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誰人爲我礪青鋒

第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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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文龍在寫給遼東經略的信中,留下的黃石的理由之一就是反攻在即,這也並非虛言。

天啓二年正月,毛文龍曾經發動第二次鎮江戰役,試圖爲廣寧方面做些牽制工作,但旋即廣寧失守,努爾哈赤回師將其擊敗,這讓毛文龍意識到遼東明軍暫時還不能和後金軍正面抗衡。二月初,毛文龍逃回東江島,開始策劃新一輪的攻勢,這次他決定先嚐試一下恐怖主義。

恐怖主義份子毛文龍的第一步計劃,就是向滿族同胞投毒,後金領地急劇擴大造成統治不穩。毛文龍利用這一點開始發展地下活動,大批同情明軍的奸商在毛文龍的蠱惑下,對少數民族兄弟下了黑手,開始出售毒米、毒油和毒麪粉。

不爽就翻臉,不從就反恐——開創正義事業的公式,努爾哈赤的崛起也是如此。

首先是從不爽到翻臉。

後金方面的宣傳是:

邪惡的明帝國犯下的罪行罄竹難書,非但女性的婚姻自由帝國都要干涉,更把滿族同胞對周邊地區的友好拜訪歪曲成搶劫罪行……朝鮮人民一直嚮往能遷居到“富饒”的建州,熱情的滿族同胞更一直渴望幫助他們搬家,並也確實爲他們的喬遷工作略盡了綿薄之力。

但明帝國奴爾幹都司偏聽偏信。成化三年以來的一百七十年裡,因爲朝鮮地主階級的總代表——朝鮮國王的屢次哭訴,義務幫助周邊人民搬家的女真拆遷隊不斷被明軍殺害,其中就有努爾哈赤的爺爺和父親。

努爾哈赤本人是絕對愛好和平的,這可以從他自願賣身給殺父仇人李成樑爲奴,還拜他爲乾爹中看出來。明帝國雖然因此沒有對覺羅家族趕盡殺絕,但還是不能體會他化干戈爲玉帛的一片苦心,仍然阻止他領導地區人民生產致富……

——黃石更願意把這個理解爲梟雄本色,他在孫得功那裡的一段經歷說明黃石在這方面還是比不上努爾哈赤這種前輩豪傑的。

義父李成樑死後,努爾哈赤看到遼東明軍在援朝抗倭戰爭中損失慘重,就如同被扇了一個耳光般的立刻清醒過來,在一夜之間就意識到自己早已是忍無可忍。努爾哈赤迫不及待地把這種種罪惡列入“七大恨”,並因此和這個邪惡宗主國一刀兩斷,走上了反抗“明——朝鮮”邪惡軸心的革命道路……

——黃石也不相信努爾哈赤是在幾十年的苦思後才頓悟“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他覺得這毫無疑問是趁人之危。

所謂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如果接下來還不從那就只有反恐了,所以後金嚴厲打擊毛文龍匪幫的恐怖主義、保證遼東人民的安居樂業也是應有之意。

努爾哈赤很快下達了一些打擊假冒僞劣商品的命令,被查抄的店鋪有上百家。在恐怖氣氛的影響下,滿族婦女普遍形成一個習慣,就是在購買食物後記下商店的名號,以便追究商人的責任。記錄店名的習慣終於讓恐怖浪潮在天啓二年五月度過了頂峰,在黃石原本的歷史中,這種良好的消費者意識還持續了些年,直到崇禎四年東江鎮式微以後才漸漸消失。

毛文龍一計不成,又施一計,他派出了前赴後繼的第五縱隊,試圖拉攏後金漢軍中的動搖分子和投機分子。天啓二年六月,努爾哈赤幾乎每天都能收到發現東江細作的報告,在這一個月裡,遼陽方面就察覺到二十二起未遂的收買事件。

後金政權的對策就是實行了嚴格的審查制度,加派哨探搜捕偷越入境的明軍細作。同時後金政權連續發佈詔告,獎勵那些把細作捆綁去遼陽的堅定革命同志。種種舉措使得明軍的情報戰線遭受不小的損失,有力地打擊了遼東毛文龍匪幫的囂張氣焰……

此時,黃石已經回到長生島,他響應東江抓革命、促生產的號召……首先要“促生產”。

“將軍,一路辛苦了。”

剛跳下小船的黃石受到了港口士兵們的熱烈歡迎,簡易的港口已經被修了出來,港口旁還蓋了一個露天的造船廠,如果不仔細看會被認爲是個難民棚子。

回到闊別幾十天的長生島,真讓他有一種到家了的感覺。

難民棚子邊上有四、五個難民……不,是造船廠旁邊有四五個東江士兵正在往一艘嶄新的漁船上刷漆。

島上的每個人,無論農人、工匠還是漁民,哪怕是在山上摘野果的,只要會說人話就是士兵,整個東江軍都是這樣。

所有的人都被編入軍戶,產出都要上繳,他們作爲士兵,日常需要的糧食和布匹也都是長生軍官統一撥給,他們創造的剩餘價值——或許叫剩餘產出被用來武裝少數戰兵。和傳統意義上的大明衛所軍鎮完全一樣,長生島官兵的主業是勞動生產,爲吃飽穿暖而努力,還要煮鹽賣銀兩,打仗對大部分軍戶來說只是副業。

雖然此時東江軍號稱募兵制,但是和貨真價實的關寧鐵騎相比,兩者的區別就猶如業餘愛好者和職業球隊。

募兵制就是要創造一支脫產的職業軍隊,賀寶刀不無遺憾地說道:“我軍能像山海關那樣吃皇糧纔好,也就能有足夠時間訓練士兵了。”

黃石不假思索地回答:“這是毛軍門的問題,只有東江正式開鎮,兵部堪合過兵數纔能有軍餉。”

“東江鎮,大人認定會是這個名字了?”

黃石微笑了一下:“絕對不會有錯了,就是東江鎮,我有這個感覺。”

趙慢熊和金求德很快也趕來了,向黃石簡要報告了這些天的進度。耕地基本沒有開墾,漁獵倒是幹得井井有條。

“屬下向大人保舉兩人,第一個名叫鮑九孫,可堪大用啊!”黃石現在權威日盛,趙慢熊也執禮甚恭。他舉薦的兩個人中有一個出海打魚去了,那個鮑九孫倒是還在島上。

“帶來見我。”簡單明瞭的答覆,頤指氣使的感覺確實很好。

第二節

“卑職遵命。”趙慢熊聽到命令後立刻大聲回話,躬身退了幾步才掉頭匆匆離開。

黃石身邊的親兵已經遞上了茶水。這茶具和茶几在長生島可是獨一份,都是毛文龍賞賜的,茶葉黃石倒是從山海關又帶了些回來,在這個荒島上這實在是難得的享受啊。

關於未來前景,黃石腦海中倒是有個長遠的規劃——把長生島上蓋滿工廠,大量的海船運來各種原材料,經過在加工後返銷內陸,振興工業、輔之以科教,並形成商業資本對周圍各經濟區進行收割。從而實現工業近代化、商業出口化、糧食進口化……

好吧,黃石現在的政策還是“以農爲本,以糧爲綱”,這個落後的思路和上面的長遠規劃相比,就如同單細胞生物和靈長類人屬生物的區別那麼大。

而黃石打算暫時在長生島推行的社會模式也和民主差的很遠,大概是位於奴隸制後期階段,如同文官視武將爲奴僕一樣,武將也這麼看待軍戶。

有個比喻似乎能貼切地說明奴隸制是長生島發展的必由之路:就好比人類的胚胎,從受精卵到嬰兒也總是要重演遍進化過程一樣。所以黃石認爲在長生推行軍戶奴隸制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畢竟不能跑步進入資本主義嘛。

至於軍制他也只好先放下優秀的募兵制,更優秀的義務兵制就更不要想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眼下黃石也只有從衛所農兵幹起。

一個成功的衛所軍鎮需要的不僅僅是優秀的將領,還需要善於經營的各方面人才。這也是和募兵制軍隊的要求背道而馳,職業化的脫產軍隊只需要職業軍官。但黃石現在領有的長生島,如果不能挖掘出大批務農、漁獵的人才,那全軍很快就會餓死。

以往這個問題一般是交給監軍的文臣負責,他們的行政經驗都比較豐富,這樣衛所軍鎮的軍官職業化也可以得到保證。但黃石既然決心擺脫文臣的控制,那就只有自己想辦法了。

聽趙慢熊的語氣,這個鮑九孫像是個很不錯的人才,對務農很有一番心得。趙慢熊沒有給過他幾個人手,但他已經開墾出了上千畝的地,還都種上了芝麻。

趙慢熊走後,金求德就開始打眼色。

“你們都下去吧。”屋子裡只剩下護衛在黃石兩側的張再弟、洪安通二人。

看金求德還是不說話,黃石就讓兩個親衛也下去了。

“屬下以爲,大人不需要立刻提拔他們。”金求德換回了親兵時代的稱呼,雖然黃石也覺得這個稱呼顯得更親暱,但這似乎不是要點,他覺得金求德也是在趁機暗示某些問題。

茶很燙,黃石吹氣的同時頭也不擡的問道:“你是怕他們是毛文龍的沙子吧?”

“大人明鑑,這兩個把總都是跟隨毛文龍從三岔河出海的。”

黃石隨口說起洪安通的經歷:“他也是。”

“洪親兵只是一個水手,而且他是大人提拔的親兵,不能一概而論。”金求德頓了一頓:“屬下以爲,不能不用,也不能大用。”

言外之意就是把這些人當做擺設,永遠不要讓他們參與到核心裡面來。

感覺上這是一個很誘人但也很危險的陷阱,黃石同樣本能地想用自己的嫡系。從某種角度說,黃石嫡系培養出來的嫡系,雖然隔了一層關係但還是他的嫡系,無論是個人感情還是可靠程度,軍官從來都是優先考慮嫡系部下。

“我知道了。”黃石不置可否,示意金求德不必再多說了。

一轉眼間黃石已經閃過了無數個念頭,到底是忠誠更重要,還是才能更重要呢?這是一個很難取捨的問題。

“唯纔是舉”——這句話說起來很好聽,但是黃石不是奪心魔,他也無法看穿別人的肺腑,這段時間的經歷更是讓他把忠誠看得很重。

“任人唯親”——他本來對這種東西深惡痛絕,但是現在卻也覺得有些道理了。

這種行爲的發展到後期,恐怕會造就支效率低下的封建軍隊。假以時日,部下們就會開始培養、扶植自己的嫡系,並互相排擠。完成好上司交待的任務,組建嫡系小圈子作爲資本,從而不斷提高自己的地位;勝任更重要的工作;把任務完成得更好,最終得到更多的發展空間來擴充自己的領地。

但假如,僅僅是暫時用一下,畢竟數量足以彌補效率,只要不一家獨大就好。等到軍隊龐大以後再改正,是不是也可以呢?

——這個軍隊封建化的過程要很久,或許也不是不可逆轉的。

——好不容易纔有一支沒有定型的軍隊,如果圖一時痛快而毀滅了它那實在有點可惜。

黃石藉着喝茶的僞裝,一直在心裡權衡着利弊。

“卑職拜見大人。”鮑九孫來了。

“免禮,趙千總向我提起了你,他說你乾得很好。”

黃石說話的時候也沒有忘記站在一邊的趙慢熊,他正等着這份功績呢。

鮑九孫對黃石的賞識之恩和趙慢熊的舉薦之恩分別表示了感謝,黃石得到了人才,趙慢熊得到了人情——這個時代再公平也不過的交易模式。人不爲己,誰肯早起?不按這規矩走,黃石就不用指望誰還會舉薦人才了。

“卑職是直隸人,真定府,耕讀傳家……”

鮑家幾代人辛勤耕作下來也積攢了一點錢,到了鮑九孫父親這一代更是趁着天災買了上百畝好地,在鄉里也算是好人家。

“卑職少年開蒙……”

老人家三十歲才得了鮑九孫這個獨子,一直是心肝寶貝得不行,而且一心想讓鮑九孫好好讀書,博個功名,也算是爲鮑家光宗耀祖了。

“卑職被逐出學堂……”

這傢伙生性太野,整天價和鄉里的孩子們到處玩鬧,十七歲那年更是把先生的鬍子燒了一半。

“卑職回家務農……”

鮑父心痛之餘,也不捨得責罵鮑九孫,只好把他帶回鄉務農,準備給他找戶好人家的女兒,生些孫子再說了。

“卑職傷人致殘,發配遼東……”

這大明軍隊還真是人渣集中營啊,黃石聽得是哭笑不得。

第三節

“卑職隨毛軍門出海,可惜不曾參加鎮江之役。”鮑九孫在遼東有個姓汪的遠房姨表親戚,那個表兄弟隨毛文龍出海的時候,他也跟着一起去了。鮑九孫雖然沒有什麼功勞,但作爲老人也水漲船高地當上了把總。

“現在國家有難,真是吾輩建功立業的機會,從軍也不是一輩子就毀了。”黃石安慰起鮑九孫來,還順口開了個玩笑:“別辜負了你的名字,九孫,嘿嘿,很有雄心嘛。”

趙慢熊和金求德趕快湊趣地笑笑,鮑九孫也笑起來:“卑職的名字算不上什麼雄心,我那個表兄弟還叫百孫呢。”

“百孫,汪百孫。”黃石隨口唸出這個名字,心裡竟似有種親切感:“不錯的名字,他人呢?”

“我那表兄是張元祉大人的部下,鎮江之戰後,他作爲戰兵留守城市,他一定死得很壯烈。”鮑九孫說話的時候,滿臉都是驕傲……

話題很快又轉回了農業上面。

“整個東山乃是一座石頭山,不可能開墾出梯田。經卑職估算,本島耕地大約到六萬畝到十萬畝。”

長生島山地是石灰岩結構,共和國時期,這個地方出產質量一流的水泥,遠銷亞洲各地。

黃石雖然不清楚這個地理知識,但他也知道石頭山多半沒有什麼用,心中煩躁之餘臉色也就變得很難看。他在心裡飛快地估算了一下數目,就算種玉米似乎也養活不了幾萬人,不禁有些失望。

鮑九孫還在繼續說下去:“漁獵所獲並不穩定,如果僅僅依靠本島耕地和魚類、獸類,卑職以爲,本島可以供養一萬軍戶,每戶都可以娶妻,同時還可以養五千老人和兩萬孩子,再多恐怕就不行了。農閒時可以提供一萬農兵,平時可以維持兩千戰兵。”

農兵只能用來防守,或者在農閒時出擊附近地區,而且農兵日常訓練時間也很有限。黃石聽到這裡已經是大失所望,皺着眉頭開始來回走動。

“大人英明,下令本島軍士必須娶大腳女人爲妻……”

“這些話不必多說,”黃石不耐煩地打斷了鮑九孫的恭維:“我問你,一萬軍戶是不是極限了?”

“卑職回大人話。”鮑九孫鞠了一躬,彷彿沒有看見黃石的不安徘徊,直直衝着正前方大聲彙報:“雖然本島現有軍漢都是單身,而且都沒有家屬牽絆,但是日後我島聚攏流民,必然有老人、孩子,而且現有軍漢也會成家,因此僅靠耕地一萬軍戶確實已經是上限。”

黃石立刻指出:“我並不打算給每個人都吃飽。”

“大人明鑑,卑職也不打算給老人、孩子還有女人吃飽,就是壯丁也要忙時吃飯,閒日喝粥,一天只有兩頓。”

老人、孩子已經沒什麼大用,如果有大批嬰兒出生,更是白吃飯的嘴,黃石越想越是焦躁,大聲下令:“重新檢查土地,看看有沒有可以開墾的山地。”

鮑九孫一下子沉默了,過了一會兒終於鼓足勇氣沒有應承命令,反而低聲反駁說:“卑職斗膽,長生島近海灘塗和山地超過七成,卑職已經勘查過全部地域,耕地絕對不可能超過十萬畝。”

心中已經很不痛快地黃石怒火一下子升起,鮑九孫見狀連忙補充道:“卑職認爲,我軍要想獲得更多糧食,必須另外想辦法。”

“有什麼辦法?”黃石勉強壓下不滿冷冰冰地問了一句,他對農業的理解就是耕地。

“卑職發現本島山地的樹木以刺槐和山棗樹爲主,岩石山地雖然不可能開墾爲耕地,但是幾乎每個岩石縫間都有泥土,所以岩石縫間大多有山棗,如果我軍組織人力收集,積少成多,也是一筆可觀的食物來源,而且這項工作不需要壯丁或壯婦,老人、孩子足以勝任。”

山棗當糧食吃,這個東西黃石還沒有想過,不過聽起來至少可以解決糧食消耗,此外可以給老人、孩子找些工作。黃石沉思了片刻,覺得還是相信這個時代人的農業經驗爲好:“聽起來還不錯,繼續,繼續。”

“卑職遵命。”

鮑九孫根本就反對在山地毀林造田,他認爲與其在山上種蘿蔔,還不如利用現有的野生資源。他這幾十天看來沒有閒着,黃石聽他又介紹了一批野菜。

島上還有苦丁,蒲公英,堇菜,鴉蔥,羊奶子,苦蕒菜,苣蕒菜,等等。用鮑九孫的話說,這些野菜產量也不低。最重要的是,在山地種菜要消耗的人力都是壯勞力,而收集野菜可以更充分利用人力資源,畢竟壯丁一定會有附屬人口,這樣就算產出少一些,但是寶貴的糧食不會被白白消耗掉,總的來說反倒是賺了。

鮑九孫還在不能耕作的沙地上找到了白茅根,這東西花瓣和鬚根都可以吃,飽滿的汁水可以用來給孩子們充飢,不過會受到季節影響。這個東西據說還可以入藥,也就是說可以賣銀子。

接下來鮑九孫如數家珍,遠志,仙鶴草,老鸛草,車前草,決明子,香加皮,郁李仁,葛根,板藍根,黨蔘,沙蔘,桔梗……黃石聽得頭都大了,很多根本沒有記住。聽起來山地的藥材種類不少,可以解決軍中藥材需要,還可以賣些錢出來,這些都可以交給非壯勞力去幹。

雖然鮑九孫說野菜產量不低,但是黃石不信這話。野菜之所以爲野菜,主要就是產量低,不然還不早就推廣了,他覺得這話裡面有砌詞掩飾的意味:“所以我們不能燒山開田,反而應該保護樹林,這就是你要說的?”

