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真的有感情嗎?
尤其是在利益,在生存的底線前?
大概連傅滄泓也想不到,夜璃歌的心中,潛藏着一個如此巨大的疑問。
或者是經歷得太多,在生與死極其的錘鍊中,她早已將一切看破,更何況,是感情。
緊接着這個念頭之後,閃過她身中碎心掌後,傅滄泓不遺餘力施救的畫面。
不!她不該懷疑他!
呼地轉身,她帶着極大的力量,撞進他懷抱,緊緊地抱住了他。
他亦抱住了她。
在這一刻,他們就像一株連根同生的藤蔓,深切地感受着彼此的存在。
所謂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大概,便是這樣的境界吧,連一個旁白的字,都是多餘的。
“沒有什麼能分開我們。”傅滄泓的嗓音有些低啞,“即使死亡,也不能夠。”
“我相信。”夜璃歌輕聲呢喃,“我只是……”
“什麼?”
“只是抱怨上天,爲什麼不讓我早一點遇上你?”
微微擡頭,她的眸中,有一絲極其少見的悲哀:“如果我們相遇得早一點,我絕不會,出現在宣安大殿上,絕不會答應父親……哪怕是爲了璃國……”
“我知道。”傅滄泓心中又何嘗沒有那麼一絲絲後悔?那些漂泊江湖,青樓薄倖的日子,他又何曾快樂過?只是,連他也想不到,這世間會有一個夜璃歌,在異國他鄉等待着他。
“璃歌。”
“嗯?”
“或許,我們應該這樣想——”
“怎樣想?”
“感謝上蒼,讓我們遇見,幸虧我們,遇見得還不算晚,不是嗎?”他輕輕撫摸着她的髮絲,語聲是從未有過的柔軟。
夜璃歌忽然撲哧一聲笑,然後擡起頭來,擡手在他胸膛上一戳:“沒想到,你居然能說這樣的話來。”
“這僅僅是對你,”傅滄泓似笑非笑,眸中隱着深意,“至於其他人,我未必有這樣的耐心。”
“是啊。”夜璃歌點頭,深有同感——這世間有太多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他們的確不可能,用對待彼此的心,去對待所有的事。
或許在這傾世的寒冷與孤單裡,只有他們,方能慰藉彼此那孤高的靈魂吧。
正因爲如此,所以無論發生什麼事,他們都無法放棄彼此,縱然地覆天翻山河變色,也難以傾沒他們之間的感情。
如果——
能逃得開俗世的紛爭,如果,能視其他的一切爲無物,如果整個世界荒蕪,只剩下他們兩個,是不是會很好?
相愛最深的時候,他們都忍不住去遐想那樣的情景,荒山茂林,獨有他們兩人,如一對自由飛翔的鳥兒,享受相愛的完美。
原來,他們是一樣的人。
性情中人。
不願意爲權利所累,俗名所累的人。
那麼從前的殺戮,從前的爭奪,又是爲了什麼?
人生總是矛盾的,得到的時候常常忽略,失去的時候又常常想起,誰,又會比誰更聰明些?
“要是,我們就這樣突兀地消失了,會不會很有趣?”夜璃歌突發奇想。
“估計難度係數很高。”傅滄泓很配合地給出表情。
夜璃歌一挑眉頭,滿眼無所謂:“看來,又走到死衚衕了,仍然得按原定計劃,聯繫夜方,讓他把外面那幾個人照顧好——對了,”她身子驀地一挺,“你說,依傅滄驁的身手,能不能潛入永宸宮,而不被虞琰的人發現?”
“傅滄驁?”提起這個名字,傅滄泓心中微微有些不悅——他可不怎麼希望,自己的女人把他看作是一個沒用的男人,不過,他倒也不會刻意爲難自己,“傅滄驁的身手,的確神鬼難測,應該可以做到,你想讓他進宮?”
“或者——”夜璃歌眸中黠光一閃,一個大膽的計劃已然成型。
“不好。”不等她說出口,傅滄泓便出聲否決。
“爲什麼?”夜璃歌輕嗔,第一次帶上兩分撒嬌的意味。
“不好就是不好,沒有什麼爲什麼。”傅滄泓也難得專制了一回。
“難道你有更好的法子?”
“暫時沒有。”
“那不就結了?”
“若非萬不得已,我不會妥協。”傅滄泓心中有些上火——他越是在意夜璃歌,越是能感覺到來自其他異性的威脅,尤其是夜璃歌身邊的,這裡邊,自然包括了傅滄驁。
“切。”夜璃歌微露玉齒,白了他一眼,“你老是怪我不相信你,其實你還不是一樣?”
