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年齡的增長,李君威感覺自己越來越給不了別人太多的建議,他越來越選擇相信別人,而非由自己指點,特別是在長兄家的家庭事務上如此,長兄是他最琢磨不透的人,也不想去琢磨。
而李君威最終也沒有見那些各國商人代表,他們的訴求自己無法保證,帝心如淵,帝心似鐵,這些人只是知道兄弟二人關係很好,但忘卻了一點,這關係並不只是因爲身爲兄長的李君度對弟弟的疼愛和包容,還在於身爲弟弟的李君威對兄長的尊重和支持,李君威做過什麼讓兄長爲難的事嗎?做過讓李君度出讓利益的事嗎?
答案是都沒有,他只是在哥哥需要支持的時候提供支持,而在兄長成功時沒有任何訴求。
李君威沒有給孩子們太多的建議,對這些孩子的感情最多的還是不捨,只不過他終將離開,而乘船抵達檳城的時候,李君威看到的是雜亂的碼頭和騷亂的街道,就連裕王坐船都是停靠的海軍碼頭而非民用碼頭,地方行政官員提前抵達接駕,但卻直接掩飾了裕王抵達。
僅僅是見到了掌管安全局的李昭睿,李君威就知道這裡的亂子不小,站在行政官署的大樓上,看着城市裡不時響起槍聲,遠處還有濃煙升騰,整個檳城都已經處於緊張的氛圍中。
“我在西津就聽聞南洋各行省有排外風潮,究竟怎麼回事,怎麼鬧的這麼大了?”李君威看着遠處的濃煙滾滾,皺眉起來。
李昭睿說道:“那是檳城議院的資深議員黃文煜的家,更遠的地方被燒的就是他家的產業,南洋的民亂鬧大了。不僅是檳城,南洋人口在五萬人以上的大城市都有,只不過檳城鬧的最厲害罷了。”
“爲什麼會鬧的這麼大?”李君威有些不解。
李昭睿說道:“當然是有人從中串聯引導,趁機作亂,這也是陛下派遣我來到此處的緣故。而這裡的事,已經很複雜了,官面上的人和地方豪強不可信,可信的只有軍隊,而您既然到了,一定要協助一二呀。”
說着,李昭睿拿出了一份報告,上面詳細的介紹了南洋民亂的背景。
帝國開發南洋已經有超過四十年的歷史,奪取西方殖民地的現有成果和搶奪當地小蘇丹國的土地奠定了帝國在南洋開拓的基礎,現在南洋地區已經形成了檳城、南華、呂宋三個海外行省,九龍、婆羅洲、巴拉望、蘇祿、馬魯古五個公司轄區,萬丹、巨港、西爪哇、東爪哇四個綏靖區,成爲帝國在海外最富庶,人口最多的地區,僅僅是國民人口就超過了一千二百萬。
南洋的控制在於軍事的擴張,但南洋地區的崛起有兩大動力,一是海洋貿易的興盛,二是來自帝國和周邊國家的移民。
南洋地處熱帶地區,擁有肥沃的土地和豐富的資源,甘蔗、香料、咖啡、菸草等經濟作物的種植及各類礦藏都很豐富,向東可以輸送到帝國境內和日本,向西則是可以遠售歐洲,而在民族解放戰爭期間,大量的海內百姓移民到此,給了此地注入了經濟活力,隨着地方的經濟發展,來自環印度洋地區的各類商賈和北方中南半島上的各類封建貴族,也給當地注入了經濟活力。
可以說,南洋長久以來是歡迎各類移民的,以至於到了違反帝國法令的地步,帝國從來都有嚴苛的宗教政策,但在南洋大發展的期間,這些政策阻礙了移民的到來,因爲很長時間處於名存實亡的狀態,只不過近幾年來,隨着帝國國族百姓人口劇增,移民二代、三代成爲本地的人口主力,國族與移民矛盾越來越深,終於從去年開始爆發了。
雖然現在街頭上鬧事的百姓打着的口號多是宗教、習俗和生活習慣上的,但李昭睿的報告之中卻提出了根源性的問題,那就是經濟。
