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少爺一想,就是一天。
整整一天,郭少爺都坐在窗前,看着花園,從天黑到天亮,日升又到日落。
張墨鹿也閉眼坐在那養神等待着,他知道,郭少爺百分之百會同意,因爲對郭家來說,奇門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孝金。
當初孝城發生一系列慘案,郭少爺父母也因此慘死,全都是爲了孝金,所以,就算郭少爺兵不理解張墨鹿,也最終會爲了孝金着想,畢竟,他要做的,僅僅只是配合張墨鹿,而不需要去主導整件事。
“如果我不做,會死很多人嗎?”郭少爺終於轉身問道,張墨鹿從他的雙眼中能看出未知和恐懼。
張墨鹿應聲道:“會死很多人,而且這種死亡還會無休止地循環下去,直到奇門被找到,亦或者被真正掩埋起來的那天。”
郭少爺皺眉:“如果我做,就不會死人了?”
“不,也會,但會控制在某個範圍內,只針對於逐貨師們和特定的人羣。”張墨鹿並不打算欺騙郭少爺,“這件事,只能去控制,而不能抹滅。”
郭少爺上前道:“前輩,您以前對刑大叔說過,您是想徹底抹滅,爲什麼現在又說只能去控制?”
張墨鹿嘆氣:“如果我師兄願意配合我的話,我真的可以抹滅這件事,因爲我原本的計劃中必須有他。”
郭少爺想了想,坐下問:“如果我替代刑大叔呢?不如徹底抹滅掉奇門的所有線索,以防萬一。”
“不可能。”張墨鹿搖頭,“我只想到了兩個計劃,第一個計劃中必須要有我師兄,畢竟我們是師兄弟,我熟悉他,他也懂我,可沒想到,到頭來,他還是被慾望給吞噬了。”
郭少爺問:“那第二個計劃就需要我的配合?”
“是的。”張墨鹿嚴肅地看着郭少爺,“我原打算是炸燬獻祭井,但是那口井太深了,深不見底,我不知道得填多少石頭,再者,掌戎逐貨師們無論花多久的時間,都不會放棄找到奇門,我再不利用刑仁舉展開這個計劃,就徹底晚了。”
郭少爺沉思許久,終於下了決心:“好吧,前輩,我幫您,但是希望您說到做到,一定不要泄露孝金的半點秘密!”
張墨鹿嚴肅道:“只要你幫我,我一個字都不會吐露出去的。”
郭少爺此時雖然心裡很忐忑,但也毫無辦法,他只能選擇相信。
“大致的計劃是這樣,從今天開始,我會假扮成爲我的師兄,接近刑仁舉母子,在合適的時候,我會引刑仁舉加入掌戎逐貨師,讓他先行學習一段時間,然後我纔會將那雙千年烏香筷交給他,到那時候,計劃纔算完全啓動。”張墨鹿一邊說,一邊在腦子中盤算着,“到時候他肯定會逃,會去尋找,會按照計劃一步步進行,我也會在合適的時候去見他,而且會以他父親的樣子去見他,不過在那之前,我會安排我這個‘刑仁舉’去世。”
郭少爺大驚:“那前輩的計劃不是穿幫了嗎?”
“不!恰恰那纔是最重要的環節。”張墨鹿沉聲道,“刑仁舉很聰明,與他父親完全不同,而且疑心很重,我以他父親的模樣出現,再揭開謎底,但並不說明這些年是我在假扮他的父親,他絕對不會朝着真相去想的,反倒是我如果直接以真面目見他,他相反會從蛛絲馬跡中發現疑點。”
郭少爺明白了:“前輩的意思是,直接將真相故意以不經意的方式呈現給刑仁舉,反而他不會去懷疑,越是欲蓋彌彰,越容易暴露真實的意圖?”
“郭少爺,你很聰明。”張墨鹿欣慰地說,“既然你是聰明人,就應該明白,我不是惡人,我之所以要成爲惡人,就是爲了減少更多的惡人。”
說完,張墨鹿苦笑了下:“你能明白嗎?”
