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滄泓默默地走着,一直沒有作聲,曹仁跟在他身後,大氣不敢喘。
“朕,是不是很沒用?”
“皇上……皇上何出此言?”
“想保護她……一直非常想保護她,卻始終覺得自己有心無力,好像無論怎麼做,還是不能夠……”
傅滄泓說着,嗓音居然有些哽咽。
他很少有這種情感外露的時候,曹仁雖聽在耳裡,卻不知該怎麼接話,只能靜靜地聽着。
微微仰起頭,傅滄泓看了一眼外面已經黑沉下來的夜空——偶爾獨處的時候,他也會覺得累,縱然她已經在他身邊,但是他還是提心吊膽,總是怕她出什麼意外。
原來真愛,有時候竟是一件這般累人的事。
但無論如何,有一點他心中卻無比清楚——不管再苦再累,今生今世,他是不會放棄她的了。
所以,只能繼續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盡頭。
這些話,他也只能憋在心裡,自己跟自己說,每每回到她面前,他總是竭力剋制着所有的負面情緒,不在她面前表露出來。
一直呆到心情完全平復,傅滄泓方纔轉回明月居。
錦紗帳裡,夜璃歌已經睡熟了,青絲篷散,一卷書冊丟在耳邊,柔軟脣角微微向上揚起。
傅滄泓走過去,輕輕揭開紗帳,拿起書冊放到一旁,然後側身坐在牀邊,靜靜地看着她。
怎麼也看不夠。
只想把你的模樣,永遠刻留在我的心間,縱然整個世界湮蹤滅跡,我所記得的,仍然是你。
拿起她的手放在心口上,傅滄泓忽然間覺得無限地滿足。
嚶嚀一聲,夜璃歌星眸微睜:“你——”
“噓——”傅滄泓豎起一根指頭,放在脣邊,“別說話。”
“你多早晚回來的?”夜璃歌螓首微擡。
“有一會兒了。”
“做甚麼不上牀休息?”
“就想這樣……看着你……一直看着你。”
“看我?”夜璃歌失笑,擡手在他額頭上揉了揉,“我不一直都在這兒嗎,有什麼好看的?”
“怕你……”傅滄泓深深地凝視着她,“一不小心就飛了……”
“你想多了。”夜璃歌拉拉他的手,“快上牀睡覺,明天還要早朝呢。”
傅滄泓“唔”了聲,這才脫鞋上牀,動作麻利地鑽進被窩,又伸手探了探她的小腹:“感覺怎麼樣?”
“實話說,沒感覺。”
“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
“嗯,他還小呢。”
“你說,咱們給他起個什麼名字?”
“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怎麼取名字?”
“那就準備兩個名字,是男孩兒就用男孩兒的名字,是女孩兒就用女孩兒的名字。”
“聽你的,那你這個未來父親可得好好想想,一定要弄個合心合意的。”
“那你呢?你不幫忙琢磨琢磨?”
“有你不就足夠了麼?我樂得坐享其成。”
“好吧。”傅滄泓妥協,將手枕在腦後,開始細細地思索起來,“如果是男的,就叫——傅延祺,女的就叫傅延禎,你覺得如何?”
“嗯,不錯,就這麼定了吧。”夜璃歌湊脣在他臉上親吻了一下,以示鼓勵,“別再折騰了,好好睡覺。”
牆角的沙漏悄無聲息地流逝着,相親相愛的兩個人,相擁着沉入夢鄉……
……
睜眼盯着帳頂,夜璃歌腦海裡,反覆回想着昨日的事——御膳房送來的羹湯,向來由傅滄泓安排的人親自照料,居然也會被人下了手腳,看來,這宮中定然潛伏着異勢力,可這藥下得又不太高明,似乎對方有意要讓她察覺。
這麼做的目的到底何在?
難道是——
靈光一閃,夜璃歌不由翻身而起,掀簾下榻。
拉開殿門,侍立在外面的火狼旋即轉過身來,躬身請安:“夫人,有何吩咐?”
