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楚歷正月初九,安州秦家因大公子秦陌暗自屯兵密謀造反,被滿門就地抄斬,秦老爺秦世御和秦大公子秦陌以及秦二小姐秦懷皆被就地處斬,秦氏一脈就此消失。
天亮時,帝都靖安城和安州的城牆上已貼滿了告示,此時剛剛過完年,城內還殘留着熱鬧喜慶的氣氛,隨處可見身着花棉襖奔跑的孩子,秦懷是被青空搖醒的,她從來沒見過青空如此緊張的樣子,頓時睜開了迷糊的眼一咕嚕坐了起來,青空卻又不說話了,只是默默盯着她,青空雖然常常這樣沉默,卻從沒有如現在一般眼神迷濛,秦懷心裡也緊張了起來,她皺眉盯着青空:“說呀什麼事呀?”
青空微微動了動藏在背後的手,修長的手指泛白,終於將手裡的紙遞到秦懷面前。
秦懷一把搶過,只看了一眼就呆愣着擡頭看向青空,青空依舊是面無表情,只是眼裡多了些霧氣,藍色眸子更加迷濛。
秦懷死死咬着顫抖的脣,接着看下去,秦陌擅自屯兵密謀造反,秦氏滿門就地抄斬。秦懷擦了擦眼睛仔細去看下面的印章,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秦懷一陣顫抖,嬌小的身子驀然軟了下去,青空慌忙扶住,秦懷掙扎起來,怔怔的盯着青空:“這不是真的,走!咱們回家去!”
青空手指收緊,薄脣緊抿,湛藍的眸子如覆了一層霜,他擡手點了秦懷穴道,看着她軟軟的躺了下去,雙眼卻蓄滿了淚水哀求的盯着他,青空心口一痛,心口如同被捅了一刀,他拉過被子蓋住秦懷,寒冬的早晨,外面還飄着雪。
“懷,你聽我說,這裡有一封先生給你留的信,他曾和我說過,若有一日,秦家遭難,就把這封信給你,他讓你····不要衝動。”秦懷從沒有聽青空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可她此時已顧不得這些,擡起虛軟的手抓過青空手裡的薄紙,梗着脖子看起來。
看到那熟悉的字跡,淚水終於決堤,青空手忙腳亂的給她抹掉,他跟了她十七年,從來沒見過她流淚,心裡沉沉的痛如萬蟻鑽心。
懷兒:如你看到這封信,父親和哥哥還有七兒應當是離你而去了,父親對不起你,留你一人在這世上受苦,可你要記得,你的命是哥哥和七兒用命換來的,所以一定要愛惜自己,好好的活下去,我的懷兒,從來便是堅強快樂的。
父親知道,你一定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疑惑,此事是父親之過,連累的你們,當年父親還在宮中時,曾犯下一件大錯,我曾助皇后和太后謀殺即將產子的珍妃,珍妃之子便是如今的四皇子殿下楚南柯,爲父雖在最後一刻盡力保住他,可他還是沾染了先天的寒毒,此寒毒每年入冬便發作,父親曾爲他把脈,他必定活不過二十五,父親一世坦蕩,唯此次失足欠他終身,父親對你唯一的心願便是找機會替他解了寒毒,如此父親亦可安心矣。
懷兒,人生一世苦短,此次劫難不過是父親罪有應得,你不必尋仇,但望你快快樂樂活下去,父親便心願足矣。
父親題
秦懷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看完的,反反覆覆看了很多次,她不敢相信曾經溫馨快樂的家沒有了,這不過是場夢,她或許還沒睡醒,她猛然掀被坐了起來,青空並不驚訝,他的功力能困住她這些時間也是因爲她心神亂了。
秦懷將信紙小心折起放入懷中,大步走了出去,青空指尖拈起桌上的斗笠輕旋,斗笠已穩穩戴在頭上,黑紗垂下,遮住傾城絕色,遮住妖異的藍瞳。
秦懷一出客棧就愣住了,滿街都飄着泛黃的薄紙,都是青空拿給她看的那種,黑字紅印,混雜着漫天的雪花洋洋灑灑的飄落,許多小孩子手中拿着它,大人們交頭接耳滿臉惋惜,秦懷聽到身側的行人搖頭嘆息“哎,好好的一戶人家就這麼沒了,聽說秦先生以前可是京城有名的御醫呢,秦公子怎麼會····”
