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一二九”之後,北京大學和全市的許多大中學校一樣,開始罷課了。

“一二九”三天之後,道靜的病好了,但是還衰弱。爲了她的身體,也爲了減少敵人的注意,徐輝堅決不叫她出屋,她只好躺在‘牀’上看書,暫時與沸騰了的外界隔離。

江華在“一二九”當天沒有來,第二天還沒有來,等到第三天的傍晚他纔來了。

他走進屋來後,面‘色’很高興。搓着冰冷的雙手,對道靜情意深重地說:“道靜,今天我可以不走了。咱們能在一塊兒住幾天了。

瞧瞧,這半個多月都沒時間來看你一下,咱們真成了一夜夫妻啦。”

“呵,真的?”道靜高興得臉紅了。她拉着江華的大手好像不相信,“真的?這是真的嗎?怎麼!你的臉‘色’這麼難看!

有病了?”她吃驚地凝視着他。心裡忍不住一陣悸跳。

“沒有病。你的病好了嗎?”江華微笑着,隨身歪在‘牀’鋪上。

道靜不安地瞅着江華:“不對。沒有病不會這麼黃。是不是受傷啦?”

江華慢慢把腦袋挪放在枕頭上,疲倦地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然後睜開眼來衝着站在‘牀’頭的道靜說:“不,***那天我們指揮部都坐在亞北咖啡館裡,挨不到打。原因是……昨天夜裡,東北大學被二百多軍警包圍了,搜查逮捕***的領導者,我正在那裡……”他對道靜看了看,用沒有血‘色’的嘴‘脣’對她笑笑,“碰巧趕上了。一看情況緊急,我們跳牆逃跑。雪很大,我光着腳跳上牆,一滑,就從高牆上摔到一家人家的木頭上了。大概腰裡受了一點傷。”他說得越平淡,道靜的心裡越擔憂。因爲她瞭解江華從來都是這樣的。

“讓我看看,你傷在哪兒。”她站起身就要去解江華棉袍的鈕釦。

江華不讓。他推開她:“已經捆好了,不要再動了。靜,”

他握着她的手低聲呼喚她,“靜,你聽說了這個運動之後帶來什麼結果嗎?——北平各個學校都已經聯合罷課了;全國各地的學生也都起來響應了;我們黨千辛萬苦點起的抗日救亡的烽火已經燃燒起來了!”

“聽說了。”道靜笑着把自己的臉緊挨在江華的臉上,故意把話岔開去,“你累了吧?請你讓我說說心裡的話……這麼多日子不見你了,你知道人家心裡多……什麼時候,咱們永遠——永遠不分離纔好哪!”

江華點點頭。黑瘦的沒有血‘色’的臉上浮現着幸福的笑容。

他慢慢睜開疲憊的眼睛,更加緊握着她的手。

“靜,我長這麼大——二十九歲了,第一次,跟你好是第一次。除了小時候,我媽媽像你這樣……所以,我很願意用我的心、我的感情來使你快樂,使你幸福……但是,對不起你,我心裡很不安,我給你的太少啦。”

煤球爐子冒着紅紅的火苗,李槐英送給道靜的一盆綠‘色’的天冬草倒垂在桌子的一角上,道靜的小屋裡今天顯得特別溫暖,特別安謐。

聽了他的話,她又歡喜又不安地搖着頭。

“你說到哪兒去了?難道我們的痛苦和歡樂不是共同的嗎?你以爲我對你會有什麼不滿?不對,我是很幸福的。從來沒有這樣幸福過。”她喘了一口氣,蒼白的臉,沉靜而溫柔,“我常常在想,我能夠有今天,我能夠實現了我的理想——做一個***主義的光榮戰士,這都是誰給我的呢?是你——是黨。只要我們的事業有開展,只要對黨有好處,咱們個人的一切又算什麼呢?”

