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燭映簾櫳,羅幃黯淡,我躺在牀上,無半絲睡意。
薄風穿林,敗葉蕭蕭,卻隱隱夾雜着一絲異響。
翻身下地,我吹熄燭火,推門出去。
林影綽綽,一襲藍衣隱現其中。
緩步上前,我眯起雙眼,沉聲低喚:“淨戈?”
那人轉過頭來,鬆散的長髮亂在風中。
“這裡居然有螢火蟲。”她的手輕柔地拍打着雜草,幾星螢火忽高忽低地撲閃。
“睡不着?”我走到她身後,站定了,撫順她凌亂的絲髮。
她沒有馬上答我,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地道:“那個房間,沒有窗子。”
阮潮的屋子表面上看來並不大,進門便可看見牀鋪,但石壁上卻機關重重,真正的臥室建在牆後,共三間,我與淨戈獨自一間,蘇玳與阮潮共用一間。
“和你換。”我並不介意房間裡有沒有窗子。
淨戈搖了搖頭,身子軟軟地靠了過來。我但覺一陣香風撲鼻,反射性地張臂把她接住。
“我以前的房間也沒有窗子。”淨戈頭一仰,枕在了我的肩窩裡,“看不到星星,看不到月亮。”
我沒有進過醉夢樓,但聽旁人說,那裡雕樑畫棟,玉屏翠簾,富麗堂皇。
“蘇家有個瓊榭,可賞星月。”主人不是吝嗇的人,只要她足夠尊寵。
淨戈站直了身子,面向着我,表情略帶不滿。
“你應該問,爲什麼沒有窗子。”
於是我問:“爲什麼沒有窗子?”
落絮無聲,行雲有影,湛湛長空,絳河清淺,隱隱兩三螻蛄輕啼,又聞蛩響衰草。
月華如霜,淨戈像披了一身風雪。
“我夢遊的時候會爬窗子。”她緊接着說道,“你要問我,爲什麼會爬窗子。”
其實我更想問,什麼是夢遊。
但是她沒有等我問,就已經繼續開口了。
“我把一個女人推出了窗口。”她似乎一直注意着我的表情,“不是這種小屋子的窗口,是五層高的樓房。”
“爲什麼要把她推出窗口?”我聽說過妓院裡的姑娘常爲客人爭風吃醋,大打出手,淨戈身爲花魁,嫉妒她的姑娘更是不少。
“當然是爲了一個男人。”淨戈半垂着臉,細密的羽睫在眼底落下零碎的陰影。
我想起了那個溫文儒雅的男子,風一樣清,雲一般淡,是淨戈深深眷戀着的人。
“那個女人和他在一起只是爲了名利。”淨戈的語氣並不激動,連表情都是淡漠的,“我只是幫他,他卻恨我。”
“那個女人死了?”爲名爲利又怎麼樣,不過稀疏平常,紅塵的女子,不是早已把這些都看得通透了嗎。
淨戈搖搖頭:“斷了脊樑骨,終生殘廢。”
換了我,寧願死去。
“所以後來,他就和你一起了?”原來,他們的私奔,另有原因。
淨戈古怪地瞪着我,似乎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
“當然不是,他只是我的心理醫生。”
我一怔。
“他剛來就每天都找我談話。我開始不大理他,只是他在說,後來慢慢的,就變成了我在說。”淨戈頓了頓,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表情,“不是朋友,只是治療……對了,你不知道自由聯想。”
醉夢樓是這樣訓練姑娘的嗎……?我微微皺眉。
“有一段時間,我曾經以爲自己喜歡上他,但後來我無意中聽到他跟別的醫生說,那是移情。”
她的語速有點快,很多詞語我都聽不清楚,甚至她的整句話,我都沒聽明白。
“在治療進行到這個階段時,我把他的女朋友推出了窗口。”淨戈雖然一直都在看着我說話,但卻更像在自言自語,“我被換了病房,再之後,出現了夢遊,從此就住在沒有窗口的病房。”
我困惑地盯着她,這是她的回憶……?但是,她不是失去了記憶嗎?
