能第一時間體察到她的心緒,她到底開不開心,他能夠敏銳地察覺出來。
我只想讓你開心。
這個願望很簡單。
可是你爲什麼,給我的感覺始終很遙遠?
像在九天之上,我夠不着的地方?
夜璃歌眸中浮起幾許歉意——她是該學會收斂自己了。
一向是那樣隨心所欲,不太會照顧身邊人的感受,縱然是最心愛的男子,似乎對她的心思,也依然猜不透。
“滄泓,你是不是很累?愛上我,你是不是覺得累?”
傅滄泓先是一怔,然後下意識地搖頭——很多時候他確實覺得累,可是一看到她又忍不住。
“我讓你難過了是不是?”夜璃歌張開雙臂,輕輕將他環住,“請允許我的心,偶爾離開一下,可以嗎?”
“只是一下嗎?”傅滄泓卻笑得有些無奈——這些年來,她的心到底離開了多少下,只怕連她自己都察覺不到吧,他追索得如此辛苦如此坎坷,和她之間那若隱若現的距離,卻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很多時候他也不明白,爲什麼自己就偏偏愛上這樣一個女人——她真的很不尋常,過於不同尋常,似乎你只要一鬆手,她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時候他也想,是不是拿條繩索把她綁起來,會比較安全一點?
當然,他很清楚,以夜璃歌驕傲的個性,是絕對不許他這樣做的,他唯一能用的繩索,只能是——愛,一個男人所能給予女人的,全心全意的呵護與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