江華點點頭,溫和地對道靜笑笑。過了一會兒,道靜突然用雙臂摟住他小聲說:“你不是可以和我一起住幾天了嗎,那多好!你想想咱們一共只在一起呆了那麼短的時間。”她害羞地倚在他身邊小聲笑了。一會兒,又坐起來問他:“華,你的傷倒是重不重呀?不要瞞着我——你總是什麼地方也要做工作。”

“不要緊。”江華閉着眼睛慢慢地說,“真是不要緊。如果要緊我還能說話嗎?”他突然睜開眼睛笑了,“靜,有些地方你還不夠了解我,以爲我除了***,就什麼也不想?不,有時,我可調皮,有時也喜歡胡思‘亂’想呢。這個,你不知道吧?”

“不知道。你有時‘亂’想什麼?”

“我想——想,常常想你!你信嗎?”他抱住道靜的脖頸,突然在她的臉上‘吻’了一下。他的這個動作,多麼像個年輕的熱情的‘毛’頭小夥呀!道靜忍不住笑了。她把他的頭扳回到枕頭上,輕輕地像撫慰淘氣的孩子說:“華,我知道你……相信你。”

江華笑着沒出聲,只是用力握着道靜的手,生怕它跑了似的。

“你不是歡喜寫詩嗎?這些日子又寫過沒有?”歇了一會兒,他忽然問起這個來。

“你怎麼知道我寫詩?”道靜有點兒驚異。

“不但知道,而且還看過。”

道靜霎地想起來,一定是懷念盧嘉川的那首詩被他看見了。因爲那是在江華進‘門’以前,她只隨便把它夾在桌上的一本書裡。想到這兒,她臉紅了。她拉起他的手,把自己的臉貼在上面,低聲說:“你——不怪我嗎?我不會寫什麼詩,只是、只是爲他,爲你的朋友才寫過。我願意你能瞭解我,不生氣。”

江華沒有說話。他的臉‘色’是寧靜的,單純而明朗的。只有一個比較成熟的同志,遇到這種場合纔能有這種神情。過了一會兒,他才用低沉的聲音說:“靜,你剛纔說過——我們的痛苦和歡樂都是共同的。一切都沒有兩樣。我只是隨便說說,你不要誤會。我很高興你能夠寫詩……好,再說點別的吧——咱們難得有這麼個閒談的機會。你常問我過去的生活,我總沒機會給你說。現在,我來說一點給你聽好不好?”他喘了一口氣,把道靜遞給他的開水喝了幾口,仍又倒在‘牀’上閉起了眼睛,“我爸爸是個印刷工人,一個人供養五六個孩子和我媽媽。平常還好,一遇到失業或廠裡欠薪,我們全家就要捱餓。我十二歲那年做了一件很不好的事,什麼時候想起來都覺得對不起媽媽。你看我現在還算老實吧?可是小時候,我是個調皮鬼,是個好打架的小癟三,放了學我就和一夥小搗蛋在上海的‘弄’堂裡逛。十二歲那年,我記得媽媽又養了個小妹妹,爸爸正失業,他出去奔走職業去了,沒在家,媽媽生了小孩躺在‘牀’上沒人管。別的孩子都小,我是最大的,她叫我向鄰家去借點米煮點稀飯給她吃,可是,我卻跑到街上找夥伴們胡鬧去,把這個忘掉了。我和夥伴們到碼頭上搶些破爛東西填飽了肚子,卻忘了媽媽和弟妹們在家堂捱餓。黑夜裡我玩夠了纔回家,發現爸爸還沒回來,媽媽一個人躺在‘牀’上流着眼淚。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看她的臉像死人一樣白。三個弟妹也都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上睡着了。當時媽媽沒有說一句責備我的話,可是,她那悲傷的面容給我的印象卻永遠忘不掉。我哭了,我知道自己做了壞事。所以從此以後我就變了……”他睜開眼來,疲憊地打住了話。道靜輕輕地給他揩去額上的虛汗,小聲說:“華,今天你太興奮了,說的太多了。歇歇,不要張口好不好?”