“大人英明。”

能不餓死就不錯了,現代人不是還要吃維生素片麼?畢竟野菜不和糧食爭地,也不用安排壯丁去耕作,黃石明白自己的喜怒能決定部下的命運,所以別人難免揣摩自己的心理,硬着頭皮說好話也不是不能理解。

無論如何這都是個辦事很認真的人,說話也算有些膽量。黃石勉強笑了一下:“你做的很好。”

“大人謬讚了,卑職只是一得之愚。”

第四節

隨後的核心會議上,黃石敲打了桌面很久,終於緩緩對幾個親信說;“鮑九孫這個人,過些時候就可以升做千總了。”

幾個親信臉上有些不豫的神色,第一個反對的就是賀寶刀:“大人,他沒有軍功。”

“毛軍門派他來,說明他的能力也就是一般,否則不早混出頭了。”金求得拐彎抹角地說話,又在提醒黃石注意鮑九孫的外系背景。

很超然地站在旁邊的趙慢熊本想一言不發,被黃石強迫表態後,他就開始東拉西扯的左右逢源,不提拔外系對趙慢熊來說沒壞處,就算提拔了……反正鮑是他舉薦的。

趙慢熊一邊唾沫橫飛地胡說八道,一雙小眼還飛速地在幾個人臉上徘徊觀察,互不干擾的兩套動作靈巧已極,就如同有兩個靈魂在分別控制嘴和眼睛一般……真像個精神分裂症患者。

黃石本還打算改變一下勳章的發放規則——模仿蘇聯的勳章制度,不僅僅是軍人,包括軍工、後勤都可以得到勳章。這樣其他戰線的軍戶也能感覺到被重視,並以他們的工作爲豪,明朝僅僅以首級計算功績過於粗糙,並造成了軍隊的畸形發展。

不料他的幾個親信還是反對,他們堅持的理由還是軍功第一,智謀和練兵其次,至於後勤、生產的工作,做得好是應該的,做不好就應該加以嚴懲。

忍無可忍的黃石終於發火了,每次他越是有耐心,越是和顏悅色,這幾個部下就越不知好歹:“這是我的決定,不需要你們許可,我只是告訴你們一聲,就是這樣!”

黃石一把掀翻了茶几:“滾,都滾出去。”

四個千總很少見黃石大發雷霆,他們一起唯唯而退,這個樣子多少讓黃石心裡舒坦了一些。

“大人息怒。”幾個千總出去以後,洪安通和張再弟立刻扶好了茶几。

黃石身體前傾,心疼地看了看紅木茶几,茶壺和三個杯子幸好只是掉在土地面上。礙於臉面,黃石沒有彎腰去查看,只是有些緊張地問道:“都沒壞吧?”

“沒有,大人放心。”洪安通和張再弟繃住臉龐,誰也不敢露出笑意,他倆輕手輕腳地把茶具請回桌面上。

總算是不用拿鐵桶泡茶了,這套東西要是壞了,可還真沒有地方去搞新的,除非專程派人去山海關買一套,不過那可真是小題大做了。

知道寶貝沒壞黃石一顆心就放下來了,他收攏心情後又嘆了一口氣,這些手下雖然彼此爭鬥,但是在維護共同地盤上卻是團結一致,組成了一個緊密地戰略同盟,生怕被別人分了寵走。

“我不在的時候,金求德和趙慢熊和睦麼?”黃石開始詢問他留下的眼線——洪安通。

“回大人話,很和睦,他們稱得上同心協力了,”洪安通早就被黃石打過了預防針:“他們也常常來和屬下聊天,還以老前輩的身份給屬下很多指點。”

黃石聞言一笑:“嗯,估計他們很快還會向你打探消息,尤其是今天我的反應,你就說我頗有悔意好了。”

“屬下明白。”

“你對他們兩個有什麼印象?”

“趙千總是個很豪邁的人,在屬下面前以兄長自居,金千總很會講笑話,屬下總是聽得哈哈大笑……”

能把洪安通逗得大笑可不容易,黃石自問未必有這個本事,至於趙慢熊那個陰謀家更是和豪邁二字扯不上絲毫關係。

“楊千總和賀千總對他們評價並不好。”張再弟也開始密報了:“屬下聽他們聊起過,都覺得老趙和金千總有點陰。”

黃石聞言大笑不止:“他們說不錯,尤其是趙慢熊——特別陰。”

兩個親兵也笑了起來,看黃石心情轉好就給他又泡一壺茶。他舉杯飲茶的時候,洪安通又笑着說:“大人有所不知,趙千總每次來這裡看到這套茶具時,都嚷嚷說他將來也要買一套,也要像大人這樣悠閒地喝上一回兒。”

“是嗎?”黃石不以爲意地說:“那你怎麼不讓他先用幾天,反正我也不在。”

“屬下不敢,這可是大人的寶貝。”

黃石端着茶杯愣住了,他仔細觀察了茶具一會兒——都非常乾淨:“我離開着這麼久,從來沒有人用過這東西,對吧?”

“是的,大人。”

“你也經常擦拭它們麼?”茶几更是一塵不染。

“是的,大人。”洪安通每天都清洗一番,從來沒有例外。

不知道洪安通是不是在外面溪水處清潔的,如果在那裡的話就會有很多士兵看見了,不過打水回屋清潔也一樣。黃石重重放下了茶杯,自己沒有什麼感覺,但是外人一定會覺得這是特權吧……其實也確實就是特權。

黃石站起身看着茶几、茶具嘆了一口氣,這東西就是身份的象徵,趙慢熊雖然很羨慕但也不敢用。其他的士兵估計也很羨慕吧——在他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的勞作時,長官可以悠閒地喝茶,還有專門的親兵照顧這些東西。

兩個親兵看見黃石毫無徵兆地抽出腰刀,猛地砍在茶几上,茶具也一下子都蹦到了地上……上好的紅木很硬,腰刀一下子就被擋住了,黃石用力地晃動了幾下才拔出了刀。

張再弟和洪安通眼睛瞪得溜圓,尤其是洪安通更是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他們看着黃石的軍靴重重踏上地上的茶杯,它們一個接着一個地發出刺耳的破碎聲,黃石最後揮刀把茶壺也敲碎了。

“大人,這……”張再弟終於發出了疑問聲。

“將士們飢食野果、渴飲山泉,我卻在煮茶自娛,還自以爲風雅。”黃石冷笑着把刀插回鞘中,厭惡地踢了那些碎片兩腳。

“大人……”洪安通和張再弟齊聲叫道,但都沒有下文,他們有點不知道說什麼好。

黃石自嘲地笑道:“衆將士來此荒島,生死成敗尚是未知之數,北伐建奴更是遙遙無期,我豈能高坐飲茶耶?”

在兩個年輕的親兵眼中,畏懼已經完全被尊敬取代,他們的胸膛也都筆直地挺起。

“這個東西,”黃石指着茶几說道:“砍了!給士兵們當柴火。”

第五節

趙慢熊推薦的另一個人是李雲睿,他和鮑九孫一樣也是識字的人,這種人才實在太稀缺了。見過了鮑九孫以後,黃石本以爲李雲睿會是個捕魚專家,但經過趙慢熊簡略介紹後,才知道這個人竟然在收集情報上頗有天賦,而且對偵查工作非常重視,更有不少心得。黃石不在長生島這段時間,李雲睿幫助趙慢熊制定了漁船輪番監視南、北信口的制度。

李雲睿原名李睿,字縱雲,廣東番禺人,還是個財主的長子。因爲逼奸致死人命入獄,論罪當死。但他父親行賄了地方官,成功嫁禍給同牢房的一個叫賀老幺的強盜,讓那個傢伙李代桃僵當了替死鬼。

又是一個人渣!黃石暗自下了判斷,不過這年頭撥到盤子裡就是菜,能認字的傢伙哪怕是人渣也要用了。話說回來,不是人渣的大明知識分子也不會來投軍啊。

李雲睿頂着賀老幺的名字到了遼東後,生活水平一落千丈,沒有錢更沒有女人,軍營的鐵血生涯也沒有能完成對他的思想改造。死性不改的李雲睿去年竟然企圖強暴一個十四、五的幼女——明朝可能不算幼女。

強姦未遂的李雲睿再次被投入大牢等死,幸好趕上了毛文龍兵員不足,自知必死的李雲睿就報名參加敢死隊。到了遼東之後,李雲睿藉着鎮江大捷洗白,也恢復了本名李睿,還在朝鮮戰役後當上了副把總。

“禽獸。”

這話不是黃石說的,李雲睿向黃石陳述經歷時仍然面無愧色,旁聽的幾個軍官雖然露出不以爲然的輕蔑神色,但也都還能控制情緒——除了賀寶刀。

黃石也覺得這人渣的罪行真是令人髮指,不過明朝的軍人也多是這種亡命徒,發配邊軍的不是馬前卒那種匪徒,也是李雲睿、鮑九孫這種惡棍,金求德在裡面算是少有的好人了……難怪明朝人看不起軍人呢。

李雲睿還是面不改色,似乎這話他聽過不少遍了,這種唾面自乾的水平已經跡近乎道了……不過黃石很欣賞,賀寶刀被喝斥了一番。

繼續……

李雲睿對情報的重視來自朝鮮慘敗的切膚之痛,據他自己的描述,李雲睿從軍沒多久,但大難不死就有四次了。

“卑職本是張元祉張大人屬下,收復鎮江後隸屬馬波馬把總隊,馬把總奉命回龍川運糧,建奴在我們走後就包圍了鎮江,卑職因此僥倖沒有死於鎮江,這是第一次。”

黃石點點頭:“去歲十月,建奴偷襲龍川,你是從那裡逃出來的?”

“回大人,當夜卑職和三個弟兄奉命去北山大營搬運被服,纔到北山就看見龍川方向火起,龍川全軍覆滅,馬把總和其他弟兄都殉國了,全隊只有卑職幾個活命。”

這個人確實命大,這就已經兩次從必死之局逃生了,黃石繼續問道:“聽說當夜建奴沒有在龍川找到毛總兵,立刻就攻擊北山大營了。”

“大人明鑑,當時北山大營也亂作一團,上千兄弟中有武器的不到百人。雖然有所準備,但仍然擋不住建奴五千騎兵,天明前夜淪陷了。”李雲睿說話的時候,臉頰上的肌肉抖動了一下,似乎又回憶起當夜的恐慌情景,幾千名手無寸鐵的壯丁徒呼奈何,被後金肆意屠殺。

“所以你認爲偵查是軍隊最首要的工作?”

“大人英明,卑職以爲不僅僅需要偵查,還要主動派遣細作潛入後金領地,並積極阻止建奴對我軍進行滲透。卑職以爲,偵查敵情是此消彼長,我們做的越好,建奴就越差。朝鮮就是例子,如果我軍早早開展軍情偵探,不會被偷襲,更不會被建奴摸清部署。”

雖然是泛泛之論,不過黃石覺得一個底層軍官有這種認識也不錯了。

“今天這些話,你從來沒有和你以前的長官報告過麼?”

“卑職位卑言輕,而且很多具體想法不被上官接受,再者,卑職並沒有大人這樣勇武,所以一直也得不到提拔。卑職更因爲裝死逃生,而被同僚鄙視。”

賀寶刀又在冷笑——在軍議上這本是很失禮的,但黃石很熟悉他的脾氣所以只裝作沒聽見。這種懦夫行徑在明軍中確實會被鄙視,尤其聯想到李雲睿欺負女人的勇猛事蹟就更是如此,黃石聽了心裡也有些不快:“裝死逃生,那可不容易啊。”

“大人明鑑”李雲睿大言不慚地領受了誇獎——如果這是誇獎的話。

北山大營失守後李雲睿和潰兵、難民一起南逃,明軍沒有武器更是完全被擊潰了,官兵互不統屬。幾百兵民被二十個後金騎兵一路驅趕,在冰天雪地裡跑了幾十里路後,很多人口鼻噴血而死,最後逃到林畔館北方的義虎林,終於全軍覆滅,只有李雲睿掌握好時機,一人躲在死人堆裡逃了一命。

旁邊的賀寶刀一路冷笑着聽完這大段的經歷,終於從鼻子裡噴出氣來:“幾百人,寧可自己跑死,也不向二十名建奴反擊,真是一羣懦夫。”

李雲睿對這句嘲笑毫無反應,仍然是一幅振振有詞的模樣:“很多人都這樣責備過卑職,但在那個時候,人心已經散了,大家渾渾噩噩地只是往南跑,任何人停下腳步,都要赤手空拳地獨自對抗二十個追擊的建奴,說是幾百人,卻還不如有秩序的一個把總隊。卑職當時能做的,只是抓住機會活下來,把這些教訓保存下來。”

看賀寶刀還要出聲,黃石立刻喝道:“賀千總,住嘴。”

黃石已經收起了對李雲睿的輕視之心,一個人能直面自己怯懦是很少見的優點,在困境中還能保持清醒的頭腦,制定計劃並保存自己,這就更不容易了。跌倒不奇怪,但每次都能爬起來就很難得,這個李雲睿可是四次死裡逃生啊。黃石不相信什麼狗屎運,更不相信什麼對危險的本能嗅覺,這個人可能是個觀察力很敏銳的人吧。

在鎮江、龍川的經歷應該也不像他說的這麼簡單。

第六節

李雲睿似乎也不生氣:“在東江,卑職原本的名字‘李睿’就成了懦夫的意思,卑職是在苦不堪言,就把名字改了。”

“所以你一直得不到提拔?”

“是的,卑職本來連把總也不會有……”李雲睿的位置本屬於一個叫曹壽的把總,人人都贊他勇猛。作爲副手的李雲睿每次勸他要小心從事,但都被他譏笑爲膽怯,最後因爲莽撞出擊戰死。李雲睿這才接管了把總職務,雖然李把總不善戰,但卻成功地掩護百姓逃到安州出海:“……卑職自認爲是稱職的。”

“你毫無疑問是稱職的,這應該是功勞啊,爲什麼你還是一個小小的把總?”

李雲睿的名聲實在太差了,在東江簡直就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毛文龍隨後又在東江島整頓軍隊,找出了不少建奴細作。李雲睿爲了打個翻身仗就向上峰諫言,他認爲對這些細作不應該一殺了之,而應該利用他們傳遞我軍想讓建奴知道的東西。

結果上峰嚴厲斥責了李人渣,說他不光怯懦,還姑息養奸,差點把李人渣軍法從事。李雲睿說話的語氣不卑不亢,顯得對自己的想法充滿信心。

黃石也被這種自信感染了:“那你認爲應該如何對付建奴細作?”

“當然是假裝不知道,這樣做還有兩個好處,其一,這些細作企圖收集的情報,對我軍來說也是重要的情報,可以從中看到建奴的注意力所在。其二,人都是有感情的,我軍長期籠絡他們,假以時日,這些細作到底是哪一邊的都還難說。”

李雲睿說到這就看了一眼旁邊的趙慢熊:“這些我都和趙千總說過。”

趙慢熊聞言也向黃石解釋說:“卑職認爲李把總說得很有道理,金千總則不以爲然。”

怎麼又扯上金求德了,黃石把探詢的目光投過去,金求德立刻抗聲道:“卑職負責鑑別軍戶,卑職以爲,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在黃石離開的這一段時間裡,金求德本着寧枉勿縱的原則,對一千多軍漢進行了反覆審覈,殺了十幾個他覺得來歷可疑的。剛纔黃石已經得到了金求德的彙報,他還趁機鑑別了一批絕對安全的人出來——這些人也不會是毛文龍的沙子。

黃石一時間也判斷不清這裡面的利弊,李雲睿的話聽起來似乎有些道理,金求德的穩妥也很不錯。不過情報工作一直是金求德負責的,驟然把李雲睿插進去似乎有些不妥,看金求德的架勢很可能會起衝突。

“今天就到這裡吧,我再斟酌一番。”

衆軍官行禮退下,黃石目送他們離去,突然蹦出了一句話:“不到中國,不知道會多。”

“大人?”洪安通輕聲問了一聲。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軍議來的人太多了。”黃石覺得每次帳下軍官齊聚一堂的模式很不舒服,比如這次,賀寶刀、楊致遠根本就插不上話,但是也要跟着旁聽,有這功夫去幹點正經事兒不好麼?

