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們始終沒有言語與動作,在我的腦子可以開始進行思索時,我轉過了頭去,看向牀上。
蘇玳和衣睡在那裡,面朝外,背部緊貼着牆壁,沒有絲毫甦醒的跡象。
我吐了口氣,拖着阮潮出了房門。
她很順從地跟着我走,沒有絲毫反抗。
觀景樓我常來,穿過中庭後便可以看見側門,雖然入夜時已上鎖,但仍可翻過護牆出去。
“我爬不過去。”阮潮嚴肅地目測着牆壁的高度。
“我抱你。”武功恢復後即使抱着一個人躍上高牆,也不覺吃力。
涼風徐徐,沒有一絲仲夏的悶熱,淡淡的藥香縈繞鼻端,我感到雙頰說不出的燙熱。
清冷的長街寥無人影,濃重的黑暗中流動着紫藍的晨霧。樹上垂吊着的燈籠暗淡朦朧,沿路望去,恍若海潮上的漁火。
翻過高牆,我把阮潮放了下來。天色尚暗,燈火迷朦,彼此都看不清楚對方的表情。
“爲什麼……”
我張口,說出的話卻和着另一把聲音。
即使看不真切各自的不表情,也能感受到氣氛的尷尬。
“你先說……”
又是重疊的兩聲。
我深深地吸一口氣,滿是鳳凰樹的清香。
我沒有再開口,怔怔地望向無星無月的天空,那裡除了大片大片的黑暗外,一無所有。
幽靜的街巷只有聲聲蟲鳴,偌大的龍城彷彿沉睡,而駐立其中的我們,就是它的一個夢。
明明就將天亮,爲何還是昏黑無光?
炎夏的晨曦之初,我感到全身寒涼,特別是上下脣,僵冷得沒有任何知覺。
無邊的黑暗中,我能感覺到不遠處正有兩束熾熱的視線落在身上。
我轉過頭望向阮潮,只知道她面向着我,我想發問,卻開不了口。
是真的,沒有辦法張開口。
“如果你死了,蘇玳一定很傷心。”
阮潮的語句帶笑,是得意的笑。
我回答不了,莫名的寒意來得迅猛,連手指也沉重僵硬。
“那個人真是個脾氣極壞的大小姐,妄自尊大、目中無人、驕橫任性、十惡不赦!”
說得那麼暢快淋漓,你自己也好不到哪裡。
我說不了話,只能默默聽着。
“而你,居然喜歡她!”
我一怔,喜歡?我尚來不及思索其中意義,便聽到阮潮接着說道:
“弄成現在這樣,完全是你自己找死,與人無由。”
若不是你趴在那裡誤導我,我纔不會碰上蠍子的螯。
身邊浮動着的黑霧開始泛藍,天空不再黑漆一片,而是藍得深沉。
雖然生死一線,我卻毫無畏懼。
她和我是同一類人,即使心懷恨怨,也知道愛惜生命。
我還沒有自大到以爲自己死了,蘇玳就會殺了阮潮替我報仇。
在二小姐的心裡,蘇家永遠排在第一位。蘇家需要藥師,她不會爲我殺阮潮。
只是,阮潮不會知道蘇玳的想法,像她那樣謹慎的人,不可能不擔心那個萬一。
一顆藥丸塞進了口中,我含着,等它慢慢融化。
天際還看不見曙光,但周圍的黑暗已經被風吹散,街道上的景物變得清晰起來。
包括身邊那個人。
她的不甘與無奈,盡入我眼中。
“那麼恨她,之前爲什麼沒有下手?”
我不相信自己會在閉目調息時會熟睡過去,連自己被人抱上了牀也不知道。而且以二小姐的武功,不可能沒有察覺到有人進入房間。
仔細回想自己剛醒來時的那種狀態,意識非常迷糊,連身邊睡着另外一個人都沒發現。
唯一的解釋是,阮潮對我們施了迷煙。
阮潮看我一眼,眼中頗有讚賞之意。
“你以爲我真的下不了手?”她嗤笑一聲。
“不是下不了手,是不能下手。”這個人,諸多顧忌,猶豫不決,到底想從蘇玳身上得到什麼?
最奇怪的是,二小姐不是大意的人,爲何對她沒有絲毫防備,輕易中招?
“不能下手……”阮潮譏諷地笑着,嘴角上的那顆脣痣跟着上揚。
“當然不能下手,因爲我太瞭解她,那家人……應該還有活口。”阮潮長長地嘆了口氣,“她不會趕盡殺絕的,一定還留着那個人。”
我聽到了這輩子最好笑的笑話,阮潮居然跟我說,她太瞭解蘇玳?
“你還是認爲蘇玳殺害了那家人?”
難怪她罵二小姐十惡不赦,如果是那麼小的一個孩童血洗了爻府數十口人,的確罪行昭彰。
“你是她的走狗,當然不會相信我的話。”阮潮恨恨地道,“我也不需要你的認同!”
走狗,那個詞語像支利錐,戳痛了我的心臟。
只是她還是說錯了,被滅門的是我爻家,怎麼可能無需我認同?
“那家人和你是什麼關係?”與其將問題猜來猜去,還不如讓她本人作答。
她冷笑,輕蔑地看着我。
“爲什麼要告訴你?”
防人之心,她一直都有,而且,我們的關係,是敵非友。
對付這樣的人,我也有自己的辦法。
“如果說,我可以告訴你那個‘活口’的下落呢?”
她眼神一凜,凌厲地盯着我。
東方出現了啓明,湛藍的天空隱約出現魚肚白。
沉睡的龍城即將甦醒。
如果阮潮真的瞭解蘇玳,就應該知道,她越是想知道的事情,蘇玳越不會輕易相告。
她沒有選擇,只能相信我。
“朋友。”阮潮一臉受壓迫的樣子,彷彿我在對她濫用私刑。
“朋友?”
爹爹沒有娶妾,大伯並無子女,而叔父尚未成親,如此算來,爻府中與阮潮年紀相仿的人,只我一個。
但我不記得曾結識此人。
除非——
“是忘年之交?”
她橫我一眼。
“這就沒必要告訴你了。總之我已經回答了和她的關係,你也該把知道的告訴我。”
天邊,出現了第一道曙光,黑霧消散,晨霧瀰漫。
“你想要打探的‘活口’是不是你的那位朋友?”
她狐疑地盯着我,微微頷首。
“那隻能抱歉地告訴你,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她呆愣了許久,臉上閃過了七八種不同的表情,最後定格爲悲憤。
“你撒謊!”
我明白她激動的原因,所以並不反駁,由她發泄。
“你根本就不知道那家人的‘活口’下落,所以撒謊來騙我!”第一次看到阮潮激憤的表情,美不勝收的臉扭曲得猙獰可怕。
“那個活下來的人不是你的朋友。”雖不忍心再打擊她,但長痛不如短痛,事實,終要面對。
“你怎麼知道活下來的人不是我的朋友?”她狠狠地瞪我。
“因爲我小時候根本不曾見過你。”
“你不曾見過我並不代表……”阮潮停了下來,琢磨着我說的話,然後那雙水眸瞬間瞪大,露出無法置信的表情。
“你是那家人的……?”
“我是那家人唯一的女兒。”
隨着我的回答,阮潮的臉上現出了徹底絕望的神色,但只一瞬間,又轉爲了歡欣與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