“不累。我們應當多談談心。”江華微笑着繼續說道,“靜,沒有黨,我也是沒有今天。是黨挽救了我這個流‘浪’兒。從我當學徒起,黨就在培養我、教育我,後來我進了黨辦的中學受到更多的教育。什麼時候一想起我媽媽生了妹妹以後躺在‘牀’上那張慘白的流着眼淚的臉,我就想,這個罪惡的社會必須改變!”

“媽媽還在嗎?”道靜輕輕‘插’了一句。

“四年不通音訊了。”停了一下,他忽然睜眼說道,“我都說了些什麼?腦子‘迷’‘迷’糊糊的。還有一件事沒有告訴你,許寧又被捕了。”

“什麼?許寧說是上陝北,怎麼又被捕了?”

“他沒有走。黨派他到東大去幫助工作。他是和我在同一個晚上——他跳牆後,躲在一個人家的大姑娘的被窩裡被捕的。”

東北大學的同學在“九一八”後遭到了國破家亡的深重的痛苦,也遭到了因爲飢餓、***而更深一層的欺騙與壓榨。

爲了求學,爲了學校“賜給”的兩餐粗茶淡飯,他們飲泣吞聲忍受了四年的奴隸生活。當“一二九”那天他們衝破了學校當局的各種欺騙與威嚇,毅然參加了*歸來之後,立刻一幕幕的醜劇就在他們面前排演起來了。

東大同學剛剛***回來,就被集合去聽學校當局的堂皇的訓話:“同學們,告訴你們,剛纔已經有兩個日本人來過咱們學校了。他們問我們還能約束學生不能?要是不能,他們可要直接約束你們來啦!我們趕緊說:‘能!能!學校當然能!’”

這奴顏婢膝的講話剛完,接着秘書長又換了腔調罵起街來。他說:“不怕死的小子們!你們有骨頭,是他爸爸揍的,直接拿槍去打日本呀!幹麼——幹麼在學校裡窮搗蛋!”

接着,堂堂大學的大‘門’口就被武裝軍警把守起來。學生們成了囚犯,不準出入。但是他們在校內依然毫不畏懼地展開各種愛國的活動。於是,又過了兩天——在十二月十一日大雪紛飛的深夜裡,更開來了大批東北憲兵把學校團團包圍。

這時情況更加嚴重了,鬥爭更加緊張了。江華、許寧和東大黨的負責同志一直沒有離開學校。由學生組織起來的糾察隊來報告,大家雖然立刻知道了這個惡劣的消息,但是黑夜沉沉,大雪紛紛,而且四面被圍,同學們又往何處逃避呢?江華他們更不能立刻走出。因此大家只能分頭在校內各處尋找隱身的處所。天快亮的時候,一輛輛的囚車隨着又一批荷槍實彈的軍警繼續開來,於是由學校當局嚮導,由憲兵拿着用“東北大學公用箋”開好的名單,開始在全校各個宿舍各個角落搜查起來。學校獻出的人名單一共三十多名。憲兵按名單搜捕之後,學校更又立刻宣佈了“緊急戒嚴令”,由秘書長和軍訓主任任戒嚴司令,憲兵把守校‘門’,嚴禁學生出入。這時情況更加緊急了,寫在黑名單上的學生領袖們不得不迅急逃避了。江華越牆碰到一家人家的木頭上,捱了一釘子還是逃出來了;可是許寧呢,他矯健地躥上了東大西邊的一垛矮牆頭,翻身落在一家人家的院子裡。他想經過這個院子開開街‘門’躥出去,但是他沒有來得及——後面的軍警發現了他,在急驟的槍聲中,大批憲兵跟蹤而至。這家人家的主人——一個老頭和他年輕的‘女’兒聽見院子裡咚地一聲響,他們驚慌地下了‘牀’開開屋‘門’向外窺探時,許寧一看情況不能向外逃走了,他就奔到屋‘門’對老頭說:“老大伯,救命!我是學生!”老頭和他的‘女’兒愕然一驚,但是卻立即說道:“進來!”驚慌中他們剛剛把他用被子‘蒙’住頭,‘女’孩子靠近他把自己的身子擋住這個大被卷時,一大羣惡狠狠的憲兵就追進屋裡來了。他們大聲嚇唬老頭:“人在哪兒?趕快‘交’出來!”老頭和他的‘女’兒不承認:“不知道,不知有什麼人。”那些憲兵大罵道:“放屁!