郭少爺點頭:“當然,我能,犧牲小我,成全大我。”
張墨鹿起身,推開門,接受着黃昏的餘暉,自言自語道:“我有時候在想,師父當年收我這樣的江湖騙子爲徒,是不是因爲他發現自己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慾望?”
“冒昧一問。”郭少爺上前,輕聲道,“前輩,您爲何離奇門只有一步之遙,就不好奇裡邊是什麼呢?”
張墨鹿嘆了口氣,問:“郭少爺,我問你,你郭家祖輩創立了孝金,到你這一輩的時候,你對孝金感興趣嗎?”
郭少爺尋思了下道:“只有一段時間,但僅僅只是希望用孝金來度過難關,卻沒想到我父母因此慘死,從此,我就視孝金爲心魔。”
張墨鹿點頭道:“是呀,我也一樣,我當年是個滑子,就是個設局下套的騙子,你知道騙術最刺激的是什麼環節嗎?就是最後看着被騙的人,即將踏進最後的圈套時,你心裡無比的忐忑,但同時也在期待,最後,當那個人徹底走進圈套中再也出不來之後,你會非常興奮,你知道,自己贏了。”
說完,張墨鹿轉身,一字字道:“我站在獻祭井口的時候,我很清楚地感覺到,在黑暗中,就有那麼一雙眼睛盯着我,希望我走下去,在那個局中,那口井跟前,任何人都有可能成爲那個被設計的受害者。”
郭少爺不是真的明白張墨鹿的那種感覺,不過在先前的一瞬間,他感覺到了張墨鹿眼神中透出的那麼一絲恐懼,他很清楚,曾經真的有那麼一個瞬間,張墨鹿是差點走進獻祭井中,只不過,他控制住了。
他爲什麼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慾望呢?
郭少爺還是不理解,只知道,如果天下逐貨師來一次排名的話,張墨鹿當屬第一。
……
九彩山下村落中,悠閒散步的錢修業期待着最後時刻的來臨,卻完全沒有想到,在短短几分鐘之後,他剛走過路口,就看到了坐在那顆大槐樹下,喝着酒,吃着花生的郭洪奎。
郭家人?爲什麼會在這裡?錢修業愣了下,尋思了片刻後,他扭頭對身後的三人道:“你們在這裡等着。”
錢修業吩咐完後,大步上前,徑直走到郭洪奎跟前,笑眯眯地看着他,故意拱手作揖道:“郭老爺。”
郭洪奎冷笑一聲:“諷刺我呢?郭家早就散了,也早就沒有什麼老爺、少爺了。”
錢修業看着旁邊的長條石:“好吧,奎爺,我能坐下嗎?”
“隨便你。”郭洪奎冷冷道,“這條路又不是我的,這石頭這磨盤也不是我的,只有這酒和花生屬於我。”
錢修業坐下,依然笑眯眯地看着郭洪奎。
遠處,凡孟、墨暮橋和元震八也只是靜靜地看着,猜測着郭洪奎的目的。
不時走過的村民,對這幾個外地人都感到很好奇,同時也很警惕,畢竟在這個地方,極少有外地人前來,就算冬季那些登山者,都直接會前往九彩山下的宿營地,絕對不會來這裡“打擾”村民,因爲這裡實在沒有什麼好“打擾”的。
郭洪奎自飲自樂,不時還會笑一聲,這讓原本就多疑的錢修業很奇怪。
錢修業終於道:“你一直在跟蹤我?”
“這不是廢話嗎?否則,我怎麼會知道你在這裡,我可是花了很多錢,從各個渠道中買來的消息,最終才找到你的準確位置。”郭洪奎說話中帶着匪氣,像是要與錢修業交易什麼。
錢修業問:“你沒有偷襲我,也沒有報警,你想要什麼?”
郭洪奎左右看了下:“我是一個人來的,我沒有帶我的兩個孩子,你知道爲什麼嗎?”
