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書房裡出來,夜璃歌並沒有回碧倚樓,而是沿着石卵路一直走進水榭裡。
憑欄而望,空中明月淨懸,忽然有無窮多的煩惱,齊齊涌上心來。
她一直以爲,自己是個灑脫率性的女子,可以斬得斷世間所有的塵緣,只要不去理會,就可以當一切事,不曾發生。
可事到如今,真的可以這樣嗎?
嫁人……原來嫁人是個這麼累的活兒,早知道,不要長大該多好,不要去招惹那些男人該多好,她忍不住有些負氣地想。
有時候,事情太多太雜,她就想張開翅膀飛掉,飛到一個只有自己的世界裡去,再不去管別的。
飛吧飛吧,心裡有個聲音在說,遁到天涯海角,卸下心中所有的重擔。
安陽涪頊也好,傅滄泓也罷,終有一天,他們會尋到自己喜歡的女人,至於她,本不屑於紅塵種種。
她確實是這樣的女人。
確實是非常任性的女人。
確實是可以撂下所有逍遙千山萬水的女人。
乾脆,走吧。
一念至此,夜璃歌折身回到碧倚樓,簡單地收拾了包袱,便準備再次蹺家。
悄悄潛出角門,夜璃歌正欲遠行,卻見前方圍牆下,一人靜然而立,背影清冷。
夜璃歌不由得睜大眼眸,屏住呼吸,一時僵立在地。
莫明其妙的柔軟感,突然在胸中泛起,她禁不住走上前去,從後方輕輕環上他的腰際。
男子渾身一震,慢慢回過頭來。
“這兒很冷,”夜璃歌嗓音暗啞,“你做什麼不回去?”
“我心裡很不安。”安陽涪頊非常誠實地答,“所以就到這兒來了。”
“你——”夜璃歌瞅瞅他,眼中忽然有了淚意。
“不要再消失了,好不好?”他握着她的手,字字懇切。
夜璃歌忽然語塞。
何苦呢?
安陽涪頊,這世間百媚千紅,女人不是隻我一個,你爲什麼偏偏執意?
可是,面對他坦誠的雙眼,她卻忽然間什麼都說不出口。
原來,她不怕風刀霜劍,不怕陰謀詭計,怕的,卻是世間男人最乾淨的感情。
“你是皇帝,以後別幹這種傻事。”
“那你答應我,乖乖呆在京城裡。”
“……”夜璃歌的腦袋有些暈——是不是每一個男人,一旦用了心,都喜歡把女人牢牢地束縛在身邊?傅滄泓如此,安陽涪頊亦如此,似乎……沒有例外吧。
“涪頊,”她和軟口吻,“我其實,一點都不喜歡皇宮。”
“我知道。”安陽涪頊點頭,“那我儘快將皇位傳給安陽涪瑜,然後,你想去哪裡,我都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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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夜璃歌斷然否決。
“爲什麼?”
“一則安陽涪瑜年齡太小;二則,既然你有能力做一番事業,爲什麼不繼續呢?”
“沒有你,”安陽涪頊有些焦燥地道,“我做什麼事都定不下心來。”
夜璃歌頓時手足無措了。
她知道自己該撫慰他,卻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撫慰他。
或許,她最應該做的,是把自己的心交給他,但是她很清楚,不行。
安陽涪頊,你已經做得非常好,好得讓我想逃。
而此時的安陽涪頊則很無辜——對於她的感情,他已經等待得太久,期待得太久,曾經那樣強烈地追索,然後無奈放手,再到現在的“失而復得”。
夜璃歌,我真的很想要你,很想和你在一起。
夜璃歌越來越頭痛了。
開始不得不正視父親的話——在這兩個男人之間,她究竟該何去何從——從小在軍旅中長大的她,從來不相信一個男人會爲愛期待太久,可是爲什麼她遇見的,卻是全然不同?
她不能不慎重。
因爲,此前和安陽涪頊已經有過一次婚約,倘若這一次再複合,必惹天下非議。
也就意味着,倘若答應他,她斷無再抽身的可能。
“涪頊,你冷靜冷靜……”
“我不要冷靜!”安陽涪頊眸中躥起紅光,顯露出昔日完全不同的神情,“我只要你一句話,到底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望着他幾乎聲嘶力竭的模樣,夜璃歌心重重往下一沉——他從前不是這樣的,他一直那麼溫淡從容,安靜平和,何曾如此劍拔弩張過?
是自己改變了他嗎?
再想想他遇見自己之後,所做的那些事,幾乎每一件,都無不與自己有着緊密的關係,像這樣一個男人,她能完全無視他的存在,把他完全排斥於生命之外嗎?
沒有再說別的,夜璃歌張臂抱住了他——也許只有這樣的方式,才能讓他徹底地安靜下來。
“璃歌。”安陽涪頊將面孔深深埋進她的頸窩中,“我真的,很愛你。”
“我知道。”夜璃歌輕輕拍着他的後背,“你愛得那麼辛苦那麼艱難那麼隱忍,我都知道……”
對於夜璃歌而言,這是個混亂的夜晚。
安陽涪頊的執著,無疑攪亂了她向來的清醒與理智。
她終究,留了下來。
直到黎明晨初,夜璃歌方強打起精神,把安陽涪頊送回皇宮,又再三保證自己絕不會離開炎京,這纔有些疲憊地回到司空府中。
爹爹說得對,這樣的情況不能再持續下去,否則後果難料。
是該做個決斷了。
拿起桌的驚虹劍,看了半晌,夜璃歌找來一支劍匣,將其放了進去,然後塞進櫥櫃裡,落下銅鎖。
……
隻身一人,傅滄泓坐在高高的山崗上,遙望着璃國的方向。
此刻的他,蓬頭亂髮,鬍子拉碴,簡直與乞丐無疑,哪裡還有半點君王的風範?