“就算躺着休息一會兒也比來這開會強啊。”黃石搖着頭笑道:“來這裡站半天,多累啊。”

“別人想來站還沒這個資格呢!”聽明白以後洪安通也笑了:“大人,比如楊致遠,如果大人不讓他來聽,別人一定認爲他做錯了什麼,是在受處罰。”

這道理就和上朝一樣,能站在一邊聽就已經是身份的象徵了,黃石沉思了一下,以後最好改改規矩,就用辦公室模式,各人該幹什麼幹什麼去。現在人少、事情也少,沒必要一天到晚湊在一塊起膩,又麻煩還沒有效率,以後事情多了再經常開會不遲。

這個念頭一起就立刻付諸行動,黃石馬上制定了一套規則,每天的升帳議事即日取消,每個月初的通風會也改爲不定時。平時誰有事情自己來,不用通知全體軍官,如果黃石認爲有必要開會討論,他會根據事情涉及的範圍決定參與的人選,手下的千總們也必須把習慣改過來。

最後經過一番思考,黃石終於還是讓李雲睿負責情報工作——這個工作現在還不是很重。金求德去幹維持軍紀的工作,順便制定操行軍典,這個工作相對來說更重要和緊迫。

黃石把部隊成功帶到遼東,成功建立了一塊根據地,還成功從山海關搜刮了一批物資,這些給他帶來了不少威信。黃石利用這些威望,順利地進行一次改革,還沒有引起任何不滿。

“對傳統的一個小勝利!”

有些自得的黃石並沒有注意手下的階級成份,傳統的統治階級已經無聲無息地佔領了大片的領地。黃石的軍官幾乎全是地主階級的子弟——這些人因爲讀書認字所以總能得到提拔機會,只有獵戶趙慢熊和軍戶楊致遠是例外。

從山海關回來後不久,毛文龍批給了長生島一個營的番號——也就是兩千兵員的名額,他讓黃石給自己的營起個名字,再設計個軍旗然後報上去。

“這個營就叫救火營吧,至於軍旗麼……”

一般明軍的軍旗都會畫上些虎豹,禁軍是龍旗,皇帝親軍也各有旗幟,比如錦衣衛就是飛魚旗。

於是長生島火紅的大明軍旗旁,又多了一面營旗,一條青色的毒蛇盤旋於上,蛇身繞了一匝,尖銳的蛇尾藏在身下;蛇腹昂然而起,展成兇猛的扇面;蛇頭大張着嘴,露出長長的獠牙,似乎正要擇人而噬。

救火營的士兵滿懷欣喜地仰望着他們的軍旗,人人都知道他們從此就要在這面軍旗下奮戰了。站在遠處觀賞着自己旗幟的時候,黃石如同他的士兵一樣,胸中也被莫名的鬥志充滿:“這就是我的旗幟,一定要讓敵人在它面前喪膽。”

不過只有千餘手下的黃石暫時也就是想想而已……

天啓二年七月,各島和在朝鮮東江軍都收割完了糧食,隨着平遼總兵官的一聲令下,遼東明軍終於釋放出積聚了半年的攻擊動量,開始了新一輪的戰略反攻。

第七節

李雲睿和鮑九孫還是把總,黃石發火主要還是因爲部下企圖質疑他的決定。如果就事論事,黃石也認爲這兩人還有待考驗,畢竟他們跟隨自己的時間太短了,還沒有完成對這兩個人的消化吸收。

勳章改革最後也沒有推行,因爲儲備的威信基本上算是花光了,在改革帶來好處前不用指望收回本錢了,既然黃石不打算不惜一切推行新政,那軍制上的改革暫時就還不能進行。

此時在遼海千里海岸上,明軍各島督司都在竭力生產物資,收攏人力。毛文龍經過一番斟酌思量,認爲經過這段時間的休養生息,遼東明軍重新具有了進攻能力。

天啓二年七月,明軍攻克櫻桃渦,焚燬險山堡。

八月,明軍收復渦站堡。

九月,明軍奪回昌城,隨即在滿浦之戰中擊敗後金軍,迫使後金主動放棄堡壘。

“大人,毛軍門必會大舉出兵。”賀定遠意氣風發,三個月來明軍的連戰連勝讓東江上下士氣大振,長生島也不例外:“我部定要當先殺奴,奪取首功。”

賀寶刀極力主張出動進攻復州,但黃石對這種軍事冒險並不是看好。塘報上面形勢確實是一片大好,遼東明軍估算的殲敵數是一到兩萬。不過黃石可沒有這個信心,雖然具體情況他不是很清楚,但他覺得這個數字用在關內振作人心不錯,可還是絕對不能作爲軍事依據。

黃石爲此事召開了緊急軍事會議,把四個千總都找來商議,如果請戰的呼聲太強烈,那黃石打算就偷襲復州的小部隊來練兵。

“毛軍門大約有五千戰兵,這幾個月來殺敵數似乎有點多了?”會議上黃石字斟句酌地表示了懷疑,三個月近兩萬的總戰績,“平均每個士兵都要殺三個建奴,多了點吧?”

“那算什麼,屬下一人一天就能殺七、八個。”賀寶刀滿不在乎地說,其他三個千總都不說話,而是各自揣摩黃石話中要表達的意思。

“漢唐舊法,軍中殺敵舉十倍報,外懾不臣,內安人心,”黃石並不願意被部下看作悲觀主義者,所以他無論是用詞還是語氣都非常小心:“恐怕各部將官,毛軍門都有這方面的考慮吧?”

雖然黃石話說得很委婉,但賀寶刀已經有些不滿了,“那建奴也是損失慘重了!大人,再不抓緊時間搶功,屬下怕沒得搶啊。”

趙慢熊終於出來幫忙了,他覺得已經讀懂了上意:“建奴的戰兵大約有三萬,還有漢軍和無甲兵,還是較我軍實力雄厚。”

游擊戰一般是劣勢方使用的戰術,力量強大以後自然更傾向於會戰,所以經過半年多的整頓後,遼東各島明軍紛紛開始轉入反攻。但黃石擔心東江上下已經頭腦發熱了,歷史告訴他後金不是那麼好捏的軟柿子。各部將官更可能往戰績裡面兌水,然後互相影響製造出攀比之風,造成集體判斷失誤。

“新兵訓練得如何了?”黃石不等賀寶刀再說話,就問起了楊致遠。

楊致遠抱歉地看了賀寶刀一眼:“回大人,屬下無能,我部可用之兵不足五百。”

“不關你的事,”黃石大度地一揮手,這個答案他原本也心裡有數:“軍器不足,這也沒有辦法。”

“屬下無能。”這次輪到金求德謝罪了。

雖然名義上是讓幾個人分別負責,但是長山初創,島上就這一千多人,黃石也是事必躬親。平整土地,造船打魚,修築港口,搭建營帳,這些工作做完以後,能剩下用來製造軍械和組織訓練的時間實在很少了。

這幾個月下來,黃石總算是開墾出五千畝土地,並全部種上了芝麻,徹底壓制住了雜草。同時他還製造了一些武器,就是二百支橡木長矛,本來他還打算做些木頭弓,不過那種弓箭威力小,而且工藝複雜,所以還是放棄了。

“就是這樣,我部無力出征。”黃石看着一臉失望的賀寶刀,毫不留情地否決了提案:“進攻復州的提議,本將不許可。”

不去復州送死不等於也不進行任何軍事行動。經過仔細盤點,黃石覺得出動三百士兵還是沒有問題的,關鍵是作戰必須要能保存自己、削弱敵人。

“先說作戰目標。”黃石最新的一項規矩就是做任務簡報,務求使每個軍官都理解作戰目的和大略計劃。

所有的軍官——四個千總和八個把總都靜靜地等待着,黃石清清了喉嚨:“本次出擊,目標是一個村子,共有二十二戶人家,我軍要把村民盡數搬運到長生島來,並帶走全部的糧草、農具、牲口和傢俱。”

黃石的老兵基本裝備了鐵製兵器,還有二十張強弓。二百農兵人手一根長矛,每兩個新兵都有一個老兵帶。三百士兵被分成四隊,每個千總各領一隊,這次的行動救火營傾巢出動。

“我們要去的村子離海岸二十里,距離復州衛四十八里,我軍的先鋒是賀千總,到達的時間應該在申時二刻,其餘部隊也會隨後到達。”黃石不打算用模糊的傍晚、黃昏這種字眼。

“儘可能不讓人逃走報信,不過就算有也沒有關係,他們不可能在天黑關閉城門前抵達復州。今夜完成行動,天明前返回海岸,乘船離開,我軍沒有偵察能力,所以一切都要嚴格按照計劃行動。”

長生島只有三匹馬,陸地偵查能力非常低下。

毛文龍發給各部的命令是一定要善待平民,這個黃石也非常理解:“本次行動,不允許傷害平民,他們將是我軍的一部分,你們的未來的部下。”

說到這裡黃石狡猾地笑了一下:“這個當然不必事先和村民說明,如果有人非常恐懼,你們可以進行安撫,但不要說是我的命令,而應該讓士兵說‘我們不會傷害你們的。’總之,就是用士兵的名義進行安撫。不要讓村民因爲過份恐懼而反抗,但也不能讓他們肆無忌憚。”

第八節

說完以後,黃石掃視了一遍全體軍官,給他們一段時間去消化:“還有什麼問題麼?”

“沒有了,大人。”聲音轟然響起。

“很好,諸君去向親兵作簡報,各個千總都去旁聽,有不清楚地立刻糾正,然後親兵去向士兵做簡報,把總旁聽。”

簡報的時間很長,不過黃石一點兒也不着急,萬事開頭難,這個制度成爲習慣以後,一切都容易了。

這次的情報打探得很仔細,李睿監視這個村子很久了,人口打聽得一清二楚。而且這個村子的糧食和乾草也還沒有上交,很肥,非常值得咬一口。

三百士兵終於都上船了,船隻靜靜地駛向目標,在海面停留到計劃的時間才靠向岸邊。小船首先把賀寶刀的前鋒送上岸,然後是金求德隊,然後是楊致遠隊……

等到黃石上岸以後,楊致遠隊也已經走遠了,剩下的兩隊跟着他一起出發,等黃石抵達目標的時候,明軍已經控制了村莊,並把人們隔聚攏在村子中央,就等黃石來訓話。

幾個老頭被楊致遠領了過來,他們一見到黃石就撲通跪到在地:“將軍饒命啊。”

黃石囑咐過賀寶刀和楊致遠,不許泄漏這次的行動目的,所以這幾個父老的反應一點也沒有使他意外,他跨上一步扶起當前的老者:“老人家請起,我們是朝廷王師。”

“吾等小民,望王師久矣,”幾個老頭馬上涕淚交流,一起向西南拜首:“皇上啊……”

黃石也只好陪着他們拜了兩拜,幾個老頭鬧了一通,掉過頭來問黃石:“將軍可是需要糧草?吾村雖然窮敝,願意獻上糧食四十石,肥豬五口。”

……

雖然早就知道可能會出現這種情景,但村民的態度還是讓黃石有些失望,他幻想着能被遼東父老當作解放者看待。

失望歸失望,正經事情還是要辦。黃石用最柔和的語氣說:“本將奉平遼總兵命令,把沿海居民遷往海島,幾位老人家,建奴兇殘,還是跟我們走吧。”

幾個老頭對視了片刻,一起撲倒在地,還是領頭的老者開口回話:“將軍,吾等世世代代居住此地。這一路出海漂泊,冬季將至也沒有房屋禦寒,我們幾個老骨頭死不足惜,可村裡還有剛出生的嬰兒,有坐月子的女人。求將軍開恩。”

老邁的聲音裡盡是苦楚之音,一迭聲的“將軍開恩”響個不休,這些年紀足以作黃石祖父的人拼命磕頭,血從額頭流了滿臉。

身後的楊致遠喝道:“爾等本是朝廷赤子,所以朝廷才讓我們來接你們,爲何爾等寧可向建奴繳賦服役,也不願意迴歸朝廷治下?”

那領頭的大概是村長,他聽見楊致遠的問話後,不敢出聲只是向黃石磕頭,後面有一個老頭哆哆嗦嗦地開口:“將軍,吾村都是本份良民,幾代來從來不曾拖欠皇糧,村外的田土都是祖輩傳下的,不敢捨棄。”

另一個也壯着膽子接下去說:“這位將軍如此神武,光復本鄉指日可待,我們留在此地,不讓土地荒蕪,到時候也好給將軍納糧出丁啊。”

雖然不是想象中最好的結果,但是黃石也必須帶走他們,長生島百廢待興,急需人力、物力,何況把這個村子留下,一年至少能爲後金提供二百石糧食和幾百斤乾草。

“諸位父老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本將軍令在身,不得不如此。”黃石小聲抱歉了一下,然後高聲對全村百姓喊道:“請鄉親們回去收拾一下,本將的部下會幫助你們搬運傢什,兩個時辰後動身。”

天漸漸黑下來了,村民似乎大多認命了,開始把農具捆起來,綁到牲口背上。上百士兵在村外舉着火把,形成一道嚴密的封鎖線。村裡面的士兵紛紛動手,幫村民把糧食和乾草打包,準備一起運走,村民對乾草的重視程度一點兒也不低於糧食,沒有這些牲畜不能度過寒冬。

黃石揹着手站在黑夜中,眼睛被頭盔的陰影徹底遮住了,一聲不吭地望着騷動的村莊。楊致遠急匆匆地趕來,衝黃石行了個禮就開始彙報:“屬下大略清點了一番,這個村子有三十五壯丁,十一頭牛,一百多口人。五百石糧食,二千多斤乾草,還有上百農具,我軍收穫很不小。”

“如果我軍不來,他們要上繳多少糧食給建奴?”黃石用不帶感情的語調問道。

“建奴規定的賦稅是六四,就是三百石糧食。”

“每戶靠十石糧食生存麼?”

“餓不死而已,再說他們總可以打些小獸,挖些野果、野菜。”楊致遠隱隱猜到黃石在思考什麼,就輕笑了一下:“他們移居去島上,糧食還可以多分到一些。”

“冬天就要到了,馬上就要下雪了,我們還要掃蕩很多個村子。”黃石好像是在輕聲自語:“臨時搭建的茅屋不知道能不能讓他們禦寒,這個冬天會很冷的,希望不要凍死老人和孩子。”

島上工具缺乏,日常的主要工作又很繁重,所以現有的房屋也還是很簡陋。黃石的問話讓楊致遠愣了一下,不過他馬上說道:“回去屬下會立刻組織人力砍樹,搭建屋子並收集柴火。”

這樂觀的話讓黃石又幹笑了一聲,要是有那麼多人力黃石匪幫也不用在這裡搬遷居民了。這次行動可以淨賺兩百石糧食以上,就是不知道每石糧食需要多少條命來換。

“大人,我軍也是迫不得已啊。”楊致遠終於說了句心裡話。

“不錯。確實是迫不得已。”黃石輕聲重複了一遍,語氣卻很不堅定。

就在此時金求德氣急敗壞地過來了,草草一拱手:“大人,有十個老頭,說什麼也不走,屬下又不能用強,請大人示下。”

領頭“鬧事”的還是那個村長,黃石走過來以後,本已經癱在地上不動了的老頭又掙扎着跪起來:“將軍,草民已經老了,沒有什麼氣力了,情願在此等死。”

第九節

“老人家,你這又是何必呢?你有兒子、孫子,你不想再跟他們一起了麼?”

老村長趴在地上,用恭恭敬敬地語氣解釋說,後金方面早有命令,村子的壯丁私逃,村長要被處死。如果全村私逃,就要把村民地祖墳開棺作爲懲罰。村長像保護祖宗墳墓,所以懇請黃石讓他留下,好給後金政權一個泄憤的對象。

“草民本來也沒有幾天好活了。”

其他的老人也都跪在地上說:“將軍,我們祖宗的墓地都在這裡,村子沒有了,也不會有人上墳掃墓了,我們至少要把墳頭留下,等王師回來的時候,也讓孩子們有個地方上香。”

“請將軍照顧我們的子孫了。”十幾個老頭一起邊磕頭,邊叫嚷着。

周圍的村民都停下手裡的活往這裡看,很多士兵也露出不忍的神色。

黃石愣了很久,突然開口大聲說道:“既然如此,我不要你們遷居了。”

他衝着上百村民喊道:“我很快就走,你們都留下吧。”

村長吃驚地擡起頭:“可是將軍有軍令在身。”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黃石仰天長笑了一聲,心中一下子豁然開朗:“我乃大明武將,不能守土安民,豈能再強人所難?”

