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在劫難逃

黃沙道旁,一家小小的茶鋪。

“聽說了嗎?安王殿下登基了!”

“安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這句話給吸引了過來,內中一名灰袍老者更是合掌感嘆道,“謝天謝地!這下總算是好了!”

“是啊是啊,”其他人紛紛附和,“安王殿下,既賢明又英武,朝政由他主持,眼見着興隆有望。”

安王?

坐在門口靠左邊桌後的白袍男子,端着茶碗的手卻是微微一顫——怪道說前方與璃軍交戰的虞國將兵人心思變,原來是因爲國內出了這樣的變故,但虞琮明明健在,怎麼會突兀將皇位讓給虞琰呢?還是——?

他沒有再深思下去,而是輕輕擱下茶碗,沉聲言道:“夥計,結帳。”

撂了幾枚銅錢在桌上,白袍男子旋即起身,狹長黑眸微微眯起,擡頭朝清朗的天空看了一眼——倘若虞琮果真做了皇帝,那自己——

“咴——”縛在道邊的大青馬仰起脖子,長長地嘶喚一聲。

白袍男子慢步走過去,攬住馬繮,腳尖一點地面,已然騰上馬背,縱綹而去。

“再往前行三十里,便是晗穎城了,聽說芙蓉花早已開遍,定有不少名士聚集,不如,咱們也去湊個趣兒,如何?”

後方兩匹白馬緩緩而來,馬上男子的聲音,清晰溫潤,引得白袍男子不由轉頭看了一眼。

“閏兄既有此雅意,在下自當奉陪。”

兩名男子說着,加快馬速,朝前方而去。

芙蓉花會?

不知道爲什麼,白袍男子心內竟然一動,其實他素來不喜這種附庸風雅之事,只覺無聊透頂,可是偏偏心裡頭卻有個聲音敦促着他,讓他欲前往一探究竟,更何況晗穎城乃是去往元京的必經之地,他有什麼理由不去呢?

……

晗穎城。

進城之前,夜璃歌將一行人等都改了裝束,連同自己在內,均往臉上抹了層油膏,以遮掩那過於引人注目的容顏——她從前與虞軍正面交戰大大小小數十次,虞國中有不少人認得她,她雖不畏懼,卻也不願多生是非。

此次潛入虞國,一爲散心;二爲找個僻靜地兒隱遁下來,探聽探聽虞國的軍情;三麼,也是想教教身後這兩個男人,行走江湖之道——畢竟,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她不可能將他們一直帶在身邊。

大約是因爲芙蓉花會的關係,晗穎城中人潮熙壤,街道兩旁店鋪林立,還有不少商販,推着放滿貨物的小車來回走動叫賣。

“跟緊了。”怕他們兩個走散,更怕他們一不留心惹出什麼事來,夜璃歌壓低嗓音叮囑道。

直到瞧見一間僻靜且乾淨的酒樓,夜璃歌方纔頓住腳步,一雙妙目飛快地往前後左右掃了掃,這才擡步邁入樓中。

剛尋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店夥計便提着茶壺走過來,一邊動作麻利地倒茶,一邊招呼道:“幾位客官,吃點什麼?”

“來三個小菜,一盆米飯。”夜璃歌簡潔地吩咐道。

“好吶!”店夥計爽脆地答應着,自去忙活,這時又有一撥人進店,卻擼袖揎臂,眉色飛動,甚爲喧譁。

“如今安王殿下掌了朝政,我輩英才之士,自當前往京師,尋個門路得入廟堂,做一番經世濟民的功業。”

“曾兄好志向,但願日後爲朝廷卿貳時,萬毋忘了小弟。”

“哪裡敢,哪裡敢,”姓曾的文士連連謙讓,“其實曲兄的文才並不輸於曾某,爲何不一同前往?”

“小弟一向閒雲野鶴慣了,不願受朝廷約束,只能爲一介布衣,哪堪重任?”

夜璃歌別的沒聽見,只牢牢地抓住一句——安王登基?

乍聞得這消息,她幾乎要跳將起來,上前扯住那文士問個清楚明白,但她到底是璃國攝政王的女兒,又常年效力于軍中,自然明白輕重利害,當下只是拿起箸子慢慢用菜吃飯,留神去聽士子們的議論,但文士們的議論焦點,卻已經轉向近在眼前的芙蓉花會。

見三個男人都已經吃飽,夜璃歌便會了銅錢,走出酒樓,是時太陽已經升到樹梢頭,滿城裡亮晃晃一片,照得人影兒纖毫畢現。

“這裡不是石荒島,無論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不要聲張,問過了我,再作處置。”她再次叮囑一聲,方纔沿着一溜兒長長的百貨攤,緩緩往前走。

“聽說了沒有?城守大人在鳴鸞臺設擂,要考考城中士子們的才學,聽說還請了世外高人作評判,四里八鄉的青年彥俊們,正急急地往那裡趕呢。”

“世外高人?不知是什麼樣的世外高人?”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唄。”

說話間,又一撥人潮涌了過去。

夜璃歌不想湊這個熱鬧,本欲領着傅滄驁等人離開,可眼中一道浮影晃過,卻令她驀地佇住腳步——

那,那不是?