明明看見有人進來,還有滿地的腳印,你還想幫助*嗎!不說,你老***就要同罪!”老頭和他的‘女’兒還是說:“沒有!沒有!”雖然‘女’孩子的身子在許寧的身旁一個勁地發抖。許寧這時再也不能隱藏了,他突然毫不遲疑地站起身來,就這樣被捕了。

江華倒在枕上似乎睡着了,但又忽然睜開眼睛嚴肅地瞅着道靜說道:“全市大多數學校罷了課,反動傢伙一定又要想法子破壞。鬥爭只會越來越複雜,道靜,你的經驗還很不夠,可要再接再厲地幹下去呀!可……可不要因爲北大的工作纔有一點成績,就自……滿……,要不懈地要……不懈地鬥爭……下去……”說到這裡,他已經昏沉地睡去了。

道靜站在‘牀’前,默默地望着那張憔悴、焦黃然而又是那麼剛強而堅毅的臉。傷的‘挺’重,但他絕不喊一聲痛;在和愛人相會的歡快中,在極端疲乏、幾乎昏沉過去的景況下,他仍然念念不忘當前的鬥爭和工作;念念不忘鼓勵愛人的進步……而且對於她那懷念別人的詩——雖然他明知她的愛情屬於那個死去的同志比屬於他的更多、更深,但他毫無怨言。他只是在盡一切可能使她感到幸福、感到歡愉,雖然,他能用在這方面的時間和力量是這樣少……她這樣想着,默默地凝視了他好久。一種近似負疚的感情,開始隱隱地刺痛着她的心……

看見他的棉袍扯了幾個大口子,她找出針線開始替他縫補。在棉袍的口袋裡,她發現了一個‘揉’得皺皺的小紙條。她打開來,這是江華清晰的筆跡:“靜,對不起你,我這是第三次失信了……”不知怎的,道靜看了這個平淡的小紙條——沒有寄給她的小紙條,忽然,眼睛‘潮’溼了。

“路小姐在家嗎?”

“誰?”道靜一驚,放下手裡的東西輕輕地開了屋‘門’。一看,原來是任‘玉’桂的父親任老頭——現在他已經是市委的通訊員了。道靜又高興又惶恐地握住老頭的手,拉他進屋來小聲問:“老伯,什麼事?”她向睡着的江華一努嘴,“他受傷了。”

因爲她知道,如果不是有重要的事情,市委是不會派人來找江華的。

老頭點點頭,關切地站在‘牀’前望望江華沉睡的臉,然後扭頭對道靜說:“他什麼時候受的傷?同志們並不知道呀!今夜裡有一個重要的會,要是去不了,我就去告訴當家的。他的傷重不重。”

道靜望望江華黃黃的沒有血‘色’的臉,輕輕地說:“他自己說不重,也不叫我看。他說叫釘子釘在腰上了,好像流多了血有點兒弱。您看叫醒他不呢?”

“不用叫他了。”老頭兒憐憫地搖着頭,“我去告訴當家的,就叫他在你這兒養幾天。”老頭說着就往外走。

“大伯,等等!一塊兒走。”江華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來坐在‘牀’上了。他說着話就下了‘牀’,一邊從容不迫地穿着棉衣,一邊對道靜抱歉似的小聲說道,“對不起,又失約了。你睡吧,別等我。太晚,我就不回來了。”

她默默地送着他。看着他高大的身影隨着瘦小的老頭蹣跚地消逝在衚衕的轉角處,不禁輕輕自語道;“盧嘉川——林紅——他,都是多麼相象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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