“小心你這張嘴!緊着些,沒看到御林軍還在東街口?這是京城來的,看那高頭大馬的·······”
秦懷定定的站着,青空將手裡的披風爲她披上,又將風帽拉起來,擋住漫天的大雪,秦懷漸漸清醒,她心跳如雷,周遭的一切彷彿遠離,只剩滿眼的雪花和飄散的薄紙,最後,天地間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聲。
她不知道站了多久,路人已經開始指指點點,她漸漸回神,不必回頭就知道青空一定默默的站在身後,她快步朝着東街口走去。
東街口人很多,城牆上是滿滿告示,旁邊是高頭大馬的鐵甲兵士,當中一人身披紅色盔甲,即便坐在馬上仍然可以看出精壯的肌肉鼓起,他方臉闊鼻,年紀約莫三十出頭,滿臉絡腮鬍,眼裡泛着嗜血的冷光。
秦懷定定的看了他許久,才拉緊披風快步離去,她十七歲了,十七年來,每一次回家都是歡快的,即便她總是拉着青空四處野,但離家的時間卻從沒超過三天,她前天央求大哥帶她去軍營,大哥義正言辭的責備了她,說她一個女孩子不能這樣,大哥沒答應,但是她知道等他回去想想肯定會答應的,大哥總是這麼疼她,她本來算好今日早早回家,大哥很早就要趕去軍營,她不回去早一點八成就攆不上他了。
雙眼漸漸模糊,秦懷在街的轉角站定,前面就是秦府,她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纔沒有跑過去,她已經看到紅漆的門牌被幾個士兵砸在地上,圍了一圈人,不停的有人進進出出,擡着一具具屍體,血水在雪地裡蔓延,秦懷從來不從大門進出,父親在府裡挖了地道,她每次出府都是做賊一樣和青空從地道跑出來,她也從不在外面說自己是秦家大小姐,父親不讓,她不懂卻也不忤逆,安州沒有人知道自己是秦家二小姐,他們眼中的秦家二小姐是七兒。
“七兒呢?”秦懷猛然轉身看着青空,即便她不喜歡那個驕橫跋扈的妹妹,但畢竟骨肉相連。
秦懷愣住,忽然笑起來,父親早就安排好一切,那個嬌生慣養的妹妹,那個只有父親哥哥和自己知道的秦家三小姐,從小被養在府外的一家農戶家裡,但父親卻總是得空就出去帶她玩,七兒身在農戶過的卻是千金小姐的生活,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她總是闖禍,父親總是不厭其煩的替她收尾,她和哥哥都討厭她,可是又很嫉妒,父親對秦懷很嚴厲,雖然疼愛,但每日逼着她學醫,背兵書,沒日沒夜的練武,她手上起了厚厚的老繭,她總是受傷,可是七兒卻是身嬌肉貴,父親總是無止境的讓她享受,什麼都給她最好的,她嫉妒,也就日漸疏遠,她忽然想起有一次她和七兒同時看上了一個泥人糖,可是隻有一個了,父親毫不猶豫的給了七兒,她其實並不想吃,可是那一次還是忍不住紅了眼圈,父親嘆了口氣喃喃說道:“就當你還給她的吧。”
她那時不知道這什麼意思,今日才懂,世人皆知秦家有一位公子一位小姐,父親留她在府中日日教導,把七兒放在府外,卻又常常在府外帶着七兒遊玩,於是府裡的僕人以爲秦懷是秦家二小姐,府外的人以爲七兒是秦家二小姐,而這一切,都只是爲了在今日保下她秦懷的命,而七兒,從一開始就註定要爲她去死。
秦懷木訥的看着遠處閃動的人影,士兵開始在紅漆門上貼長長的封條,她心裡如同塞滿了雪,冰涼膨脹,過往的點滴反覆回放,七兒對她總是怯怯的,因爲她總是疾言厲色的吼她,印象中,她彷彿從沒給過七兒一個笑臉,她怯怯的叫她姐姐的時候,她總是厭惡的轉向一邊,可是她這一生,再也聽不見那一聲軟糯的“姐姐”。
遠處的景象越來越模糊,秦懷忽然直直的倒了下去,如同一顆被砍斷的蘆葦,猝然失去與大地的連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