“走。”黃石把手一揮,說走就走。

村長送上了四十石糧食和五頭豬,黃石下令只拿走二十石糧食——什麼都不拿就沒法跟部下交待了。

離開以後,金求德偷偷問道:“大人可是擔心這些人會記恨我軍,把老人死去的帳記在我們頭上。”

“不錯。”黃石嘆了口氣。

趙慢熊也瞧準一個機會,私下問黃石:“大人是覺得二、三百石糧食也不多,還不如用來收買民心麼?”

“不錯。”

楊致遠也趁左右無人的時候問他:“大人是可憐那些老人麼?寧可我軍苦一點也不讓百姓吃苦?”

“不錯。”

只有賀寶刀大聲嚷嚷:“不愧是大人,我大明王師當然要保境安民,更要早日反攻遼東。”

“將軍——將軍留步。”軍隊有些喪氣地走了兩裡,背後遠遠傳來喊聲,黃石回過頭停了一會兒,看見四、五個人舉着火把追上來。

爲首的是一個剛纔見過的老頭,他氣喘吁吁地趕來,跪倒在地就又開始磕頭——平民見了官身好像也只有這一種禮節了,那老頭上氣不接下氣地問:“敢問將軍高姓大名?”

出於保密的需要,黃石下令士兵不許偷漏自己的名諱,所以這村子裡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在他遲疑的時候,那個老頭又補充說:“將軍高義,鄙村上下同感大德,敢請將軍留下字號,也好爲將軍祈福。”

“哈,爲我祈福?”黃石聞言發出一陣狂笑——撒謊也不要這麼假吧,他反問老者:“你們不怕建奴屠滅全村麼?”

老頭跪在地上也不辯解,只是向身後四個青年一指:“將軍,這幾個孩子一定要跟將軍走,我們就當他們死了,明天村裡就給他們挖墳。”

“如此……”黃石端詳了這些人一會兒,明白村子裡是想偷偷爲自己立個長生牌,一個村子裡都有千絲萬縷的親戚關係,這四個人的消息要是走漏了全村都要倒黴。

這樣黃石也就不好辜負這些苦命人的一番好意了,他沉吟了一下朗聲說道:“本將乃是遼東都指揮僉事、東江遊擊、長生督司黃石。”

“黃將軍!”幾個村民一起發出大叫,這突如其來的喊聲讓黃石驚了一下。

幾個村民同時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還是那個老者顫聲問道:“將軍可是威震廣寧的黃石黃將軍?”

身邊的官兵聽到這話後也頓時都挺起了胸膛,臉上也全露出不可一世的神情。

黃石原本還不知道自己的名頭已經這麼響亮了,他微笑着回答:“正是本將,現在平遼總兵毛文龍毛軍門帳下效力。”

“久聞將軍忠義無雙,武功蓋世,今日能見到將軍尊顏,真是老朽祖宗積德。”老者表情嚴肅,恭恭敬敬地說道:“這幾個孩子能跟着將軍,真是他們的福氣啊。”

黃石把目光轉到那四個年輕人身上:“你們叫什麼名字?”

四個人互相看了幾眼,突然有一個人跪倒在地一下下磕起頭來——又磕頭了:“小人無名無姓,斗膽請黃將軍收入府中。”

另外三個也猛醒過來,一起磕了幾個頭:“小人們也無名無姓,情願入黃家爲奴,請將軍收留。”

老頭聽了也連連點頭:“黃將軍,他們在祖籍上已經是死人了。”

黃石愣愣地說不出話來,幾個人還以爲他不答應,又叫了起來:“小人們做牛作馬,絕無二言。”

說話間又有兩個人牽了一頭牛和一條驢過來,背上還放着幾件農具和大捆的乾草,他們見了這架勢都等在旁邊。

趙慢熊蹭到身後,低聲對黃石說:“大人,屬下覺得不錯。”

“那好,你們就是我黃家的人了。”黃石點點頭。

四個人還是沒有爬起來:“請家主賜名。”

這番變故讓黃石覺得頭老老大,現代教育讓他對這種場景非常不適應,名字一下子想四個更是做不到。

幸好趙慢熊又給他解圍了,在黃石耳朵邊立刻說了四個名字:“黃大,黃二,黃三,黃四,按年齡給。”

這也行?太開玩笑了吧?黃石猶豫着對四個送上門來的家丁說了。

不料四個人卻一齊歡呼,又是一通感恩:“小人們謝過家主。”

那個老頭露出了殘缺不全的牙齒,呵呵笑着對幾個後生說:“你們真是有福氣啊。”

牽着牲口過來的兩個村民也連聲祝賀,老者解釋說村子很小,所以只有這一點能東西能孝敬朝廷王師。

黃石謝了一句,就命令拉上牲口,帶着四個青年離開了——“我還是不夠了解明朝,也不夠了解封建社會。”

這次黃石帶三百士兵來,是怕東西太多人手不夠,結果辛苦了一夜,帶回的東西微乎其微。不過軍隊在歸途中氣勢卻愈發高漲,就如同打了場大勝仗一般。

第十節

雖然邊軍中發配犯衆多,但是遼人還是佔大多數,至於東江軍更多是遼東子弟,村民的無奈他們感同身受,眼下食物既然不算很缺乏,就更是一致擁護黃石的決定。

手下有幾個將官雖然各有心思,但是既然黃石的決定得到了士兵的廣泛支持,那他們也就從自己認可的方面來理解了。黃石現在越來越感覺自己有點“王八之氣”了,士兵和將領表現得越來越尊敬,手下也不太敢再質疑自己的命令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利大於弊。

或許復州並不知情,但是黃石的名字還是在附近迅速傳播開,附近的村子很多都偷偷送來些糧食和物資,更有些血氣方剛的遼民跑到南、北信口,向救火營巡邏隊表示要投軍。

這樣陸陸續續黃石也收集了快二百遼民,而且還都是青壯。李雲睿也向黃石報告,情報工作也變得順利起來,不少村民都和東江軍暗通消息。長生島的情報網漸漸鋪開,經過和李雲睿商議一番後,黃石嚴禁任何形式的恐怖主義,地下工作者們不可以主動偷襲後金的巡邏隊——不然黃石擔心會有助於後金情報工作的改善,也會讓後金對長生島的地下勢力有所覺察。

另一個問題出現了,那就是黃家主發現他的家庭規模迅速擴大,一個月後一個新投入的家丁就被起名叫黃三六。和現代人的看法不同,這些毫無血緣、姻親關係的家丁都被長生島視爲理所當然的黃家人,是屬於黃家的一份子……

“這禁海令真是毒辣啊。”黃石又一次巡視領地,忍不住對身邊的洪安通大發牢騷。

九月以來,黃石一直想找機會偷襲後金巡邏隊,但在禁海令面前,黃石獲得情報總是很不及時。而且偷襲後金部隊要深入陸地,這也大大增加了出擊的危險,畢竟黃石沒有幾匹馬。

最後就是收集人口和物資,據說有些投奔他的壯丁,半路就被後金捉了去,而每次找個村莊都要走上十幾、二十里路,所以想劫後金徵糧隊也很困難,一網打盡做不到,不一網打盡就來不及逃回大海。

“大人不是曾在張盤大人面前講過破解之法嗎?”洪安通很不解地問,他身後是二十個黃家家丁。

各千總都不想要黃石的家丁作手下,說什麼不好管理,所以黃石只好組建了家丁隊。他把多餘的親兵都打發出去做把總,只留下張再弟和洪安通管理他的家丁隊,那些家丁私下稱呼兩個人爲洪管家和張管家。

黃石笑道:“不是破解,是說禁海令愚蠢。”

“那大人怎麼又說禁海令毒辣。”洪安通更不解了。

“戰略上愚蠢,戰術上毒辣。”黃石被問得有點手忙腳亂。

“戰略?戰術?”洪安通很有點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精神。

“是的,我以後會找機會給你們講,現在你們還理解不了。”作爲親兵的洪安通當然是黃石的心腹,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其他長生官兵,都認爲他將是黃石未來的軍官、戰將。洪安通自己也很有覺悟的向着這個方面努力,抓住一切機會向黃石學習治軍的知識。不過黃石覺得戰術的革新更急迫一些,先灌輸些戰術知識給洪安通也更有用。

在黃石苦於裝備不足的同時,遼東明軍自七月開始的反攻還在繼續發展,攻勢不斷向遼地內部發展。

天啓二年十月,東江張盤誓師旅順,旅順東江軍吸納大批潰兵裝備,已經是毛文龍手中的一支勁率,因此毛文龍對旅順軍寄予厚望。

張盤也不負毛文龍所望,輕鬆擊潰南關、金州附近的後金守備部隊,並隨即攻克遼南的永寧堡,在緯度上已經前出黃石的長生島以北,一路上遼東百姓蜂起擁戴。

受此鼓勵,十月底,毛文龍在東江殺牛祭旗,準備親自出徵,目標就是他最熟悉的橫江、寬甸地區。

毛文龍上次奇襲鎮江後就試圖打通險山堡進入寬甸地區,這次他故技重施,一邊加緊收買地方漢軍,一邊聯絡以前有過接觸的地方勢力。

而同時後金也開始做出反應,在毛文龍出兵朔州的同時,後金正籃、正白和鑲紅旗集結南下,復州守軍也出兵策應,試圖圍攻張盤的旅順軍。

張盤在強敵面前,只好放棄了永寧堡,把附近百姓遷回旅順,後金軍一直追擊到南關,張盤層層阻擊,終於安全把軍民撤回旅順。

不知道遼南戰事的毛文龍此時還在北上,趕到朔州後毛文龍集結了五個營、七千士卒,號三萬,把兵鋒指向了橫江、寬甸地區,意欲直搗建州。

東江軍主力輕鬆掃蕩了長奠堡、永奠堡、大奠堡,然後通過寬甸地區攻克新奠堡,靉陽堡。在遼東明軍試圖拔除孤山堡攻入建州的時候,幾千後金援軍急速通過連山抵達草河堡。

草河堡位於靉陽堡西面三十里處,這樣明軍爲了保衛退路和糧道不得的掉頭接受會戰,後金軍和明軍在酒馬吉堡和靉陽堡之間展開野戰,激戰三日後不約而同地同時撤兵,雙方都在事後宣稱自己取得了重大勝利。

天啓二年的明軍攻勢到此就基本結束了,但是東江塘報發到長生島的時候,全島明軍頓時一片沸騰。雖然明軍上下都知道本軍最終被逼退,但這是自薩爾滸戰役後,萬人以上規模野戰中,明軍第一次全師而退,第一次不分勝負。

雖然遼東明軍已經退入寬甸地區,但後金軍也退回草河堡,這意味着後金也蒙受了相當的損失。不過既然黃石知道後金軍還將在很長一段時間所向披靡,那他的興奮其實也很有限。

而東江其他軍官沒有這種覺悟,遼東明軍上下都被巨大的成就感充滿,連毛文龍自己也開始頭腦發熱,東江軍收復寬甸地區和一萬戶百姓更讓他有些飄飄然。

毛文龍在戰後寫給朝廷的奏章中聲稱:

“克復全遼,一年可期。”

……

賀寶刀再次要求出擊復州,幹一票大的。但是黃石並不樂觀,他認爲這次戰役打平有很大的僥倖因素。

“我不併不是膽怯……”

黃石帶領衆將遠征遼東,所以賀寶刀從來不曾懷疑過黃石的武勇。

“我只是要再等幾天。”

賀寶刀嘆了一口氣,也就不再多話了。

天啓二年九月後,將毛文龍的主力擊退到寬甸以後,後金發動了冬季攻勢。

上萬後金騎兵開始逐步掃蕩遼東明軍,首當其衝的就是昌城。昌城守將原是廣寧軍廣寧左屯守備,現眼見後金軍來勢洶洶,就命令明軍掩護百姓撤退向義州,自領親兵斷後。

毛文龍詢問了敗兵以後,發東江塘報爲戰死的昌城守將請功,百姓雖然成功撤離,但昌城守備身重數十創,腸子一直拖到地上,流血而死。因此毛文龍追認守將尚學禮爲東江守備,並讓大兒子收養尚守備留下的孤兒——可義、可喜兄弟。

……

幾個月下來,長生煮了幾萬斤鹽,還打了五張熊皮和幾十張鹿皮,這些大概可以換到一千多兩銀子,黃石有些後悔自己過去太大手大腳了,在廣寧貪污受賄的錢都沒有剩下幾個。

這個工作黃石決定交給張再弟去作:“小弟啊,你去直隸,不要太斤斤計較,第一次賣貨,混個臉熟就好。”

“是,大哥放心。”張再弟顯得信心十足,這讓黃石越看越不放心,生怕他買生鐵和布匹會吃虧。但眼下島上處處都抽不出人,看來只好讓金求德陪他去一趟了。

“我有一個任務交給你們,是秘密任務。”黃石的話讓張再弟和金求德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讓其他人把貨物運回來,你拿五十兩銀子去一趟北京,我會給你一個特別的公文,名義上是去買米。”說話間黃石掏出了一張紙,上面畫了一些他記得的宗教圖案。

“這是什麼?”張再弟被古里古怪的十字架、歪歪扭扭的聖像吸引住了。

“北京有一些泰西和尚,這是他們信的神。”黃石大肆介紹了一些宗教知識,金求德偶爾會問一兩個問題,張再弟也聽得津津有味。

“對他們說,我受到了天主的感召……天地的天,公主的主……因此我希望能在我的軍中推廣這種信仰。”

黃石仔細向兩人交了底,他不要虔誠的西洋和尚,他更不想信什麼西洋教,但這些西洋人有不少獨特的軍事知識。

“拿錢買些十字架回來,買幾本經書,然後再說你們希望能得到一些軍事上的幫助。我不很着急,不需要一次都問清楚,我留幾個問題給你們,你們帶去交給泰西和尚,告訴他們我明年可能派人再去請教。”

黃石的問題主要集中在步兵隊列和訓練上,從這個時代起,西方的步兵戰術取得了重大進展,騎兵的威脅越來越小,已經從正面作戰的主力,向從事追擊、偵查的工作轉化。

無論是馬匹、盔甲還是手槍,滿清重騎兵的質量都不如西方,所以黃石很想知道白毛狒狒們是怎麼做到的——黃石覺得白毛狒狒是黃皮猴子的對照詞彙。

另一個黃石很關心的問題就是碉堡的修築,棱堡已經開始登上歷史舞臺。本來火炮的出現,已經讓中世紀城堡戰術成爲過去,但是未來幾十年,棱堡會大量取代舊式城堡的地位,並更爲強大。

多面棱堡會在未來的一百多年裡,讓進攻方束手無策,在大炮橫行的歐洲三十年戰爭中,西方軍人把強攻配備火炮的棱堡稱爲“絕望的工作”。長期包圍再次成爲攻城的主流手段,直到更野蠻的二十四磅開山炮出現,戰術纔有所改變。

歷史上,中國附近也出現過早期棱堡,黃石記得這玩意讓國人也傷透了腦筋。鄭家收復臺灣不用多說,再比如尼布楚的上萬清軍,他們也只能靠飢餓和疾病來瓦解守軍——幾百老毛子流氓而已。

所以黃石也很想知道棱堡這鬼東西到底是什麼樣的結構,他決心用棱堡搭配海岸港口,給後金軍好好上一課。

天啓二年臘月,後金軍把遼東明軍全面擊退,東江軍基本退到了七月的進攻發起線。毛文龍傾力加固義州、旅順和寬甸。

長生島上已經有了近兩千兵丁,隨着北信口不斷出現浮冰,黃石本打算沿海岸修築一條石牆,但是這個計劃才進行了兩天就宣告失敗,開採石頭根本不是他的人力能負擔的工程。

近在咫尺的危險一下子讓黃石的心收緊了:“築冰牆!”

第十一節 忠誠?

長生島不像黃海諸島,這裡也有冬季封海的情況,不過島南大約是內側洋流,所以中島、西中島都沒有這個問題,北信口的封凍時間並不長,和渤海內側的覺華相比就好很多了。

黃石一開始天馬行空地計劃用冰塊壘牆,但隨即發現進度非常緩慢,碎冰要靠潑水來加固,天還沒有冷到滴水成冰的地步,但是等到那天氣再壘冰牆太危險了。

美夢破滅以後,黃石只好忍痛拿出些柴火來打牆基,同時命令士兵停止收集木柴,而是要砍些大木,這更加劇了人力不足的窘境。

“三百米長的木牆,大人,太長了。”鮑九孫忍不住抱怨道,士兵體力消耗很大,這導致食物配給超出計劃了:“能不能粗疏一些,別這麼密?”