人影忽忽兒飄閃,很快沒了蹤跡,夜璃歌心中愈發疑惑,不敢耽擱,朝身後喊了聲“跟上。”便甩開大步,也匯入人潮之中。

鳴鸞臺,是晗穎城中一處極其有名的景緻,臺高五丈有餘,是由一塊天然滾落於此的山石削平鑿繪而成,頂部寬十丈,長十六丈,就算舉行一場百十人的露天宴會,也是綽綽有餘。

因晗穎城中芙蓉花最盛,是以每年秋天,來自四方諸郡的才子們,都會聚集在此處,或論詩談文,或笑引江山,或清談天地玄機……總而言之,名目不一,最後由大家公推的評判持中論之,決出當年之魁,至於獎品麼,實在也是風雅得緊,或名畫或古藉或古玩,或者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好處。

當夜璃歌行至鳴鸞臺下時,整個鳴鸞臺已是人山人海,不單是聞名趕來的文士們,還有擺攤叫賣的小販、看熱鬧的閒人,甚至有不少乞丐小偷,趁着這功夫在人堆裡鑽來鑽去,幹着自己的營生。

夜璃歌暗暗運起內力,靠近她身周之人,只覺渾身上下,一陣針刺般的銳痛,細瞅又無異常,只得罵罵咧咧退開,故此,夜璃歌四人立穩了腳,開始頗爲有閒地,關注着臺上臺下的動靜。

傅滄驁全然不懂這些人螞蟻般擠來擠去,到底是爲了什麼,他的注意力全在夜璃歌身上,而西楚泉仍舊滿眸冷然,似乎眼前的一切,看在他眼裡,只若一場過眼雲煙。

他們三個站在那裡,完全有如鶴立雞羣,局中獨立,這種獨立,將他們同身旁那些嘻笑怒罵輩區分開來,也漸漸地引起某些有心之人的注意。

夜璃歌卻沒有留神這些,此時的她,全神貫注地在尋找一個人。

一個讓她無論如何,意料不到的人。

鳴鸞臺的另一側。

“夜統領,你爲何不許我參賽?”

“少爺,現在璃國與虞國正在交戰,屬下領少爺來此,已是犯了大忌,倘若少爺身份曝露,後果難以預料!”

“可是……”錦衣少年滿眼不甘,“本……我難得出宮一次……”

“少爺!”夜方驀地板起臉,“難道少爺,不想繼續尋找小姐了嗎?”

“你總是這樣說,”錦衣少年眉頭一皺,臉上浮出三分不悅,“可是我們一路行來,竟然沒有……”

“噤聲!”夜方忽然身形一閃,擋在他的面前,眸色驟冷如冰,凝目往斜後方看去。

錦衣少年轉頭,視線掠過他寬闊的肩膀看去,一隻手不由下意識地伸出,牢牢抓緊夜方的胳膊!

是那個人!

儘管相距遙遠,可他仍然一眼便認了出來!

天啊!他怎麼也會在這裡?難道——

“少爺,看來我們,得避一避。”

“避什麼?”錦衣少年卻像忽然來了火氣似地,猛然挺直胸脯,下巴高高擡起。

他這個看似“劇烈”的動作,在擁擠的人潮中,根本不甚起眼,可那個人卻似乎注意到了,慢慢轉過頭來,陰冷目光像是一把刀,打錦衣少年臉上掃過,然後脣角微微向上翹起,浮出抹極其寒涼的笑。

就是這種笑!

就是這種讓他夜夜噩夢不止的笑!

止不住的怯意從心底裡浮起,使得安陽涪頊顫慄不止,他彷彿感覺到,那人凜冽的劍鋒橫在他的脖頸上,一寸寸凌遲着他的靈魂。

他下意識地想要轉開頭,脖子卻反而更加用力地梗挺着,極力扯開脣角,還以一笑——

兩個男人的目光,在挨挨擠擠的人頭上,展開一場無聲的廝殺,喧囂的人聲在他們的感知中不復存在,剩下的,只有對彼此天生的仇恨與敵意。

忽然間,對面男子轉開了頭,往另一方看去,安陽涪頊心內一動,也極目望去——

於是,他們都看到了——

不對!

安陽涪頊眼中所見,只是一個梳着髮髻,容顏黯黃的布袍男子,他不由收回視線,疑惑地朝白袍男子望去,卻見他已經換上另一副面孔,笑容如春風化入眼角眉梢,一雙湛眸閃燁着灼人華採,好似一尊完美得不能再完美的塑像,深深嵌入有心之人的心底。

安陽涪頊心中一陣毛亂,不由擡起手來,在胸前用力地抓撓着,他覺着自己彷彿錯過了什麼,卻也鬧不清楚,到底錯過了什麼。

“那個人——”站在夜璃歌身後的西楚泉,緩緩瞪大了眼——他這種反應的速度,實在是很慢很慢,“好像——”

話音未落,他忽然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感覺身遭的氣溫像是突兀遽降。

“那個人——”傅滄驁也開了口,“是來找你的?”

夜璃歌沒有回答,她只是靜靜地望着前方,眸中看似空無一物,又像是含着萬水千山。

他看到了?

他沒看到?

縱然是她自己,也無法決斷——她自覺已經掩藏得很好,倘若仍然被他識出,那隻能說明——

她和他,都已經在劫難逃。

有些人,可以一眼綰定一生一世,而有些人,縱使在一起一生一世,還是弄不明白,對方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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