“蓉兒,這個時候你應該問我,爲什麼會進病院。”淨戈的神色略顯疲憊,她坐了下來,長草遮擋了她大半個身影。我把她拉了起來,寒露正濃,容易溼了衣裳,我找了個樹根,與她一起坐下。
即使我不去問,她也會接下去說。
“爸爸死的時候,我十歲。過着生日,有人敲門,爸爸去開,一班警察就涌了進來。”淨戈的語速放慢了,彷彿爲了讓我能聽明白,“爸爸激烈反抗,傷了他們的人,就被打死了。”
孤山無限風涼,吹散悶暑,翻飛木葉,不雨也颼颼。淨戈的語調一直單調平順,但聽在耳中,卻陰沉惆悵。
眼前這個人,雖是淨戈的容顏,卻遠比淨戈神秘莫測。
不是失憶,更像是換了個人!
“有一種武器,比刀劍更具殺傷力,只需瞄準目標,輕輕地扣動一下食指,就可以讓人命喪黃泉。”淨戈看着我說,“我爸爸就是被一槍爆頭的。他的血都濺到了我身上,我全身就像被火燒到了一樣疼。”
如果說阮潮的招魂沒有成功,導致了那個魂魄不完全,遺忘了過去,那麼,換一種假設,也可以是招錯了魂魄,所以,它根本沒有這副軀體的記憶。
淨戈應該有注意到我看她的眼神變了,但她仍毫不在意地繼續說着:
“我被送去了精神病院,有八年的時間,不怎麼說話也不理會任何人,他們說我的情況與亞斯柏格症候羣類似,然後來了個專門研究這方面的教授,就是之前我說的那個男人了。”
我的手動了一下,下意識地想去握腰間的劍,但馬上又頓了下來。這個人,無論是誰,對我,都沒有殺意。
“你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我聽到自己冷漠的聲音在靜謐的空氣中響起。淨戈的神色沒有絲毫改變,依舊平靜。
“他們都說我爸爸是壞人,搶劫銀行,槍殺警察,逃亡時還四處盜竊搶劫。但是,對我很好。”淨戈輕嘆了口氣,“真的……對我很好。”
她是生活在很偏遠地方的人嗎……?爸爸就是爹爹的意思吧?
我只覺得腦袋一下子沉重了下來,關於爹爹的事情……我突然發現,我竟然想不起任何一件關於自己爹爹的事情!
“蓉兒?”
在我聽到她的呼喚時,才注意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地用雙手抱住了腦袋。
我放下手,用力地甩甩頭,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
“你不是淨戈,你是誰?”我冷冷地盯着她。
“我叫原遠。”她沒有絲毫隱瞞,很坦率的承認了。
如果,你告訴我,你的確就是淨戈,我是會相信的。
“……爲什麼?”爲什麼不騙我,爲什麼要把這些事情告訴我?見識過蘇玳的殘忍和我的無情,你就不怕我們殺了你?
“只是想讓你知道,你幾次三番保護着的人,不是淨戈,是原遠。”她的臉被樹葉斑駁的陰影遮擋着,只看見那雙狹長的鳳目,明淨無塵,雪亮清澈。
手背的咬痕頓時劇烈地痛了起來,蔓延開去,整隻手臂都麻痹無力。
“這件事……”我咬了咬牙,終於道,“不要告訴其他人。”
蘇玳曾經對我說過:蘇家的手下,除了武功高強,還必須絕對的忠誠。
阮潮是個例外。
而我……
淨戈,不,原遠這個時候伸手攬住了我的雙肩,柔順的髮絲擦過臉頰,微微的癢。
“我會保護你,無論如何,都會保護你。”
那纖細柔弱的女子,在我的耳邊這樣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