“不行,我們要給木牆潑水,讓木牆結冰。”黃石看着上千士兵在寒風中辛勤勞作,打魚的工作已經暫停下來了,氣溫更是一天比一天低,每天要兩次去鑿浮冰以免它們凍起來:“再拿些柴火扔進去吧,無論如何要把牆修起來。”

“大人,這樣不行。”幾天後趙慢熊和鮑九孫一起進言:“還是要填充石頭,然後灑土,最後潑水,木牆是無論如何也來不及修起來了。”

“如果我們有沙包,收集沙土填充牆根就好了。”趙慢熊的話就是廢話,島上布匹不足,不能用來做沙包。

凜冽的北風咆哮在長生島上空,黑藍色的大海微微翻滾,上面起伏着大小不一的碎冰,被水流和風緩緩吹過海峽。頭頂上烏雲並不厚,還能看見被陽光照射的白雲頂端,可黃石身畔的景色,卻給人灰濛濛的感覺。

黃石站在海邊,遙望着對面的土地,一片乾冷的大陸上面似乎連野獸的蹤跡都沒有一個,沒有降雪預兆着新的災年,九邊軍鎮的冬麥幼苗又快撐不下去了吧。

……

“大人,在這樣下去,不等建奴來打,我們就已經累死了。”

向黃石彙報工作的時候,趙慢熊已經快聲淚俱下了。時間進入臘月底了,南、北信口不斷形成大塊的浮冰,黃石下令全軍分成幾批,每天早晚鑿冰,絕不允許冰層凍結。長生島海峽間的流速很快,加上呼嘯的北風,浮冰不斷被沖走。

“繼續鑿冰。”黃石不帶任何感情地下令。

自從確定長生島爲基地後,黃石無時無刻不記着歷史上的覺華慘劇,總是擔心這悲劇會發生在自己的長生島上。

歷史上的覺華戰役,後金軍利用海面結冰而跨過天險,三千關寧士兵和近五千軍屬被屠戮一空。這一切都是因爲關寧軍沒有嚴格執行命令,守將沒有按照規章制度進行鑿冰,結果海冰蔓延,把船隻都凍在了岸邊,近萬軍民連逃亡出海都做不到。

臘月底天氣越發寒冷了,黃石安排人手巡邏,一旦發現岸邊結冰,立刻出動隊伍開鑿。半夜也派人舉火巡視,隨結隨鑿,不然一夜間冰面就能覆蓋大半個海峽。

“今天又有兩個士兵落水了,一個打撈起來的時候已經凍死了,病倒的士兵也多了十個。”今天例行報告的時候,楊致遠與其吞吞吐吐,看着黃石板得緊緊地臉龐,勸諫的話語最後還是沒有吐出來。

築牆的工程基本被放棄了,土地凍得如同鋼鐵一般堅硬,缺少工具的東江士兵再也挖不出多少土石了。所以黃石全部的精力都投入了鑿冰運動,岸邊一旦發現有冰探出水面,就一定要在第一時刻鑿開。

“沒凍結的海面還有多寬?”

“四十丈多,五十丈不到。”長生島每天都出動漁船,把東岸延展過來的冰面敲一敲,加上海流的侵蝕,半個海峽還沒有凍上。

“很好,”黃石點了點頭:“我會去看病號的。”

黃石記得很清楚,覺華島守將聽任冰層越結越厚,在後金軍開來後才組織人手徹夜鑿冰,結果累了一夜也沒有鑿開,天明被後金軍襲擊,精疲力竭的明軍根本沒有形成有效抵抗。

覺華慘劇,絕不能在長生重演!

黃石踏入收容病號的軍營,燒水的士兵紛紛向他致敬,病號們也掙扎着向他行禮。巡視結束後,賀寶刀偷偷跟在了黃石背後出了營帳。

天空中翻卷着銀灰色的雲團,呼嘯的北風吹得人幾乎站立不住,黃石用力向賀寶刀喊道:“賀千總,有什麼事情麼?”

“大人,”賀寶刀雖然就站在黃石背後,但也得提高聲調大喊:“不能再鑿冰了,已經有百二十人病倒了,死了快十個了。”

“我們沒有修好岸牆,這是我的責任,但眼下必須堅持鑿冰!”

冰層一旦凍厚就鑿不開了,不能指望僥倖。黃石感覺自己的意志比這寒冰更堅定,岸牆的錯誤已經犯下了,長生島經不起再一次失誤了。

……

今天趙慢熊、賀寶刀、楊致遠和全體軍官一齊來到黃石的營帳,等放進來以後就齊刷刷地跪了一地:“敢請大人體恤士兵。”

黃石又驚又怒的站起身,說話的聲音都氣得發抖了:“你們這是要造反麼?”

這話才一出口,他身後的洪安通就哼了一聲,另外幾個家丁也都摸上了刀把,一起聚攏到黃石背後。

跪着的軍官們沒有一個人擡頭說話,這更讓黃石滿腔都是怒火:“本將的命令絕無更改!不服從命令者,一律軍法從事。”

下面還是一片鴉雀無聲。

“退下!”

“都退下!”

“全都退下!”

現在讓步就是威信盡失,這是你們逼我的——黃石氣得獰笑起來:“左右,把他們給我打出去。”

洪安通立刻領着幾個家丁上前,掄起刀鞘和棍棒就開始下手,開始還比較輕,但就連趙慢熊這種懦夫都不退。

看到黃石臉色已經變得鐵青,洪安通終於咬牙重重地揮落。前排的楊致遠臉上捱了一記,頓時就是一道血痕,黃石看見他身體一歪,但隨即又跪得筆直。

第十二節 蠻幹

“住手,”黃石傷心地叫了一聲,緊跟着補充說:“本將的命令,絕無更改,你們跪死在這裡也沒用。”

趙慢熊忍着劇痛叫道:“大人啊,軍心已經不穩了!”

見黃石沒有斷然喝斥,賀寶刀也喊起來:“大人,並非卑職等不盡力,但是士兵落水凍斃者已經有二十人了。患病倒下足有百五十人,每天更都有人死去,士兵已經開始譁然,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我說過,如果我們不堅持鑿冰,全島官兵都會有性命之憂,”黃石走到他們跟前,彎下腰恨鐵不成鋼地說道:“這麼簡單的道理,你們怎麼就不明白呢,嗯?”

“我們寧可和建奴奮戰而死,也不願意連敵人都沒看見就白白凍死。”賀寶刀眉毛挑了起來,兩邊受氣的委屈一涌而出:“大人,士兵們怨聲載道並非一日,我等罵過、也打過,實在是無法再彈壓了……大人啊,我們對您都是忠心耿耿,纔來大人這裡進言的啊。”

黃石也冷笑着反問:“遼東的軍規上明明寫着,鑿冰是沿海各營的規章,別人做得到,你們爲什麼做不到?”

“大人,那軍規是百年前制定的了,誰知道是不是真行得通,士兵們都說鑿冰就是和老天爺作對。”趙慢熊的膽氣也上來了。

“是啊,卑職不怕建奴,但可沒有和老天爺作對的本事,”賀寶刀也跟着嚷嚷:“螳螂的腿哪擰得過大象鼻子啊?逆天而行會造天譴的。”

黃石站直身體,冷笑着說:“軍規既然有,那就說明可行。你們是土匪麼?連軍令都敢不執行,連士兵都管不住,就這點本事還想上戰場殺建奴?可笑,真是要笑死我了。”

“我們不是土匪!”一向對黃石尊敬有加的楊致遠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也憤憤然地擡起頭,黃石看見他眼眶中已經有淚光了。

“我們原是廣寧軍本部精銳,從廣寧到旅順不遠千里,不遠千里地一路追隨大人,九死不悔。卑職敢問大人,有土匪能做到麼?”楊致遠說完就怒目和黃石對視,嘶聲喊道:“鑿冰讓我部近一成士兵倒下,可仍然沒有譁變,卑職敢問大人,除了我長生島救火營,還有哪支軍隊能做到?”

除了處於死地外,最優秀的封建軍隊也不過能忍受一、兩成的傷亡而不崩潰。歷史上很多次明軍才數百人的傷亡,上萬軍隊就開始解體,最後全軍覆滅。即使是這個時代最精銳的後金軍隊,它的野戰傷亡忍耐力對近代軍隊來說本也不值一提,可在明末就是縱橫無敵。

黃石部是他一手帶出來的鐵桿,無數次艱苦和危機的考驗,讓他們的凝聚力甚至比一般將領的家丁還要高,否則在和平狀態下這麼高的損失率早就讓軍隊徹底混亂了。這些部下拼命彈壓士兵,努力完成了他們認爲幾乎不可能完成的目標,但還是要被毆打——現在黃石有些理解他們的憤怒了。

一時間,營帳中的氣氛如同這天氣一樣寒冷,黃石覺得自己發現問題所在了,也知道自己錯在什麼地方了——用封建手段去控制軍官,自然得不到近代軍隊……

黃石負手而立地站了很久,他再次開口的時候,平視着前方的目光也變得神往:“如果我說一支流寇也能遠征千里,你們信不信?”

“不信!”一衆軍官同時大吼,他們都豁出去了。

“如果我說這支流寇不是遠征千里,而是遠征了五萬裡,你們信不信?”

跪着的軍官們像看一個瘋子一樣地看着黃石,一個個嘴巴張得大大的,都說不出話了。

“我還可以告訴你們,這支流寇在五萬里路途上(好吧,黃石記錯了,把公里和裡搞混了),竟然都不用靠燒殺搶掠來維持士氣。”黃石低頭看着他的手下,表情平靜安詳完全沒有一點兒撒謊的跡象。

“哪有這種事?”趙慢熊首先反應過來:“這還是人麼?”

黃石惡狠狠地拋下了一句話:“我也認爲不是!”

一把扯掉自己的斗篷,黃石大步走到門口——“外面很冷啊,我真該感到羞愧”。他用力把頭盔緊緊繫住,頭也不回地向着海邊走去,把目瞪口呆的軍官和親兵們留在了帳篷裡。

口中呼出的熱氣已經在鬍鬚上凝結成冰凌,強風把黃石吹得東倒西歪,扛在肩上的粗的木棍現在已經被他當作柺杖來用了。

“大人……大人……”後面傳來遠遠的呼喊聲,他沒有回頭。

在黃石的記憶裡,中國出現過一支堅忍不拔,百折不回的軍隊,那軍隊的平均素質恐怕不比所有的農民軍或是流寇高多少,也肯定不是黃石部這種正規軍出身,有系統軍官體系和權威。

有些人認爲那支軍隊的堅強是靠洗腦、蠱惑人心和分田地造就的,黃石不知道他們說得對不對,但他總覺得這無法解釋這支軍隊面臨困境時的頑強——事情應該並不這麼單純。

沒有讀過多少書的黃石印象裡還有幾件小事:

——中央蘇區爲了對抗經濟封鎖,下令刮茅坑來煮鹽。這種鹽煮好後大家都不太願意吃,換誰誰願意吃啊……朱德吃了第一口,而且從此他只吃這種鹽。

——過草地的時候,普通士兵給米一斤……黨員給米八兩。

——很多父母捨不得留下孩子……毛澤東把兒子送給老鄉。

“既然無力讓部下跟我同甘,那我至少要和他們共苦……”

黃石不小心摔了一跤,但隨即迅速地爬起繼續前進,雖然對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匪夷所思,但黃石相信軍隊是可以更加鋼強、更加堅韌的:“這纔是軍隊,我們差得太遠了,以致我都不指望能達到他們的一半,只要有三成我就很滿意了,應該就可以縱橫天下了。”

……

“這位是鄧肯,耶穌會推薦的軍人。”

張再弟和金求德回來了,還帶回了一個長鼻子的老外,這個西洋人有一雙灰藍色的眼睛,還留着一抹神奇的小鬍子,身上穿着一套中式的衣服。

“好好休息,多喝些熱水。”黃石大病初癒,神情還有點萎靡,他向那個洋人伸出了手:“歡迎你,先生閣下。”

他們返回長生島的時候,北、西、南三面都出現了浮冰層,一直找不到地方下岸。金求德一邊把手放在爐火上烤着,一邊叫道:“沒想到北信口那裡還沒有凍上,竟然還有裸露的岩石和岸基。”

不等黃石說話,鄧肯就接上了茬:“將軍,恕我直言,我並不明白將軍爲什麼要在哪裡鑿冰,我們登陸的地方並不是一個良好的港口。”

“這是防禦需要。”黃石笑着介紹起眼下的情況,失敗的築冰牆計劃,和不得已爲之的鑿冰行動。

“已經有三成士兵病倒?”金求德聽得愣住了。

“不錯,金求德你一會兒去看看趙慢熊,他都燒得已經說胡話了。”

鄧肯也變得很嚴肅:“現在還在繼續鑿冰麼?”

“正是,我長生島安如泰山。”

第十三節 鄧肯

掌聲響起:“真正的軍隊,令人欽佩。”

鄧肯是萬曆年間來到中國內地的蘇格蘭人,因生病而留在教堂,受到天主感召,痛悔自己以往的罪惡生活(當然了,這只是鄧肯自己的說話,更關鍵的一點是當時鄧肯已經不名一文),成爲耶穌會修士的助手。

鄧肯的中國話講得很流利,和黃石進行交談毫無問題,本來耶穌會是不會向海外孤島上派出人員的,但鄧肯卻有一種直覺:這正是他施展抱負的機會。金求德經過一番觀察和交談,也認定這是個貌似虔誠,實際卻野心勃勃的傢伙——正是黃石所需要的人。

……

今天下雪了,黃石一早就裹上皮衣出發。

巡邏的士兵頂着風走過來,他們鬚眉毛皆白,斗笠上的紅纓也變成了銀色,他們竭力大喊着:“大人,小心腳下。”

黃石站穩了腳,從眼前到黑色的海水之間,都是一片積雪,士兵不時用棍棒去敲打地面,確保自己還站在土地上。

“昨夜鑿冰只用了兩班,白天也只要一班就可以了。”巡邏的小頭目向黃石報告說,語氣中滿是喜悅,這冬天眼看就過去了:“大人,我們真的做到了!”

黃石不用轉頭看就能想象出士兵臉上的燦爛笑容,他指着一個遠處的人影問:“那個人是鄧肯麼?”

“是鄧先生,鄧先生一早就來了。”

鄧肯穿着一套不合身的軍服,頭上也頂着一個鐵盔,顯得有些不倫不類。黃石沒有想好怎麼安排這個蠻夷,最後給了他一個幕僚的職務,所以士兵們也都稱呼他爲鄧先生。

“將軍,你來晚了。”鄧肯帶着一個皮手套,手腕處抹着厚厚的一層油,鄧肯不光是眉毛和小鬍子,臉上的汗毛也都變成了白色……果然很像白毛狒狒。

“您的士兵,”鄧肯指着那些勤勉的巡邏隊大發感慨,他已經見過了不少明朝的軍隊:“是非常好的士兵,過去我對明國的士兵看來是有些誤解,看來貴國不缺少吃苦耐勞的士兵,缺少的是合格的軍官。”

“承蒙誇獎,我國的士兵,本來就是全球最好的士兵。”說這話的時候,黃石滿腔都是自豪。

全球這個詞……鄧肯看了黃石一眼,不過也沒有多話。

“有些問題我要請教閣下,我們回營去說吧。”黃石的口氣非常客氣,鄧肯的話讓他心裡非常舒坦。

鄧肯眉毛挑了一下:“將軍不能在風雪中交談麼?”

黃石一揮手掃了個大圈,把還沒有完成的岸牆都劃了進去:“今年,一定要早早把牆築好,閣下能不能幫我籌劃一番?”

鄧肯眯着眼睛左右看了看:“能爲將軍效勞鄙人很榮幸,我想這個工程就叫‘大遼海鐵壁’吧,如何?”

“好,就叫大遼海鐵壁。”黃石微笑着仰頭看了看滿天紛飛的雪花——嚴冬都這麼久了,春天還會遠麼?