“我怎麼一樣了?我可沒有像你這樣,四處拈花惹草!”
“是嗎?”夜璃歌吊起眉梢。
已經送到脣邊的那個“是”字,忽然間就卡了殼——縱然他用盡全力,想要忘記那一段“前塵往事”,可是那個女人的身影,時不時仍然如幽靈般,從他腦海裡閃過,讓他渾身不自在。
尤其是,在夜璃歌面前。
她會不會,發現了什麼?
傅滄泓心中不由哆嗦了一下。
幸好夜璃歌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而是話鋒一轉:“說真的,你到底有沒有法子,跟夜方取得聯絡?”
“當然有。”
“那就趕快。”
“現在不行,至少得等到明日中午。”
“好吧。”夜璃歌打了個呵欠,不再糾結,側身朝內殿走去,“皇帝陛下,晚安。”
傅滄泓伸出手去,想抓住她,不料夜璃歌只輕輕一閃,便如游魚般,脫開身去。
站在驀然閉攏的寢殿門前,傅滄泓無可奈何地磨牙切齒一番,方去另一偏殿安置。
……
明亮的陽光下,一對俊男美女走出章福宮,在宮侍的引領下,往聽篁館的方向而去。
走在甬石道上,夜璃歌飛快地朝傅滄泓使了個眼色。
傅滄泓用眼色表示“收到”,卻沒有任何動作,只在走過御花園中一棵柳樹時,擡手在上面摸了摸。
這個動作很輕微,以至敏銳如夜璃歌,都沒有覺察到。
還沒進聽篁館,便聞一陣悠揚的笛聲傳來,傅滄泓和夜璃歌齊齊停步——南曲?在這元京之中,竟然有人,如此精熟南曲?
“兩位,請。”宮侍將他們引至門前,旋即躬身退下。
甫入館門,兩人便見虞琰高踞於主座上,一手撐腮,一手輕叩桌面打着拍子,而階下,立着一身着廣袖薄衫的男子,手持一管笛,正全神貫注地吹奏着。
“唐……涔楓?”夜璃歌不由低呼一聲。
“你認得他?”雙眸一緊,傅滄泓不由伸手,握住夜璃歌的手腕。
“嗯。”夜璃歌點頭,視線卻緊緊鎖定在男子的身上,而男子卻充耳不聞,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他們的出現,直到一曲方罷,才執笛轉身,朝兩人微微伏身拜倒:“鄉野小民唐涔楓,拜見二位。”
“唐公子,”夜璃歌脣邊漾起絲笑——對於這個見多識廣,又溫文爾雅的男子,她確有幾分好感,“何時到元京的?”
“昨日。”唐涔楓還以一笑,“不想在此竟能得會佳人,”言罷又轉頭對傅滄泓道,“這位是?”
傅滄泓早已肝火焚熾怒氣橫溢,只想把夜璃歌拽到沒人的地方,問個清楚明白——爲什麼好端端地,又跑出個唐公子來?哪裡有心情理會這男人?
“他是我的親隨,”夜璃歌趕緊代答道,“楚恆。”
“親隨?”唐涔楓目光銳利地把面色黑沉的傅滄泓上下打量一番,頗有深意地道,“精氣內斂,武功果然不俗。”
傅滄泓雙眸一眯:“唐公子可要試試?”
“不敢。”唐涔楓用玉笛輕擊手掌,笑得風度翩翩,“唐某隻是一介商賈,識不得文,論不得武。”
傅滄泓輕哼,心裡腹誹——就知道你不行。
一直默坐於椅中的虞琰,旁觀着這一切,眸色清冷——唐涔楓的出現,絕對是個意外,不過這個意外嘛……
“諸位都是朕的座上貴賓,先不說其它,且請入席吧。”
“謝虞皇。”唐涔楓抱拳,長身一揖,朝右邊的桌案走去。
傅滄泓則拉起夜璃歌,行至左排桌案坐下。
席上,虞琰殷殷勸酒,唐涔楓來者不拒,且把些天下諸國風情說來佐酒,皆因他口齒詼諧,又博聞廣見,見解精妙處,連夜璃歌都不禁頻頻點頭,傅滄泓幾次想發作,到底強自忍耐下來,只抓着玉杯猛力灌酒。
“不知道,唐公子此番至元京,也是爲商貿之事麼?”
“嗯。”唐涔楓點頭,挾起片香筍放進脣中,慢慢咀嚼着嚥下,方微笑答道,“正值元京一帶金桔豐收之季,唐某親來購買,運往金瑞販賣。”
“不知獲利如何?”