錢修業看着郭洪奎,他能感覺到眼前這個郭家人沒有故弄玄虛,他肯定是知道些了什麼,而他知道的事情也許會對自己最後的計劃產生嚴重的影響。
他知道什麼呢?
錢修業搖頭:“爲什麼?”
郭洪奎笑了,將酒瓶遞給錢修業:“來,喝一口,你只要喝一口,我就告訴你爲什麼,有膽量喝嗎?”
錢修業想了想,拿起了酒瓶,那一刻,凡孟與墨暮橋下意識向前走了一步,卻看到錢修業擡起來的手,兩人只得駐足。
錢修業笑着喝了一口酒,放下一抹嘴巴道:“我煙酒不沾,但是,爲了表示我的誠意,我喝了一小口。”
郭洪奎也喝了一口,淡淡道:“我給你說一個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吧,在那之前,我先告訴你,我知道你想要做什麼……”
說完,郭洪奎將錢修業的計劃詳詳細細地說了出來,就連他現在故意放出消息,讓其他人去尋找奇門的入口,也說了出來。
這讓錢修業很吃驚,也很震驚,因爲從始到終,他完全沒有把郭家人當敵人,應該說,他根本就沒有將郭洪奎這個乞丐一樣的傢伙看上眼,但就這樣一個人,竟然對自己的計劃瞭如指掌。
錢修業握了握柺杖,問:“你到底想做什麼?”
郭洪奎笑道:“錢修業,我知道刑仁舉是你的什麼人,但你不知道的是,當年受益刑仁舉所佈下這個大局的人,並不是刑伯秋,不是刑仁舉的父親,而是張墨鹿。”
錢修業一愣,脫口而出:“胡說八道!你別以爲……”
錢修業剛說到這,猛然間想到了什麼,頓時啞口無言。
郭洪奎笑看着錢修業:“你想到了初衷,對吧?你想到了刑伯秋想找奇門的初衷,你想起了刑仁舉留下的那本日誌中,有前後矛盾的地方,一開始,刑仁舉寫到父親刑伯秋對奇門很感興趣,發誓一定要找到奇門,誰知道過了幾年後,刑伯秋卻變了,他告訴刑仁舉一定不能去找奇門,一定要混淆線索,一定要除掉天下所有的逐貨師,他爲什麼會改變呢?一個人受了什麼刺激,纔會在觀念上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錢修業慢慢起身來,看着郭洪奎,腦子中不斷閃回刑仁舉日誌上面的那些個文字,那些段落又好像變成了一根繩子,朝着他飄來,勒住了他的脖子!
錢修業腦子中出現了刑仁舉前往上海見到郭少爺後,在電車上遭遇張墨鹿時,張墨鹿對刑仁舉所說的那番話“我不是你爹,我只是有你爹的樣子,我戴着這張面具已經很多年了,這是我想出來的萬全之策,唯有這個辦法,才能隱藏我這個曾經挖出那口棺材,找出一切秘密人的身份。”
錢修業下意識摸着脖子,覺得那根繩子已經在逐漸收緊,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了。
“你是說,刑伯秋早就死了,早就被張墨鹿取而代之?”錢修業看着郭洪奎那雙看穿一切的眼睛,一字字問道。
郭洪奎起身來,舉起酒瓶:“答對了,我敬你一杯。”
就在郭洪奎舉起酒瓶來的那一刻,錢修業擡手將他的酒瓶打飛。
這個舉動之後,凡孟、元震八和墨暮橋立即奔上前,團團圍住郭洪奎,元震八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卻期待着這件事一定要平靜解決,因爲他實在不想對郭洪奎出手。
錢修業擡手抓住郭洪奎的衣領,沉聲問:“你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郭洪奎不慌不忙道:“因爲你一直在贏呀,一直在贏的人,容易驕傲嘛,驕傲就會露出破綻,我是在幫你,讓你清醒點,因爲你還差最後一步了,只需要一步,你就徹底贏了。”