他似乎,早已將整個世界遺忘。
劉老漢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後,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年輕人,回去吧。”
傅滄泓充耳不聞,彷彿已經徹底坐化——直到此際,他方纔悟得,那個女人,對他的意義,等同於生命。
璃歌,是我辜負了你,是我玷污了我們之間的感情……是不是此刻便死去,就能結束這無邊無際的痛苦?
傅滄泓站起身來,朝山崖邊走去——死,是他此刻心中最清晰的念頭,活着做什麼呢?這錦繡河山再怎麼輝煌,對他又有什麼意義?
“你這犟小子!”劉老漢衝上前來,抓住他的胳膊,“年紀青青的,怎麼專幹傻事?”
“別管我!”傅滄泓雙眼通紅,兇猛地咆哮——此時此刻,崩潰的感覺已經完全控制了他的理智——或者說,不管做什麼事,他都能很有計劃很理智,唯有在夜璃歌的事上,始終無法理智,也不需要理智!
“皇上!”一聲震喊忽然從後方傳來。
傅滄泓一愣,旋即回頭,對上火狼那張沉毅的臉。
“你來了?”他的理智尚未回籠,整個人仍然處於幾近癲狂的狀態。
“皇上,屬下已經找到夜夫人。”
“什麼?”傅滄泓整個人都振奮了,眸中繼而射出興奮的光,“她在哪兒?”
“就在山下。”
“好!”傅滄泓如一陣旋風般衝到他身邊,“快帶我去!”
“屬下遵命。”火狼點點頭,又上上下下掃了他數眼,“皇上,您……這副模樣去見夫人,怕是不太好吧?”
“嗯?”傅滄泓的理智終於開始復甦,低下頭看看自己狼狽的模樣,眼中閃過絲懊惱。
“請皇上移駕至鎮上,先換洗一番吧。”火狼細聲言道。
“走。”簡短地吐出一個字,傅滄泓恢復王者風範,剛要邁開腳步,卻又想起一事來,“火狼,贈這位老伯三百兩銀子。”
“不必了。”不等火狼回答,劉老漢已經連連擺手,臉上神情甚是訝然,“我說年輕人,原來你是‘皇上’,看來‘皇上’,定然是很大的官吧?既然有家有業的,又何必尋短見呢?跟着你的家人,回去好好過日子吧。”
傅滄泓與火狼面面相覷——敢情這位鄉下老漢,連“皇上”是什麼都不知道,還真是古樸得可愛。
傅滄泓再沒有多言,朝着劉老漢深施一禮,這才和火狼一起,朝山下走去。
……
“並沒有什麼夫人,對不對?”
房門剛一合上,傅滄泓便冷下面容,淡淡道。
火狼先是一驚,繼而沉膝跪下:“皇上……”
長長一嘆,傅滄泓頹然坐倒於椅中,朝他擺擺手:“你也不容易,起來吧。”
待他起了身,傅滄泓方纔又道:“京城裡情況如何?”
“一切還好,只是——”
“只是什麼?”
“屬下與馮大人私下商議,並未按皇上的旨意扶皇子登基,而是由馮大人暫時代攝朝政。”
“你說什麼?”傅滄泓的眉心突地一跳。
“皇上,”火狼定定地看着他,“屬下知道,夜夫人的離去,讓您十分難過,可是皇上,這北宏江山,也是您好不容易纔得到的,難道您,真的願意,拱手讓人?”
“江山?”傅滄泓脣邊浮起一絲涼笑,“火狼,我爲何要這江山,想必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吧?”
“是。”
“既然如此,你何必再多問?”
“皇上的意思是,倘若找不回夜夫人,便斷不肯回北宏?”
傅滄泓闔上雙眼,沒有答話。
屋中一時靜寂。
半晌,方聽火狼的聲音再度響起:“不瞞皇上,這些日子,黑狼潛入璃國,已經探訪到夫人的蹤跡。”
“什麼?”傅滄泓霍地睜眼,“她……”
“夜夫人現在身處司空府,而且——”
“而且什麼?”傅滄泓那顆蒼頹的心,忽然間劇烈地跳動起來。
“而且,”火狼瞟瞟他,故意用十分尖刻的語氣道,“日前傳來消息,安陽涪頊已經登基親政,並且,仍然衷情於夜夫人。”
小腹處再次蔓延開劇烈的痛,彷彿那柄鐵錐子,硬生生扎入。
“皇上,”火狼繼續用不鹹不淡的話音道,“倘若您繼續在此坐等,白費光陰,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夜夫人,轉投他人懷抱了!”
“她敢!”話音未落,傅滄泓忽地拍案而起——他到底是個男人哪,並且是個腹藏韜略的帝王,怎會允許自己心愛的女人,轉向昔時的情敵?
或許,每一個男人都是這樣吧,容許自己負情,卻絕不容許女人背叛,哪怕那個女人已經不屬於自己。
安陽涪頊!
傅滄泓緊緊地咬着腮幫,眼裡跳躥着簇簇陰冷的厲芒——你敢用如此陰招傷朕,奪走夜璃歌,只要朕不死,就一定,一定會讓你,付出代價!
看着這樣的他,火狼眸中浮出絲淡淡的笑意——他的恆王爺,那個善於潛伏隱忍,善於搏殺拼鬥的恆王爺,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