……

拜小冰河所賜,東北的無霜期只有三個月,長生島南信口的封凍期也延長了幾十天,不過再長也有過去的一天,警報終於解除了。黃石採納趙慢熊的計謀,宣稱在東岸發現了大量後金軍駐紮的痕跡,士兵正是靠自己的努力趕走了死神的威脅。

一千六百兵丁,在艱苦卓絕的鑿冰行動中倒下了七百餘人,其中有八十人永遠也站不起來了。黃石安葬了這些死難者,並趕製了一批勳章。

“你們拯救了我們全軍。”

黃石爲每一塊墓碑澆下一碗酒,放上一碗菜,親手把這些長眠者當之無愧的勳章輕輕埋在墳前的土裡,然後根據他自己的習慣——又獻上一束野花。他向着墳地致詞的時候,背後全是肅然而立的東江士兵,第一次對貧賤士兵的鄭重葬禮,就在他們的見證中悄無聲息的開始和結束。

“你們拯救了自己,也一定會拯救遼東的父老。對此,我黃石深信不疑。”

一個接着一個,就在長眠者的注視下,黃石把勳章授予了每個表現出衆的巡邏人員和鑿冰士兵。這雖然不是軍功,但千總們也沒有話說,也沒有人有什麼話想說,趙慢熊等一衆軍官,也和士兵們一起領受了勳章。

清爽的海風吹拂過將士們挺立的胸膛,勳章制度改革終於靜悄悄地開始了。

……

“以四百人爲一隊,其中長矛手二百五十五人,剩下爲使用火銃的步兵,組成方陣,這種方陣對抗騎兵衝鋒效果很好。”鄧肯正在向黃石介紹歐洲的正面對抗經驗。

“你說過泰西的隊列中,要裝備大量火銃,還有野戰火炮,這些我暫時沒有。”泰西是明朝對歐洲的泛稱,鄧肯也完全明白。

“火銃只是用來對抗敵輕騎的火槍和弓箭,勝利還是要靠肉搏戰打出來的,”這個時代肉搏還是決定勝負的關鍵,火銃只是對抗對方遠程兵器的裝備:“只要有敢戰的重步兵,就可以擊潰重騎兵,建奴也沒有火槍和大炮,沒有火銃我軍用弓箭對抗他們的輕騎兵就可以了。集團白刃戰纔是訓練的重點。”

“我軍武器不足,現在只能提供木製的長矛。”從山海關要來的物資還有些儲備,給長矛包上鐵頭問題不大。

“這不是問題所在,一支有戰鬥意志的軍隊,拿着木棍也勝過手持利刃的烏合之衆。將軍,我軍的主要問題是,太多人根本沒有見過血,軍隊不是養出來的,是打出來的。您的軍隊只有一成見過戰場,這是很成問題的,我不認爲這樣的軍隊可以被稱爲軍隊。”

這個鄧肯的話非常精闢。黃石對這話大爲嘉許:“不錯,我軍一定要儘快作戰。”

“還有一個嚴重的問題,”鄧肯說起話來毫無顧忌:“我軍的編制從根本上就不合理,軍官和親兵制度,類似泰西的騎士和僕役關係,這嚴重影響了軍隊戰鬥力,中世紀的軍隊註定要被淘汰,我軍必須改革。”

“我完全贊同你的話,但是現在還不到時機。”要想推行改革,黃石首先需要一場勝利,一場無可置疑的勝利。

……

按耶穌會歷史書的記載就是“……中國的太祖高皇帝在爲明朝效力的時候,屢次擊敗了包括韃靼人在內的各種叛軍。在皇帝傳奇一樣的征戰中,耶穌會的阿道夫·鄧肯司鐸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他幫助中國皇帝改革了軍隊,把現代戰術和野戰炮引入了這支中世紀水平的軍隊,還幫助皇帝完善了始於歐洲的多面堡壘技術,皇帝的軍隊正是依靠着這些摧毀了一度無敵於中國東北的韃靼軍隊和作亂明朝腹地的叛亂軍隊……在長期的患難與共中,鄧肯始終表現出罕見的堅定和勇敢,他在中國的軍隊和政府中都有了很高的聲譽。同時他與皇帝未來的重臣集團都建立了深厚的私人友誼,這也幫助耶穌會徹底打開了通往中國皇室和上層社會的道路。”

……

天啓三年四月,後金出動萬騎南下,意圖一舉攻陷旅順,拔除遼東明軍的橋頭堡。

第十四節 士氣

“建奴南下的消息已經確認了,東江本部也派人去通知了,不過消息幾天內還送不到,旅順能指望的援軍,只有我們長生島、救火營。”

黃石召開了緊急軍議論,第一次旅順防禦戰是遼東明軍的大勝利,隨後的旅順北山會戰也是萬人規模以上,而且明軍取得了野戰勝利,不趁此機會鍛鍊部隊就不是他黃石了。

所以黃石一上來把要把調子定好:“我救火營和旅順剛鋒、選鋒兩營同屬東江軍,不能坐視友軍有難不管。”

“大人明鑑,我軍軍器不足。”趙慢熊雖然年僅二十歲,但是暮氣沉重,他作爲黃石的首席千總,首先表示反對。

比他小一歲的賀寶刀則完全是另一種人:“趙千總此言差矣,簡直是畏敵如虎!嗯,楊千總,我軍有多少軍器?”

黃石搖着頭也把目光投向了楊致遠,掌庫千總楊致遠先橫了賀寶刀一眼,才如數家珍地彙報:“鐵弓十五張,盔甲一百二十四具,鐵槍六十一杆,包頭木矛四百五十杆,長刀……”

說完之後,趙慢熊隱隱面有得色,賀寶刀再次開口:“大人,卑職願率精兵一百,增援旅順。”

“不。”黃石朗聲發話:“出兵四百,我親自帶隊,賀千總、金千總和鄧肯隨行,趙千總和楊千總留守長生島老營。”

“大人明鑑。”賀寶刀大叫起來,聲如雷鳴。

“大人明鑑。”趙慢熊仍然不肯放棄:“盔甲不足,木製長矛是用來訓練的,卑職恐怕會多有損傷。”

“一支有戰鬥意志的軍隊,就是拿着木矛也能打敗建奴。”黃石引用了鄧肯的話,真正的軍隊是打出來的,不是養出來的,如果士兵沒有實戰經驗,那就算人人都武裝到牙齒也未必堪用:“是時候讓兒郎們見見血了,本將計較已定,趙千總不必多言。”

大批士兵正在私下議論泰西預言家鄧肯。黃石早就偷偷告訴他這是內線消息,鄧肯裝神弄鬼地觀察了半天星空,在三月初就含含糊糊地預言了這場戰役。

黃石出兵前又和鄧肯商量了一番,最後鄧肯又設計了一個稀奇古怪的儀式,軍官們本來對這個祈禱工作沒什麼興趣,但看黃石和金求德都很虔誠,也都勉強地旁觀了。

遼東連續的大敗對土地公公、菩薩和太上老君的魅力有不小地打擊,黃石決心重新樹立一個法力無邊的形象,宗教的力量在這個時代不可小視,他覺得這絕對屬於精神核武器級別的。

儀式經過鄧肯的仔細設計,確實也很有些感染力,在這個莊嚴肅穆的祈禱儀式完成後,一些本來神情漠然的士兵也變得有些興奮。見大家都有了那麼點興趣,鄧肯就聲嘶力竭地大叫着:“天主的榮耀一定會照耀在虔誠的黃將軍身上,這次黃將軍肯定會帶着榮譽和勝利歸來。無論是防禦還是進攻,建奴都會遭到可恥的失敗!”

士兵們都是半信半疑,大部分軍官則是一臉的懷疑,只有黃石和金求德高高興興地表示一定會爲天主增加榮光的,會證明天主的戰士所向無敵。

臨走前黃石又安排了一些工作給鮑九孫,告訴他目前的主要精力還是要放在漁獵上面,耕地只是排名第三的工作。

鮑九孫建議養鴨子,理由是可以產些鴨蛋來吃。

“養雞不好麼,雞吃的不如鴨子多,產的蛋也多。”黃石記得鴨子喜歡到處亂跑,從能量守恆的角度看,還是養雞效率比較高。

“大人說得不錯,但是養雞要消耗不少人手,而且雞吃的東西和士兵的食物衝突。”

“鴨子就不衝突了?”

“大人明鑑,鴨子我們放出去,讓它們自己找東西吃。”

“放到哪裡?吃什麼?”

“放到海邊去吃魚蝦。”

海邊的魚蝦很多,根本沒有足夠的人力去一網打盡,也不可能有這樣的人力去把魚蝦都撈盡,這樣鴨子也等於是一批從事捕魚的士兵,提供的鴨蛋根本就是白來的。

大批的士兵開始挖野菜,到了三月已經近兩萬畝土地被整理好,全部種上了玉米和花生。鮑九孫告訴黃石,玉米和花生的根深度不同,所以種在一起不會有衝突,這樣一畝地可以當兩畝使用。

安頓好老家,黃石就挑選了五百士兵出發,除了那一百上過沙場的老部下,還帶了四百多次得到勳章的模範士兵。

救火營抵達旅順的時間竟然比後金主力還早,後金前軍正在環繞旅順堡進行偵察,同時等待後援的到來。

東江遊擊、旅順督司這次沒有穿着烏紗官服迎接黃石,一身戎裝的張盤親自在港口等待黃石的坐船,小船徐徐靠岸的時候就傳來他的問候聲:“黃將軍,別來無恙?”

“有勞張將軍掛念了,”黃石輕巧地從小船上跳上岸,和張盤並肩而行:“現在敵情如何?”

“旅順附近的森林已經被盡數砍伐,建奴正在北山後打造攻城器械。”張盤駐守旅順以來,也犯下了讓綠色和平主義者痛恨的罪行,他抱着能砍就砍,砍不乾淨就燒的原則,把旅順周圍的植被一掃而空。

這樣後金軍隊如果想修築營盤,製造望臺、梯塔就需要在幾十裡外開工了,這樣不但大大加重了運輸壓力,也留給了明軍更多的預警時間。

“黃將軍真是高義。”張盤突然蹦出了一句話。

雖然這個詞黃石已經快耳朵聽起繭了,不過這冷不丁的讚美聲還是讓他愣了一下:“張將軍繆讚了,你我同在毛軍門帳下效力,來增援也是份內之事。”

自薩爾滸戰役以來,明軍從來沒有成功地守住過一次城池,此時明朝將官都視關外總兵、副將職務爲死地。像黃石這樣一心出關的將領當然光彩奪目。他更心知旅順這次是有驚無險,一心打算趁機練兵,幾乎沒有什麼心理壓力。

可張盤完全不這麼看,他對黃石的印象非常之好,看到黃石部下的裝備後就更是暗自讚歎了,他指着黃石的木矛兵笑道:“黃將軍聽說旅順有險,就親身帶着這些兵來助張某,假如異地而處,張某是絕對做不到的。”

旅順作爲遼東明軍最後的橋頭堡,自廣寧失守以來,一年多源源不斷地吸收南逃明軍的裝備,旅順堡庫房中也有了相當的儲備,幾百人的鎧甲、軍器也還是有的。

“黃將軍上次經過旅順的時候,留下了一百多騎兵的裝備和馬匹,今日張某就物歸原主了。此外,張某還願意奉送一批裝備給黃將軍,聊以報德。”張盤讓黃石抓緊時間鍛鍊一下騎兵舊部,畢竟他們也快一年沒馬騎了。

“如此,多謝張將軍了。”黃石也不推辭,真是好人有好報啊。

張盤微微一笑:“黃將軍言重了,此時正是你我並立禦敵的時候,謝來謝去太見外了。”

旅順督司張盤也是一個年僅二十多就當上游擊將軍的人,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從小兵爬上這個位置,絕不僅僅因爲他是跟隨毛文龍出海的親信。黃石涉險來援讓已經讓他很感動了,大敵當前,張盤也要儘可能地武裝每個士兵。不然被攻破旅順堡,所有的庫存都是建奴的不說,命也保不住了,這個算盤張盤還是打得清的。

旅順現有兩個營的編制,約三千五百名士兵,其中有一千兩百戰兵和兩千三百輔兵。黃石帶着五百部下進入堡內後,他們見到的每一個明軍官兵都向他們大聲叫好,明軍屢戰屢敗的經歷似乎對這些士兵毫無影響。

三千多明軍一個個擦槍磨刀,好似恨不得後金軍立刻到來的樣子。張盤挑選士兵的時候,刻意把和後金有仇的都留下來了,把普通平民大量後送。

後金在遼東的一次次勝利,不但沒有讓這裡的明軍膽寒,反倒激發了他們的悍勇之氣,聽說後金大舉南下後,旅順堡內的明軍越發興奮,就等着向他們的仇敵討還血債。

經過嚴冬鑿冰的考驗,黃石的手下士氣一直很飽滿,這令黃石的幾個軍官都很驕傲,看到旅順這熱烈的場面之後,金求德有些失落地對黃石說:“大人,旅順的士氣和我軍不相上下啊。”

“兵法有言:客軍行不置前,列不置中。我部能和旅順軍士氣相當,應該讓你感到驕傲纔對。”畢竟客軍不像主軍那樣是在保衛自己的根據地,所以客軍的士氣不能和主軍相比是軍事上的共識。這樣無論防禦還是進攻,客軍大多都被當成預備隊或是兩翼掩護。

“何況這旅順軍每個士兵都和後金有私仇,這就更不是我部可比得了。”黃石並不打算完全靠仇恨來維持時期,他個人以爲這種東西不能持久也容易讓士兵變得不理智。既然他有張盤所無的時間和條件,黃石就希望自己的軍隊士氣建立在紀律和對勝利的信念上、還有宗教的魔力。

第十五節

金求德領着士兵去旅順武庫接受了裝備,黃石則跟着張盤走上城樓觀看城防。

旅順堡一面臨海,張盤苦心經營此地已經有十七個月之久,陸地上他在堡牆外修起了兩道木牆,最外面還埋上了大批木樁。堡內的士兵熱火朝天地檢查城防,彷彿全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氣。

旅順堡北城樓後修起了一座高聳的塔樓,這是旅順堡的制高點也是指揮部,從這裡可以虎視全城的堡牆和堡門。高塔上已經升起了五丈高的指揮大旗,周邊還有幾面不同顏色的指揮旗和營旗,張盤掃視着全旅順堡,命令旗官開始測試指揮系統。

指揮旗點向某個堡門的時候,門樓上的守軍旗幟也要搖擺一下,這被稱之爲“應旗”,表示收到了上峰的命令。張盤和黃石目光跟隨着指揮旗的方向,城樓的旗幟隨即連續抖動了幾次,每次都把命令傳遞到最低的把總旗。

然後就是關於城樓下的部隊控制測試,那裡的千總在應旗以後紛紛敲打梆子和戰鼓,根據高塔的命令上城支援或是在內側組成戰陣。

各堡門的城樓上還有黑色和黃色的旗幟,它們分別是向高塔報告戰況的警戒旗和任務執行狀況的彙報旗。高塔和旗下都有傳令兵,這些士兵可以用來滿足複雜的戰術溝通需要。

旗幟,是這個時代最重要的指揮手段,遠在高塔的張盤不能用將旗指揮具體的士兵,也不可能做出準確的指揮,而各部的警戒旗等更是將官的眼睛。一旦丟失了旗幟就意味着失去指揮,這支部隊人數再多,武器裝備再充足,都會立刻從軍隊建制上脫離。

每次點旗之時,被指揮到的部隊都迅速的應旗並把命令下傳,雖然黃石看不懂旅順軍的旗語,但看張盤面帶微笑,想來是準確無誤了。每支被指揮到的軍官也都在傳遞旗語的同時,領着部下向高塔方向致敬。

這額外的動作衝着黃石撲面而來,士兵們在督司、守備、千總、把總的帶領下,紛紛趁着本隊旗幟搖擺時,把武器高高舉過頭頂並拼命敲打着。旗幟所向處,每個人都發了瘋一般地向着高塔大喊。

這歡呼聲就像花球一樣在軍隊中傳遞,熱烈的聲音和士兵雀躍的身影連綿不絕,讓他漸漸激動得都快窒息了。最後一面旗幟完成應旗後,已經被點過名的部隊也耐不住寂寞,全體士兵——不管在什麼角落,都發出最大的聲音來向高塔上的將軍展示他們的勇氣和鬥志。

等到這一片鋪天蓋地的昂揚結束了很久,黃石才透出了大一口氣,才從神馳九天外收回魂魄。等他掉頭看身邊的張盤時,發現後者雖然還掛着笑,但嘴脣還激動得不停抖動,他看着黃石張了張嘴,發出幾個含混不清的破碎音節。

“軍心如此,破建奴必矣。”黃石總算說出了一段完整的話。

“正如黃將軍所言……”化還沒有說完張盤就突然仰天哈哈大笑,長笑中還夾雜着些悲聲,笑聲最後停下後竟是一聲低沉地嘆息:“定當與黃將軍痛飲建奴之血。”

言迄張盤就恢復了從容和自信,剛纔那聲透着堅毅的嘆息,既像是對遼東死難者許下的保證,也像是對兇殘敵人做出的預言。

接下來張盤就和黃石商量了他五百兵的指揮問題,東江鎮還沒有正式建立也沒有正式的本鎮旗語下發,所以張盤無法直接指揮黃石的部隊。不錯,大家都是根據明軍的軍典來制定旗語的,但個個將領之間都不太一樣,加上了一些個人的喜好、習慣後張盤和黃石的旗語就似是而非了。

一面四丈高的客將指揮旗最後被豎在張盤主旗的左首客位,兩個將軍會用傳令兵進行溝通,黃石的士兵被安排在塔下和另外幾百戰兵一齊當做預備,賀寶刀和金求德將下去領軍,而鄧肯則會陪着黃石留在塔上。