當年南洋大開發,大量的熱帶作物種植和礦藏開採讓南洋地區有了幾個經濟支柱,但是隨着幾十年的穩定,一切都已經發生了改變,當初大量的海內移民來到此地,本地各行省奉行的是誰開墾誰擁有的土地政策,所以大量的移民擁有自己的土地。
那個時候,來自中南半島和爪哇地區的移民來到此處,因爲不是國民,所以無法獲得土地,在嚴密控制的城市之中也無法生存,因此大量涌入農村,爲土地所有者打工,不僅大地主使用這些廉價的外國勞工,普通的農民也會僱傭,而城市也歡迎有錢人和商賈入駐其中,帶來商業的興旺,那個時候,整個南洋最牴觸的衙門就是宗教局。
但是隨着經濟的發展,土地大量兼併,發展成了種植園,這些採用大資本、機械和豐富畜力的種植園完全壓制了普通的家庭單位的土地生產模式。一切就完全改變了,因爲是在熱帶,所以這種經濟模式不能像後世那樣稱之爲‘羊吃人’,但農民逐漸丟掉土地,涌入城市已經是不爭的事實。
而且也是在這個過程中,富裕的外國移民在城市中擁有了產業,他們也願意和說着同一種語言,習俗一樣的同族聚集在一起,導致的外國人在主要城市聚居的現象,雖然當地的官僚遵從了帝國一貫的移民和戶籍政策,但也是陽奉陰違。
帝國方面早有規定,不許異族百姓聚居,哪怕是合法取得身份的移民,也不許聚居,按照法令,假設某個城市的某個族裔佔據人口的十分之一,那麼在一個行政單位內,這個族裔的人口占比就不能超過十分之一,這一項規定一直被很好的執行,但卻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就以檳城的檳陽、河東、濱海、泗港四個區來說,這四個區正好各佔了東南西北四個方位,主要的少數族裔是緬甸人,他們各自都選擇向四個區的交界點發展,在三十年的時間裡,形成了一個人口超過三萬人的緬甸族社區,雖然分屬四個區,但他們就是聚集在一起,這還只是有備案的人數,算上非法移民,已經不知具體多少人了。
外來移民的聚集也帶來了很多問題,他們相互扶持,暗中傳教,以宗教和族裔形成各類幫會組織,還把持一些行會。
隨着本地的土地兼併問題,一切矛盾都激發了,失去土地的農民來到城市求生活,卻發現自己得到的資源還不如那些外來移民,自己要向那些曾經對自己卑躬屈膝的外國人求工作,這還不算什麼,失地國民發現,他們成爲了二等國民。
因爲有合法身份,所以在犯罪之後就會立刻被處罰,很多人被流放澳洲和非洲,而那些非法移民,沒有合法身份,又不是殖民地想要的國族,反而無論犯什麼罪都不會被流放。帝國不允許工坊歧視少數族裔,所以在國族經營的工坊裡有不少少數族裔,反倒是這些少數族裔,非常排外,他們的工坊裡卻不許有國族。
工作就意味着生存,當外來移民影響了國族的生存時,一切就無法控制了,而在中南半島上,越南與安南,安南與老撾,暹羅和緬甸,緬甸和莫臥兒王朝,屢屢爆發衝突和戰爭,也讓大量的人逃入帝國境內。
而真正點燃國族與移民之間戰火的卻是本地的豪強,他們擁有最多的經濟資源,也是通過當官、議院擁有很大的權柄,而他們與國族百姓的訴求是不同的,他們的工坊和種植園都需要廉價的勞動力,非法移民不僅價格便宜,而且任勞任怨,既沒有地方宗族倚靠,出了事也不敢狀告,是最合適的勞動力,因此這些人不願意解決移民問題。
國族面對非法移民拿出的武器是法律,沒有戶籍就沒有合法身份,沒有合法身份,按照帝國的法律就要驅逐,而且宗教局嚴苛的宗教政策也被重新搬了出來,成爲了國族最大的依仗,而地方豪強選擇的辦法並非調節矛盾,而是收繳國族的武器。