錢修業鬆開了郭洪奎,卻是露出笑容:“是呀,謝謝你,你說,我該如何感謝你呢?哦,我知道了,你想要分一杯羹,對吧?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這個敗家子早就把孝金給敗光了,你守護的只是一個空蕩蕩的洞穴,裡邊什麼都沒有,所謂的孝金早就沒了。”
郭洪奎臉上先前那點得意的神色消失了,只是短短一瞬間,明明還佔上風的他,就被錢修業這個狡詐的狐狸咬住了尾巴。
原來是這樣。凡孟心裡偷笑着,他仔細觀察着郭洪奎,同時偷看着在場其他人的表情,試圖從他們的表情中窺探想法。
墨暮橋依然面無表情沉默,只是一個等待命令的機器人,而元震八心裡卻是無比的害怕,他雖然不確定郭洪奎說了什麼,但很清楚的是,從這一刻開始,刑術他們又多了幾個敵人郭洪奎、郭十籙以及白仲政。
郭洪奎掃了一眼周圍的人,錢修業非常明白眼下他想單獨聊,可錢修業卻道:“他們都是值得信任的,有話你可以直說。”
郭洪奎知道,錢修業是在刻意羞辱自己,但他沒有辦法,他已經無路可走,彈盡糧絕。
錢修業冷笑道:“難怪隔了這麼多年,你郭家才突然間冒出來,在明知道孝金和奇門無關的前提下,你還偏偏口稱什麼守護奇門,是呀,我以前就覺得奇怪,爲什麼呢?在你不告訴我實情的前提下,我還以爲你只是身在局中,不明原因,真以爲在守護奇門呢。”
郭洪奎閉眼道:“幽州王,我可以幫你,你需要我,但是,你得給我奇門中的東西,我不要什麼神蹟,你應該知道我要什麼。”
錢修業點頭:“你覺得愧對祖宗,你想把孝金洞穴中重新填滿,重新延續你郭家孝金的傳說,我懂,我明白,走吧,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回去再說。”
五人朝着農家小院走去的同時,在遠處偷偷觀察的郭十籙和白仲政兩人卻各懷心事,兩人對郭洪奎掩埋了那麼久的秘密無比震驚,更震驚的是,郭洪奎這麼多年花掉的錢,竟然全都是孝金,就連祖宅他都賣了。
“原來,奎爺說,他以前做生意是用來掩飾這回事,根本就不存在。”白仲政試探性地說,“他根本就是做買賣賠本,就賣了孝金裡的寶貝,不,一開始他做生意的本錢就來自於孝金,我們從小到大竟然都渾然不知道。”
郭十籙轉身冷冷看着白仲政:“你花過奎爺的錢嗎?”
白仲政點頭,郭十籙又問:“那你現在知道那些錢是來自於孝金了?”
白仲政又點頭,郭十籙冷哼一聲:“那咱們都是同謀,雖然你不是郭家人,卻端了郭家的碗,吃了郭家的飯,和我們一起悖逆了郭家的祖宗,也就沒有資格指責奎爺了。”
白仲政站在那一動不動,郭十籙走了幾步,停下來,轉身看着他:“仲政,你走吧,我不爲難你,但我不知道奎爺會不會爲難你,不管怎樣,我們畢竟是一起長大的,你畢竟是我弟弟,哪怕你不姓郭。”
白仲政詫異地擡眼看着郭十籙,沒想到一向對自己惡劣的哥哥,竟然會說出這種話。
郭十籙伸出手去:“握個手吧,當告別,從今往後,你與郭家再沒關係,做你喜歡的事情,做你該做的事情,再見。”
白仲政遲疑着,好半天終於握住了郭十籙的手,郭十籙用力握了握之後,甩開白仲政的手,冷冷道:“快滾,滾出我的視線,別讓我再看到你,快滾啊!”
白仲政點頭,慢慢轉身離開,轉身的那剎那,郭十籙的眼淚卻掉了下來,他並不是因爲分別而傷心,而是因爲幾十年來,自己就完全生活在一個謊言當中,倒頭來,自己這個郭家的長子還必須揹負這個謊言帶來的惡果。
一直就想好好做一件對事的郭十籙,此時哭得像個傻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