天啓四月十八日,後金軍從北山後拖來趕造出的大批器械,旅順防禦戰就此展開。

黃石很識趣地遠遠躲到塔邊,這個緊張的時刻可不能去打擾張盤的指揮啊,此外他站的位置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城下的作戰。

後金士兵首先嚐試拆除木樁,立刻就遭到了堡牆上哨塔的猛烈射擊。當先拆城的後金武士全身鼓鼓囊囊的,人人都套了雙甲,五十米外潑下的箭雨並沒有造成什麼傷害,除了幾個士兵被傷到了手臂外,個別人身上插了幾隻箭也沒有什麼反應。明軍射了兩輪也就停止了,開始換上了鋼臂弩機。

弩機裝填比較緩慢,和鳥銃發射速度差不多,明軍士兵因此一般不喜歡用在野戰,但是用來防守倒很是得力,張盤這旅順堡居然存了一百張這種傢伙。

按照明朝的計算方法,砍一刀就算重傷一敵,而射中三箭纔算一次重傷。這個黃石也親眼見過,身披鎧甲的武士,中箭一般也是皮肉傷,短時間內不影響戰鬥力。中三箭的效果確實和砍一刀差不多,而一旦被長矛扎中,不要說人,就是一匹馬也廢掉了,哪怕是尖銳的木矛也能刺穿人的胸腹,直接傷害到內臟。

鋼臂弩機的威力還比不上長矛,但是效果接近刀砍,雖然打不穿後金的盾牌,可是飛行速度很快,後金士兵很難用盾牌格擋。居高臨下的旅順明軍一排排發射着弩箭,每次都有十幾個後金士兵大聲慘叫,丟下盾牌滾翻倒地。

後金士兵盡力舉着盾牌,護住自己的頭胸要害,拼命扒開木牆上的泥土,合力把木樁從胸牆上拆下來。爲了節省射手體力,每個弩機旁都有輔助兵。這些人張開弩機的時候,射手都冷冷地看着城下。

輔助兵給弩機裝上鐵箭後,射手就閉上左眼仔細瞄準後擊發弩機,他們或者興奮地叫一聲,或者失望地嘆一口,然後讓開讓輔助兵們重複原來的過程。

七、八輪射擊後,輔助兵們的裝填速度開始慢下來,軍官立刻示意後排的替補士兵交換工作,後金前隊付出上百人的傷亡後,終於在木樁陣上清開一條通道。蒙皮的大車被推了上來,撐開的車頂掩護攻城隊繼續破壞木牆。

明軍紛紛點燃氣死風燈,牆頭已經準備了不少綁上樹脂的大箭,等射手示意瞄準完畢後,輔助兵就引燃大箭,讓弩機把火箭釘在車上。

這道木牆距離堡牆只有三十米遠,後金士兵不肯出來送死,還是躲在車下不停毀牆,直到火焰吞沒車頂之後才一起逃向其他的車下。等待多時明軍射手同時放鬆機扣,把一部分敵兵釘在地上。

前面不停地燒車,後金陣地上也不停開上來新車,守軍和城下的士兵開始玩起心理戰,明明有的車已經快燒垮了,可是後金士兵就是不跑,有的車頂還沒有燒穿,底下的士兵就奔到另一輛後面去了。

黃石看見有個後金士兵瞧準時機,等到明軍攢射後立刻發足急奔,向幾米外逃去。但一個本打算燒車的弩手及時射出一箭,用燃燒的火團貫穿了他的大腿。那個後金士兵慘叫的同時還掙扎着像爬走,但馬上就有弩箭飛去,在他後背上開了一個大洞,趴在地上的屍體四肢還抽搐了半天。

後金軍最算在所有的車輛都燒燬前連破兩道木牆,看到望臺被緩緩推上來,旅順堡高塔上的黃石又開始懷念廣寧的大炮了,他微微別臉嘆氣的時候發現身旁的鄧肯也在微微搖頭。

“鄧肯先生有什麼想法麼?”黃石壓低了聲音問道。

“城堡修得太粗糙了,這種堡壘在我們泰西已經被淘汰一百年了。”

鄧肯環顧四周似乎在找什麼東西,黃石也掃了周圍一圈——都是自己人,他抽出腰刀遞了過去。

鄧肯也不推辭,用刀尖輕輕在地上畫了起來,是一個棱堡的大致草圖,星狀的外牆掩護着同樣呈星狀的內璧。

鄧肯用刀點着地面:“就是這樣——攻擊者無論從任何位置進攻,都要遭到正面、側前、兩側和側後的攻擊。剛纔敵軍的防禦車是沒有任何效果的,世上沒有任何防禦車能掩護來自七個方向的攻擊。”

黃石盯着棱堡的草圖看了一會兒,確實是絕妙的設計,不過外堡牆的尖銳突出處似乎是個突破點。

當他提出這個疑問後,鄧肯嚴肅地用刀尖在地上拖出了一條豎直的白痕,從尖角貫穿到內璧:“突破到這裡麼,有什麼用?正面是沒有入口的堅固內璧,而且這樣背後就會有兩道外牆,攻擊者要遭到八個方向的攻擊。”

鄧肯跟着又橫畫了一槓,把棱堡外牆的尖角削去頂端:“攻擊這個位置的時候,也會受到正面和兩側前攻擊不用說,和旅順堡今天的情況相同。就算破壞了一段外牆,對防禦方來說也沒有任何損失,敵軍始終暴露在幾面的夾擊之下,堡門的防禦更沒有絲毫的減弱。”

第十六節 堅守

黃石和鄧肯擡起頭的時候,明軍射手正勇敢地迎戰推上來的望臺,他們身邊的輔助兵也都高舉着盾牌,擋在射手的身前。

望臺藉助高度的優勢,給後金方面的弓箭手提供了更多的掩護,明軍的輔助兵則只能用血肉之軀來保護那些珍貴的射手,有些輔助兵已經中了好幾箭,仍然勉力堅持到後援上來才掙扎着退下。

城下後金軍笨重的攻城梯塔也爬了過來,堡內明軍也在準備火罐,一隊士兵已經抓起了傢伙準備上牆。

梯臺逼近堡門以後,戰鬥就進入了白熱化,牆後排的明軍士兵紛紛抽刀戒備,準備和登城的敵軍廝殺。而隨着望臺對明軍射手的壓制,後金弓箭手也趁機涌到城下,開始試圖掩護登城的士兵。

不斷有明軍士兵在城頭短促助跑,竭力把油罐朝着望臺和梯塔扔過去,東江軍官也一直在觀察着效果,指揮弩機把火箭朝着那些被足夠多油罐集中的目標發射過去。

這景象讓鄧肯又一次大發感慨:“你們大明的士兵非常勇敢,令人欽佩,這樣好的士兵在泰西也不多見。”

這話一如既往地讓黃石聽得很開心。

堡門處傳來沉重的撞擊聲,黃石知道那是衝車正在試圖破壞門閂,高塔下的明軍開始排隊,上百名明軍士兵不一會兒就列好隊形,一個軍官不急不躁地給他們每個人輪流敬上壯行酒,他們準備出城去拼死破壞攻城器械,這種有去無回的工作張盤自然不好意思交給黃石的部下,也沒有幾個主將敢把這種任務交給客軍。

出發前首先是火力掩護,張盤的紅旗把命令傳給城頭,那裡的軍官立刻組織打擊,幾百名明軍士兵立刻前衝,探出頭攻擊城下的敵軍陣型。不過第一次的協調有些混亂,因爲不是同時探頭攻擊,後金軍早有準備的掩護弓箭手們殺傷了不少分批涌上明軍士兵。

旗幟把失敗彙報回來,張盤只好下令再來一次。

這次效果很不錯,幾隊明軍幾乎同時探頭,把沸水、熱油潑下,接着是大木和滾石,最後探頭的一排弓箭手還進行了一次瞄準射擊。幾個明軍軍官一直捂着頭盔,小心地透過城垛往下窺探戰況,他們這次幾乎是同時向後拼命揮手,示意時機已到。北門的旗幟馬上彙報了最新戰況,同時繼續加緊打散城下的敵軍隊列。

高塔就命令內側的明軍出戰,梆子響起後那些士兵紛紛像黃石見過的賽跑運動員一樣半蹲下,堡門纔剛剛拉開,他們就怒吼着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奔了出去。黃石看見他們立刻和涌進來的後金士兵展開廝殺。北門的觀察軍官彙報得很準確——城門前的敵軍凌亂不堪,立刻就被明軍推了出去。

保衛堡門的士兵竭力推着兩扇大門,把它們重重地在突擊隊的背後關上了,割斷了黃石的視線。北門的旗幟似乎不斷地報告着戰況順利,黃石雖然看不見城門口的交戰,但牆上的明軍已經開始從容地攻擊城下,目光中還有兩個靠的很近的望臺被推倒了。

這隊士兵給城上的明軍爭取了很久的自由射擊時間,更多的望臺和梯塔被擊中燃燒,後金的弓箭手似乎也被驅逐開了相當一段距離。很久都沒有弓箭射上城樓,明軍越來越自如地探頭攻擊,黃石注意到後金望臺上的射手也紛紛把注意力集中到堡門外側。

堡門又一次傳來撞擊聲的時候,黃石覺得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高塔下又有上百個士兵走出來排隊,他們列好陣以後輔兵就挑來了酒桶,領頭的軍官開始給他的屬下士兵敬壯行酒……

明軍的戰術一向是用士兵作肉城牆保護大門,藉此取得較好的交換比,一般來說是在大門外放上士兵,偶爾打開城門進行補充。但旅順堡士兵並非很多,現在張盤存心要消耗後金的攻城器械,所以每次都要放近了再打。突擊隊出去後堡門就絕不會再爲他們打開,這一點從上到下每個官兵都知道。

黃石看着那些士兵一個接一個仰脖喝下那碗烈酒……這就是一條忠勇的性命的代價麼?

咣噹,喝完的士兵奮力把酒碗摔碎在腳下,然後虎虎有生氣地抹了抹嘴……哦,還要加上一個碗。

到第一天結束的時候,後金千辛萬苦拖來的攻城器械就報銷了八成,旅順堡明軍人人身負家仇,戰鬥意志高漲得近乎瘋狂,這大大出乎後金方面的預料。

黃石部始終沒有出擊,客軍到底能不能和旅順主軍一樣捨死忘生的作戰,黃石自己也不是非常有信心,畢竟他們在這裡沒有要保衛的親人和財產。

第二天下了場小雨,後金軍暫停了進攻,冷兵器時代這種天氣幾乎無法進攻,因爲進攻方的弓箭在雨中根本無法使用,而防守方至少還有滾木和大石。

黃石來到這個時代以後才發現,如果說大雨會讓火器擊發率大大下降的話,那同時更會讓弓弩徹底成爲廢鐵。歷史上的嚴格訓練的英軍利用大檐帽和棉紗,大約可以保證豪雨中四成的火槍開火率,火炮因爲有火門蓋甚至可以達到七成。但冷兵器的弓箭一成也保證不了,威力巨大的步兵弩在豪雨裡甚至只有二十米射程。而且這跟訓練無關,浸溼的弓弦和弓體一旦受潮就啥都不是了,晴天一石弓雨天只要用三分力就會損壞,更大的力量就會直接報廢。

旅順明軍紛紛把弓弦取下來小心保存,直到傍晚雨停後再擦乾裝回去,後金軍這天則把損壞的器械改造成雲梯。

第三天後金軍分散開從各個方面進攻旅順堡,試圖尋找守軍的薄弱環節。張盤當機立斷組織部隊反擊,利用內線作戰的優勢,不斷從三個堡門殺出以打亂敵軍攻擊步調,並趕在大股敵軍增援前撤回。

黃石此時已經和張盤站在了一起,因爲張盤感覺他的反擊兵力有些不足,打算利用他不太熟悉的黃石部了。

“那裡建奴兵力薄弱。”一個親兵指着遠處牆上的一面旗幟叫道。

張盤眯着眼看了一下,又看了看北門城樓的旗幟,掉頭對黃石說:“黃將軍,有勞貴部了,請令二百兵出北門,前往那裡破壞雲梯。”

黃石立刻派近衛去通知賀寶刀,一彪人馬就浩浩蕩蕩地向着北門開去,堡門守衛也根據命令及時打開了城門並進行掩護。

張盤對他們的戰鬥力不是很放心,黃石也不知道表現的如何,兩個人都捏了一把汗,直到旗語傳過來以後張盤才如釋重負:“強將手下無弱兵,這麼快就打散敵軍了。”

“敵援!”一個親兵又叫了起來,旗幟指出有大股敵軍機動兵力正向賀寶刀的地點開去。

“讓北門鳴金,同時從西門出擊。”張盤飛快地下令了。

那隊出擊的部隊回來後,黃石看見士兵們紛紛坐倒在地,或者開始喝水飲馬,只有一個騎士筆直衝着高塔馳來。

“某乃東江遊擊黃將軍麾下練兵千總賀寶刀,”那騎士在直奔到高塔前才猛得勒定了馬,把一面旗幟狠狠地擲到了兩位將軍腳下的地上,跟着又扔下一顆頭顱:“某奪得大旗一面,斬佐領一人。”

賀寶刀和金求德的士兵和其他幾隊明軍輪番出擊,賀寶刀再次歸來的時候又高舉着帶回了一面旗幟:“某乃遊擊黃將軍麾下練兵千總賀寶刀……”

第三次回來的時候黃石和張盤腳下有兩個人頭在亂滾:“某奪得大旗一面,斬首兩級!”

又一次出擊……“某斬首一將,奪旗兩面。”

天黑前最後一次叫賀寶刀回來時,張盤和黃石都緊緊盯着他要出現的城門,果然,一馬當先的賀寶刀又衝到黃石和張盤面前,這次滿臉血污的賀寶刀再次舉着搶來的軍旗大喊,有力地向兩個將軍行了個軍禮後再一次把它投擲到黃石腳下。

高塔上下的士兵、親兵們每次在賀寶刀報出名號、投下軍旗後都會齊聲喝一聲彩,這次除了黃石和張盤兩人外,剩下的軍官也跟着一起叫好。

“千總?!這樣的猛將……”又驚又喜的張盤這次終於讓心裡話脫口而出,但才說了幾個字就意識到不妥,指着賀寶刀的手臂還停在半空。

黃石還是微笑不語,但他身後的親兵已經對張盤側目而視,臉上都微微露出怒氣。自知失言的張盤乾笑了兩聲把手收回,氣氛一時變得十分尷尬。

“我認爲他還不可以提升,張將軍要爲他抱打不平麼?”黃石開了個玩笑來化解這場面。

“哈哈,正是。”張盤也借坡下驢,嘻嘻哈哈地笑道:“雖然是黃將軍的地盤,但我路見不平,也是要拔刀相助的。”

黃石注意到張盤的目光一直戀戀不捨地在賀寶刀身上打轉,表情也顯得很是微妙。

第十七節 族權

當夜後金軍就燒燬了雲梯後撤二十里紮營,旅順軍凌厲的反攻讓他們意識到明軍還有餘力,簡陋的雲梯是肯定不行的,分散兵力全線攻城更是會傷亡慘重。要想攻下旅順還得重新打造攻城器械,而且要比上次多得多。

敵軍雖然退去,但很快探馬就來報告後金軍沒有離開多遠,看樣子還會開工製造器械,所以旅順也沒有太多的喜悅氣氛。巨大的壓力稍微鬆懈後,明軍士兵不小的傷亡也讓士氣有所低落,張盤下令犒勞軍士並擺下慶功宴。

黃石作爲客將坐了左邊上首,張盤則按規矩佔了右面主位。開始一切還好,但等張盤喝高了以後就不行了,覬覦的眼神不停地在賀寶刀身上打轉轉,讓黃石心裡也微微有些不痛快。

既然是軍宴,酒過三巡後各個武將自然紛紛獻藝,一會兒後賀寶刀就實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跳出來說要表演槍術給兩位將軍助興。

張盤聞言大喜,立刻讓親兵按照賀寶刀的要求送上一個木人,上面在咽喉、小腹和心口畫了三個紅點。

“殺!”

“殺!”

“殺!”

賀寶刀連續大喝着突刺出三搶,槍槍快逾閃電、力透木人,全都毫釐不差地紮在紅點上。在場的武將都自知絕對沒有這個水平,就是慢慢刺也做不到賀寶刀這種準頭,一時竟是鴉雀無聲。

張盤走下座位檢查木人去了,黃石對賀寶刀的武藝倒是非常有信心,就衝着他微笑了一下,賀寶刀感覺自己給長官掙了天大的面子,滿臉的傲氣下也忍不住透出喜色。

看過木人以後張盤就大聲喝彩,他手下的武將雖然感覺面上無光但也都暗自佩服,一時之間給賀寶刀敬酒的武官把他圍了裡三層、外三層。

“黃將軍,賀千總這種好漢你是從什麼地方覓來的啊?”張盤迴到座位上就開始詢問賀寶刀的來歷。

黃石簡略地說了一下,聽得張盤眼紅不已,覺得這傢伙真是有狗屎運,隨便從大街上都能撿到寶。黃石並沒有提到賀寶刀初次見面對他的侮辱,也沒有提及這廝的傲慢和不敬,並非出身封建等級社會的黃石對這些看得並不是很重,所以也沒有怎麼放在心上。

“黃將軍,”張盤終究只是個年輕的將領,喝多了酒心裡也就藏不住話了:“張某願意拿一百副鎧甲,三十匹好馬換賀千總,黃將軍可願意割愛?”