夜璃歌不說話,徑直從他面前越過,朝御書房的方向奔去。
這——
火狼不由一怔——自從夜璃歌入宮以來,他還不曾見過她如此慌急的模樣。
沒有多想,火狼立即拔腿跟上。
“夜夫人。”
御書房門外,兩名禁軍攔住夜璃歌的去路,面現難色:“夫人,皇上正在召見樑丞相和吳將軍,這——”
“好吧,我等等。”夜璃歌言罷,走到一旁站定。
約摸過了小半個時辰,御書房門開啓,樑玖和吳鎧一前一後走出,看見夜璃歌,俱是一怔,繼而近前請安:“參見夜夫人。”
“免禮。”夜璃歌笑笑,目送他們離去,然後提步邁過御書房高高的門檻。
“歌兒?”傅滄泓看見她,立即走下御座,“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我想討一件東西。”
“什麼?”
“內宮主事權。”
“這個——”傅滄泓卻是一怔,“原本是要給你的,但想着你身懷有孕,故而仍讓曹仁掌理,倘若你要,我馬上下道旨,讓後宮所有人等,皆聽命於你。”
傅滄泓說着,回到御案後,提起筆來,很快寫好一道詔書。
“嗯,”夜璃歌偏着腦袋看了看,“還要你一面可以調動內宮禁軍的令符。”
“好。”傅滄泓答得毫不猶豫,一面取過一個黃金打造的盒子來,“這裡面的東西,你要什麼,只管拿。”
夜璃歌打開盒子一看,但見裡邊令符令牌一大堆,用途不一,她只單撿了一面調動禁軍用的令符,將其它的全部交回給傅滄泓:“行了。”
傅滄泓擡頭看她:“有什麼事,你可以完全交給我,要是累壞了,那怎麼辦?”
“我也有事交給你啊。”夜璃歌正色道。
“什麼?”
“我大概,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自己,也有一支嫡系力量,分佈整個天承大陸。”
“什麼?!”傅滄泓這一驚,倒真是非同小可。
“否則,我如何能夠知悉天下間方方面面的動向,如何能幫助父親鎮守璃國?如何能與楊之奇周旋?”
“好吧。”傅滄泓擡手摸摸前額,“那你爲何選擇在這個時候告訴我?”
“我不方便出宮啊,”夜璃歌指指自己的小腹,“所以,宮裡的事交給我,宮外的事,卻要你去做——”
夜璃歌說着,來回走了兩步:“咱們都是打重重危機裡過來的人,很明白表面平靜下,掩藏着的,到底是什麼——虞國和金瑞到現在都沒動靜,已經很不尋常,如果弄不清虞琰和南宮墨在想什麼,情況會變得始料不及,所以,若不想制於人,必要先發制人。”
“嗯,”傅滄泓點頭,“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我知道,這些年來,你的暗線也分佈得極廣,但是,你培養的人,有一個缺陷。”
“什麼?”
“他們善於伏殺和襲擊,卻不善於收集整理情報,以及根據眼下情勢,作出合理的判斷。”
“呃。”傅滄泓聞言,不由擡手摸了摸後腦勺,有些訕然地一笑,“確實是。”
“而這是夜府暗衛的長處,倘若把這兩股力量結合起來,便能發揮極大的功用——從明日起,只要你帶着驚虹劍,前往指定的地點,與暗衛統領接頭,便會得到最真實的一手信息,滄泓——”
夜璃歌說到這兒,驀地打住話頭,卻見傅滄泓正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雙眸深邃。
“怎麼?”夜璃歌不由擡手摸摸自己的臉。
“沒怎麼,”傅滄泓有些失笑,“我只是慨嘆,幸好,我娶到了你。”
“怎麼?”
“你的力量太可怕,”傅滄泓正色,“讓這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都憚懼。”
“那你呢?你也憚懼?”