“一斤三百錢吧。”
“三百錢?”夜璃歌眸露訝色,“如此算來,此樁生意可不小。”
“嗯。”唐涔楓還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夜小姐似乎很有興趣?要和在下走一遭麼?”
“不了。”夜璃歌搖搖頭,朝上方的虞琰看了一眼,“夜某隻是佩服唐公子,經營有道罷了。”
“夜小姐過獎。”
這個唐涔楓,似乎永遠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看了教人想狠揍一頓,卻又讓人找不到揍他的理由。
一時宴罷,唐涔楓也不留戀,起身向虞琰作辭,虞琰倒也不留他,只淡淡地道:“唐卿一身富貴,路上可要小心了。”
“多謝虞皇提醒。”唐涔楓又是一拜,然後轉頭衝夜璃歌亦一抱拳,方施施然而去。
“璃歌也告辭了。”
話音剛落地,傅滄泓便一把扯住夜璃歌,拉着她幾乎是奔出聽篁館,飛衝回章福宮。
“光當”一聲關上殿門,傅滄泓立即目光灼灼地注視着她:“說!那個唐涔楓,是怎麼回事?”
“他?就是一介南來北往的商賈啊,怎麼了?”
“你什麼時候跟他認識的?”
“在炎京的時候。”
“他還去過炎京?”傅滄泓眸中的不悅愈發濃郁。
“我都說過了,他一介商人麼,自然是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你們怎麼認識的?”
“怎麼認識的?”腦海裡閃過與唐涔楓茶樓相遇的畫面,夜璃歌隨意答道,“大街上認識的。”
“大街上?”傅滄泓眼中幾乎能躥出火來,“大街上認識的他就跟你這麼熟?”
“我們熟嗎?”夜璃歌長睫輕眨,“只是……泛泛之交而已,不可以嗎?” www★TTκan★¢o
“不可以!”傅滄泓喊了一聲,忽然衝上前來,一把將她抱住,火熱而緊密的吻,重重落到夜璃歌的脣上。
聽着他緊促而有力的心跳,夜璃歌擡起的手,落在他的胸前,再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璃歌……”傅滄泓高高蹙起的眉心,透露了他此刻內心的掙扎與痛苦,“你不能這樣折磨我……”
“滄泓……”夜璃歌微喘,“你太敏感了……”
“有時候,我真想找個地方把你關起來,只我一個人看得見……”
“什麼?”夜璃歌微微驚詫地瞪大雙眼。
經過這麼一番折騰,傅滄泓的情緒總算勉強穩定下來,卻始終沒有放開她。
“滄泓,”夜璃歌安撫地拍拍他的後背,“你要對自己有信心。”
他卻只是抱着她,一直沒有作聲。
殿中一下子變得很安謐,只偶爾聽見,窗外風吹過樹葉兒時,嘩嘩的碎響。
直到天色漸漸變得昏黯,傅滄泓方纔鬆手,夜璃歌細細地把他額前亂髮理到腦後,輕聲問道:“消息發出去了嗎?”
“嗯。”
“你是——怎麼做到的?”
“不告訴你。”傅滄泓卻有心賣了個關子。
“不說算了。”夜璃歌撇撇脣——有時候,兩個人之間,保留一些小秘密,不定能製造某些驚喜,對於他不想說的事,她並不會刻意刨根問底。
傅滄泓心中卻有些小失落,說不清楚,他其實很希望她追問下去,可她卻沒有。
他知道自己一個大男人,不該跟她鬧這些小脾氣,可是他……的確是很難受,說不出來的難受。
已經走到內殿門邊的夜璃歌,折回身來,伸手托起他的下頷:“你又怎麼了?”
“沒怎麼。”
第一次,悶悶地拍開她,傅滄泓將頭轉向一旁,似乎有些賭氣:“你自己去睡好了,不用理我。”
看着這樣的他,夜璃歌不由無聲地嘆了口氣——她不得不承認,一直以來,她確乎過於理智——理智,這是她與所有女人都不同的地方,世界上的女人,大多溫柔似水,對男人順從得像只小貓似的,可她卻是一隻不折不扣的鳳凰,雖然美麗,但喙尖爪利,弄不好還會時不時迸發出一串火焰來,將最親近之人灼得體無完膚。
自從愛上他以來,她已經很注意剋制自己,但卻始終無法,像別的女人那樣,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他的身上,對於她而言,外面那個廣大的世界,確乎有更大的吸引力——所以滄泓,這是造成你落寞的原因嗎?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