既然移民沒有合法身份,那就給他們好了。
所以這些地方豪強宣傳移民在本國都是戰爭的受害者,站在道德制高點上要求本地進行包容,尤其以那位黃文煜爲首,暴怒的百姓在碼頭抓了幾十個剛剛登岸的非法移民,全都塞到了他家裡,並且佔據街道,強迫黃文煜與這些非法移民一起生活,關上門窗,只往裡送飯菜,而他家裡的火併非鬧事的亂民所放,是黃文煜本人親自放的,目的是爲了求救,不僅是從鬧事的人手上求救,還是從那些非法移民手上求救,在沒有秩序的房間裡,他本人被毆打,妻女被凌辱,已經快要活不下去了。
像黃文煜這樣的人都被囚禁,顯然就不只是亂民這麼簡單,其中也有政治勢力支持,這些人中有外來官員,公務人員和醫院、銀行、小商業主所代表的市民階層,他們討厭非法移民帶來的生活不便和治安問題,討厭這些人搶奪自己的工作機會。
李君威看完報告,笑了:“雖然鬧的亂子大,但是想要解決也不難,你卻來到這裡,顯然不是爲了解決非法移民的。”
李昭睿說道:“裕王叔聖明,一語道破真諦。”
李君威放下報告,說道:“豪強政治和民意政治,從來都是帝國所反對的,支持非法移民的豪強應該被問罪,但是組織民亂的那些所謂代表也要被收拾!”
雖然帝國擁有元老院和議院組成的國會,內閣領導的行政總院和七位法官領導獨立司法機構,但這並非是三權分立,只是三權分離,而地方上的百姓也只是選出自己村社或者街坊的代表,然後一級一級的往上選。
從地方到中央,所有的官員都是自上而下的任命,與地方選舉無關,議員與官員是兩個涇渭分明的體系,只能二選一。
但是安全局發現,南洋民亂之中有人挑戰帝國的政治制度,地方豪強既是議員又有親屬在地方爲官,而領導民亂的這些人,想要依仗民意執掌政權,或者利用民意成爲議員,然後擴張地方議院的權柄。這纔是安全局真正要應對的。
李君威看了看李昭睿,問道:“你是在這裡等我嗎,皇上不會讓我參與這件事吧。你知道的,以我的脾氣,解決的辦法就是人頭滾滾呀。”
但李君威轉念一想,或許皇帝要的就是這種結果,折損一下自己在帝國境內的聲名和威望,以維護皇權。
李昭睿笑了:“裕王叔又開侄兒的玩笑,您勞苦功高的,皇上他們都很想您,怎麼會讓您牽扯在這裡呢,是您的老朋友要來。”
李君威聞言,感覺自己現在越來越患得患失了,雖然他一直參與政治,但從不參與國內政務,不由的自嘲,怎麼把二哥越想越壞呢?
“老朋友,是哪一位?”
“那位蘇青天呀。”李昭睿說道。
蘇日安!李君威明白過來,蘇日安這個人極講原則,而且在百姓之中聲名極好,被稱之爲當代海瑞,活包公。讓他處理南洋民亂最合適不過,起碼先把民意奪過來,李君威看向李昭睿,說道:“昭睿,原來你是來幹髒活的呀。”
“安全局本來就是幹髒活的。”李昭睿倒是沒有客氣。
李君威覺得這對搭檔倒也不錯,一文一武,一官一爵,一個法大過於天,一個皇家利益高於一切,而想要讓這件事取得平衡,就要有人震着,或許這就是自己的職責了。
“蘇日安到哪裡了?”李君威問。
“現在應該抵達華城了,過幾日纔來。”李昭睿自然知道搭檔的行蹤。
李君威皺眉:“都這麼亂了,他還墨跡。”
“是在等軍隊,蘇日安這個人雖然麻煩,但也知道這件事不會能善了。而皇上說了,矯枉必須過正。”李昭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