“不,”傅滄泓搖頭,“我不憚懼,反而要感謝上蒼,把你賜給我,能得到你這樣的女人,是我傅滄泓今生今世的福氣。”
夜璃歌甜甜地笑了,湊前一步,在他臉上輕輕一吻:“那就,繼續幸福你的幸福吧,我會讓你更幸福。”
所有的劍拔弩張,因她這句話而淡然消泯,剩下的,只是——幸福。
是啊,他們是天下間最相愛的男女,在一起,能不幸福嗎?
……
“大婚?”
一身黑底織金龍袍的虞琰端坐於御案後,右手五指慢慢轉動着手中的幻彩琉璃杯。
“是,皇上。”
虞琰將目光從琉璃杯上移開,落到男子淡冽眉眼間:“但不知,楊愛卿是如何想法?”
“靜觀其變。”
“哦?”
“我想,正如當初有人出手阻止夜璃歌與安陽涪頊大婚一樣,也定然有人,不想看到他們倆在一起。”
虞琰的笑愈發深了下去:“那個女人,還真是件絕世奇珍,到哪裡,都能引來爭奪與覬覦。”
“是,”楊之奇頷首,“天承大陸分崩離析如許多年,諸國間變幻莫常,是到了該權端歸一之時,試想有野心有智謀之人,誰不想得而掌之?爭鬥、陰謀、仇殺,都是少不了的。”
虞琰傾身向後,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那朕倒真是樂觀其變了。”
“微臣會隨時留意事情的變化,使一切朝着有利於我朝的方向發展。”
“唔,”虞琰點點頭,“可惜上次,沒能將他們分開。”
“此一時,彼一時也,很多事,都是要朝前看的。”楊之奇寬慰道。
“說得有理。”虞琰微微頷首。
議罷事,楊之奇行禮退出,步至洪宣門外,忽見虞緋顏乘着軟轎,徐徐而來,當下身形一滯,便想繞道而行,不想虞緋顏早已瞅見他,立時喝道:“站住!楊之奇,你給我站住!”
話說,自打上次他要虞緋顏“色誘”安陽涪頊未成後,虞緋顏便時刻不忘要他兌現承諾——娶她爲妻。
對於這位皇室郡主,楊之奇的感覺一直十分詭異——欲近不敢,欲避不能,心裡苦惱得不能再苦惱。
此時見遁無可遁,只得立住,上前請安道:“參見郡主。”
“我就那麼讓你討厭麼?”虞緋顏兩眼火辣辣地盯着他,“討厭我你就明說好了,爲什麼總躲着?”
“微臣……哪敢。”楊之奇只覺有一把把小刀嗖嗖飛來,插在後背上。
“那你爲什麼還不去向皇上提親?”
“提,提親?”楊之奇差點咬掉舌頭。
“怎麼?你要反悔?”
“……能不能,讓微臣再考慮考慮?”
“那你還要考慮多久?”
“呃——”
場面一時靜寂。
半晌,虞緋顏的聲音纔再次響起,卻已經變得輕柔,含着絲絲幽怨:“楊之奇,如果你真的不願意……那——”
“我願意!”說時遲,那時快,一股奇怪的電流突如其來地穿過楊之奇的胸膛,促使他猛地擡起頭來,定定地看着她。
四目交接,一時之間,整個世界不復存在。
突然間,虞緋顏從軟轎上跳下,直撲入楊之奇懷中,臉上剎那滿是熱淚,雙手握成拳頭,不停地打着他的胸脯:“你壞,你壞,做甚麼總是把人家弄得亂七八糟的?”
楊之奇摟着她,又是尷尬又是甜蜜,趕緊朝前後左右看看,確定沒人,方纔柔聲哄道:“別鬧了,從前都是我不對,從現在起,我改好不好?”
虞緋顏擡起頭,破啼爲笑,貼在他耳邊軟軟地道:“那,今天晚上,你來安王府,好不好?”
“嗯。”楊之奇點頭,親手爲她拭去臉上淚痕,將她扶上軟轎,看着她離去,方纔轉頭,朝兵部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