這個問題很不禮貌,按說不該這麼直截了當的詢問,總要給別人一個婉拒的機會。但是張盤既然不拐彎抹角地試探一番,那黃石也就很不好回答了,當衆落了別人的面子影響同僚感情,更何況他已經拿了張盤不少東西。

他正沉吟着婉轉一些的語句時,張盤也看出他是不願意,心裡已經後悔太莽撞了。可是話已經出口也不好收回,張盤又確實喜愛賀寶刀,就一狠心咬牙說道:“張某還有三個歌姬,一併送給黃將軍了。”

那幾個歌姬確實深得張盤寵愛,交出這個禮物也算是讓張盤“傾家蕩產”了。女人在明朝本來就是私人財產,所以張盤這話並非不合道理但卻很得罪人,把黃石聽得很不舒服,暗暗覺得張盤未免把他看得也太低了,就好像他黃石是個貪財好色之徒似的——看來張盤這個武夫真的不太會說話。

“某又不是什麼奴婢,哪裡有換女人一說?”

還不等黃石出言拒絕,賀寶刀就在下面怒氣衝衝地嚷起來了,周圍的衆人個個色變。張盤只是要黃石同意他到旅順軍前效力,並非說要把他當作家丁奴僕,賀寶刀就算不願意也該承張盤一個人情,不想他卻惡語相加。

“賀千總,住嘴。”黃石叫了一聲,從軍規來說還是賀寶刀的不對,兩個將軍討論部將前程的時候,他本也沒有插嘴發言的權利。

“張將軍……”

黃石吸了一口氣就打算直言,但張盤卻笑起來了:“張某一生不服於人,但這樣既忠且勇的部下,也只能嚥着口水恭喜黃將軍了。”

“不敢。”花花轎子人擡人,黃石也趕快恭維了張盤的手下一番,然後……

“賀千總,給張將軍賠罪。”

賀寶刀端了一大碗酒單膝跪在兩個將軍面前:“卑職無禮,請張將軍海涵。”

張盤帶着惋惜的神色受了這一杯:“黃將軍,張某不得不舊話重提,賀千總忠心耿耿,又立下不小的功勞,實在不該只是一個小小的千總。”

“大人會在合適的時候提拔某的,某並無怨言。”賀寶刀再次插嘴說話。

“你又多嘴,下去。”黃石輕聲喝斥了一聲,賀寶刀默默退下。張盤驚疑不定地看了看這兩人,不知道這種忠誠是怎麼被黃石撈到手的。

其實黃石心裡也不清楚,臉上雖然不動聲色,暗地裡正卻在琢磨和張盤一樣的問題,幸好在山海關招妓那次他已經見識過了賀寶刀的勇猛,不然簡直會有別的想法。

其實賀寶刀並非不知道自己一次次在軍議中接下茬是失禮,也知道自己屢次和長官唱反調是大忌,只是賀寶刀總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而已,在賀寶刀的印象裡黃石最多也就是不痛不癢地喝上聲“住嘴”。

賀寶刀也知道自己這份脾氣到了別人手下就吃不開了,不被憋死也被拖出去打死了,他覺得自己的長官黃石是個很奇怪的人,很少擺長官的主君姿態不說,還常常喜歡辯論一番。

原本在廣寧初次見面前,賀寶刀覺得黃石有點兒忘恩負義,但身爲高級將領的黃石能容忍賀寶刀這個小兵的冒犯,不能不說是非常有雅量,更何況賀寶刀也知道沒有黃石回師平叛,自己多半就死在廣寧叛亂中了。

每次下命令時黃石總是自然而然地盡力和部下溝通,爭取讓部下能理解自己而不是蠻橫地強迫,不要說賀寶刀和楊致遠,就是金求德和趙慢熊也早因爲這種交流而升起士爲知己者死的感覺。

黃石作爲現代人還不習慣封建社會,讓他總想以理服人也很能容忍部下的不敬和玩笑。如果說皇太極還有做作的成份在內,黃石對部下的禮遇則完全是自然流露,因爲內心的平等思想已經是根深蒂固。他不覺得被地位卑鄙的人冒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更不把屬下看成走狗家奴。

所以皇太極足以讓別人甘心死一百遍的折節下交對黃石沒有毀滅性的效果,但黃石的部下很吃這一套。

宴會散了以後,黃石把賀寶刀叫了過來:“我還是不會提拔你,你可知道原因麼?”

“屬下不知道。”賀寶刀飛快地回答,聽得出來他語氣裡還是有怨氣的。

“今天你親手砍下了幾個首級,我猜那幾面旗子也是你親手搶來的吧?”

“正是。”賀寶刀大聲回話。

“這就是我不提拔你的原因。”黃石覺得賀寶刀做個千總很得力,能極大地激發身邊士兵的士氣和鬥志,但是……

“今天我把幾百人交給你,你衝在第一個,如果有一天我身爲大將,讓你統帥萬軍估計你還是要衝在第一個,還是不會像趙慢熊一樣躲在後面指揮。所以我寧可提拔他那個懦夫,也不會提拔你,如果你能……”

“屬下不服!”賀寶刀怒氣衝衝地爭辯起來:“我賀家作爲大明邊將已經有二百年了,祖祖輩輩都是殺敵在前鼓舞軍心,代代都爲大明立下汗馬功勞。”

他說的不是謊話,但這種軍隊不是黃石設想的軍隊,他換了個話題:“今天你的槍法非常出色,我想你們賀家一定有特別的訓練方法吧?”

“不錯。”

“我想你把這套方法教給全軍將士,最好能詳細地寫下來……”黃石覺得好的技巧當然要儘快向全軍推廣,練出一支精兵怎麼也是賀寶刀大大的功勞吧。

正要開條件的黃石被賀寶刀打斷了:“屬下不能這麼做,請大人恕罪。”

黃石很驚訝地問道:“爲什麼?”他覺得這是一個很自然、很合理的要求啊。

“我們賀家作爲世襲秦軍將領已經二百年了,代代爲大明抵禦東虜,歿於邊事的族人不計其數……”說着這種慘痛歷史時賀寶刀居然還在微笑,語氣也十分激揚:“某小時家人就一再叮囑,我賀家這二百年富貴,靠的就是這一杆六尺長槍,掌中的三尺白刃。”

“大人對屬下的恩情天高海深、殺身難報,就是爲大人死在疆場上屬下也絕無怨言,身爲練兵千總屬下對士兵的槍法自然也會加以指點。但族中流傳的這些訣竅乃是我賀家安身立命的根本,絕對不可外傳泄露,請大人明鑑。”說完賀寶刀就抱拳躬身,再不出聲了。

第十八節 勸降

這封建思想黃石很不以爲然,一家一姓閉門造車地摸索效率很低,而且也很容易失傳,無論從發展還是保存的角度看,打破封建壁壘把知識共享纔是高效和科學的。

賀寶刀恭恭敬敬地彎着腰,身體一晃不晃。

“既然如此,我不勉強你了。”

黃石知道在這種固執的良家子弟面前,終究還是無話可說啊。

第二天旅順堡又開始忙碌起來,大家都知道後金軍隊還是會回來的,而且新的一場戰鬥會比上次更爲激烈。

既然賀寶刀不肯合作,那黃石就只有再找鄧肯商議了,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照搬的泰西經驗。這個本來是黃石的第二選擇,因爲他已經和鄧肯交談過很多次,這個泰西鄧洋人的長處似乎在建築和火炮上,對肉搏步兵的瞭解不是很多。

黃石帶着鄧肯還有其他幾個部下邊巡視邊談天,看到不少明軍士兵磨刀的時候,鄧肯大發感慨:“我一直認爲刀劍是傭兵土匪的武器,官軍應該使用的是長矛和火銃。”

“鳥銃?”賀寶刀嗤了一聲:“那東西不好用。”

“爲什麼不好用?”鄧肯飛快地反問道。

“這旅順堡就有一百多隻鳥銃,如果好用你以爲我們大明不用麼?”金求德也開始在旁邊搭腔,張盤讓黃石的士兵去挑裝備的時候,金求德在庫房看見了一大批鳥銃,不過他一杆也沒拿。

黃石聽了也來了興趣:“鳥銃爲什麼不好用?”

“炸膛,每開四、五發就要炸一次,所以士兵都不喜歡。”

明朝配備給士兵大批火器,士兵們比較喜歡的是三眼、快槍這些武器,一窩蜂也還可以,但是鳥銃基本是統統鎖入庫房,這東西槍管很長,對加工工藝的要求比較高。明的匠戶也是下九流的身份,他們的手藝也都是那套父子相傳的封建傳統。

所以明的鳥銃炸膛率極高,士兵靠近臉部發射時,一旦炸膛不死也要殘廢,所以大明工部雖然爲遼軍制造了數以十萬計的鳥銃,但這些裝備的下場就是扔在倉庫裡生鏽。在黃石原本的歷史中,滿清士兵對鳥銃也是敬而遠之,寧可去舞刀弄槍也絕對不碰鳥銃一下。

聽完了這些介紹,黃石只是默默無語,鄧肯卻暴跳起來:“這是犯罪!讓英勇的士兵白白喪失性命,監督鳥銃製造的官員統統應該被吊上絞架!”

鄧肯口中的“英勇士兵”在明朝的士大夫眼中不過是賤民和罪犯,更是一次性的消耗品,明朝武人地位如此低下,待遇差也是順理成章。

“先不說鳥銃了,”黃石安撫住激動不已的鄧肯,把話題又扯回原處:“我們可以先訓練長矛兵,你說刀劍無用?”

“是的。”鄧肯一本正經地回答:“官軍不是土匪,拿把破刀就上去亂砍太不成體統了。”

黃石把目光投向了賀寶刀,後者也點了點頭:“有道是三箭不如一刀,三刀不如一槍,對付山賊弓箭還可以。但是對付建奴這種身披重甲的騎兵,除非是臉面咽喉,否則十幾箭射不死也不奇怪。而一個人被砍三刀,就算甲厚不是重傷,流血也去了半條命。至於長槍……”

賀寶刀站了個馬步,分開雙臂在空中虛握成拳,作了一個突刺的動作:“殺!”

收回手腳後賀寶刀嘆息了一聲,就彷彿剛剛宰了一個人那樣的滿足:“這就可以割首級了。”

“不過……”

就在黃石開始沉思賀寶刀這番意見的時候,說話大喘氣的賀寶刀又狠狠噎了黃石一句:“如果是碰上盾牌手就不行了……”

賀寶刀再次現場表演,他左手護胸表示一個盾,用慢動作下移到腹部:“某用盾牌震開槍尖……”

跟着又是慢動作跨上一大步,右臂從肋下反掄了一個大圓到前胸:“又一顆首級到手了。”

“長矛可以結成陣。”鄧肯臉紅脖子粗地開始反駁。

“我們也可以結成盾陣。”賀寶刀搖着頭收起了架勢:“別以爲就你們泰西人聰明,我們大明軍人都是傻子。關鍵還是看個人的武藝,槍術好就是槍贏,刀法好就是刀贏……”

黃石捏着下巴想了很久:“你再把動作做遍給我看看……慢慢地……重來……再慢一點兒……再來一遍……嗯,我知道了……”

黃石嚴肅地想了一會兒,終於下了命令:“等打完這仗,金求德你去換下武器,刀和盾牌我們不要了,都換成槍。六尺以上的長槍。”

看到部下滿臉都是不解,黃石也不打算現在就說明想法,畢竟這還需要艱苦的訓練:“如同賀千總所言,槍術好就是搶贏,畢竟搶的威力大而且先動手。我軍還是要勤練槍陣,所謂先發制人嘛。”

不等其他軍官反駁,鄧肯就急不可待地說道:“還有那些鳥銃,我想親眼看看。”

“好,我回來去和張將軍要,反正這個東西他們也不用。”黃石滿嘴答應了下來,放在倉庫的鳥銃和廢鐵沒有區別,這個順水人情張盤應該不會不給的。

“回到長生島,我們就要刻苦練兵,鄧肯先生雖然是泰西人,但我希望你們能和他同舟共濟,不分彼此。”

“遵命!”明朝的時候,漢族人看白種人還比較順眼,泰西人對大明的謙卑態度也讓他們沒有什麼惡感,就是賀寶刀也不認爲鄧肯是個殘暴的蠻夷。

“鄧肯先生,回到長生島後,就幫我好好鍛鍊長槍陣吧。”

鄧肯信心十足地保證說:“一定不會讓將軍失望的。”

黃石一心想把士兵都訓練到賀寶刀的技戰水平,雖然賀寶刀揚言不會透露家族的訣竅,不過黃石倒也不認爲是完全無法可想,思想可以慢慢轉變,不是說溫水煮青蛙麼……好吧,這故事已經被賀寶刀證明是謠傳了,不過黃石覺得這道理還是對的。

鳥銃的問題一說就成,張盤果然對那些垃圾也沒有什麼好感,他許諾黃石可以在戰後把庫存的統統拿走。黃石笑着道謝的時候,張盤也被他的樂觀情緒感染了,兩人一時間都忘了後金大軍還在二十里外趕造攻城器械。

說曹操,曹操到,兩天後便有一隊騎士策馬前來旅順堡下,在門外高喊是派來的使者。接到通報的時候張盤正和黃石商議守城問題,張盤聞報後沉思了起來,臉上也慢慢露出笑意:“黃將軍怎麼看?”

“夫戰,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建奴士氣已泄是定而無疑了,所以我估計派人來是想勸降我們。”黃石聽到這個消息也是大出了一口氣,後金軍士氣有所低落實在是個好消息。

第一次攻城的時候後金上下都以爲可以一鼓而下,自然人人奮力登城。現在將官已經沒有了絕對的信心,那士兵自然也會思考退路,對勝利的前景有些悲觀看法,這樣戰鬥力自然大大低落。只要再勝一仗,後金軍必然氣沮至極,普通士兵也就再也沒有信心攻擊了。第三仗是不可能有的,對方也不愚蠢到在士氣一片低落的時候來送死。

張盤也是撫掌大笑,就如同在一片漆黑中看到了前方的光明:“建奴這次派人來可是打錯了算盤,這不是等於告訴我軍全體官兵——勝利就在眼前了麼?”

旅順經過一番血戰,將士們都知道後金大軍必然還會前來,如果說一點兒也不緊張是不可能的。將爲兵主,如果各級軍官都鬥志昂揚,士兵自然也會更加振奮。

“讓使者進來,”張盤急不可待地下令:“快快聚集軍官,讓他們都來聽。”

在大廳上黃石還是站在了客將的位置,後金使者進來以後遞上書函,還按照後金的禮儀打了個千:“小人拜見明國張盤張將軍。”

然後衝着黃石也是一下:“小人拜見明國黃石黃將軍。”

張盤也不理他,指着師爺高聲叫道:“念!”

師爺搖頭晃腦地念了起來,果然是招降的書信,條件還很是優厚,旅順上下官兵不但可保性命財產,還人人都有賞賜。

廳中的軍官開始人人繃着嘴角,手握刀柄肅立,但黃石卻聽得撲嗤一聲笑了起來,張盤似乎有些責備地看了他一眼,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見兩位將軍都開始發笑,廳中的將領們也一個接一個地放鬆了面部肌肉,此起彼伏的笑聲越來越響。

師爺唸完了書信以後,張盤冷笑着對後金使者說:“你死到臨頭還不醒悟麼?”

第十九節 對策

張盤說完就伸手向師爺要信,那師爺也很有幾分喜劇演員的天賦,把信件捧着遞上的同時,還滿臉誠懇地假意勸說道:“這條件真是優厚了,東家你要三思啊!”

看到師爺裝出來的那幅一本正經的表情,滿廳的將領們齊聲發出雷鳴般的狂笑,就連黃石和張盤也不例外,這聲音好似要把屋頂的瓦片震落一般。

那個後金使者臉色有些慘白,但在一片鬨笑聲中仍然沉聲問道:“不知將軍爲何發笑?”

“也讓你死的明白!”張盤揮手畫了一個圈,把屋裡的衆將官都包到了園裡,然後才咬牙切齒地說道:“這屋裡的人,包括我這個師爺在內,本都是遼東的平民百姓,有家有口安居樂業,就算你們建奴賠得了我們的田土財產,難道還能還給我們父老親人麼?”

說這話張盤就抖手把信扯了個粉碎:“區區幾個銀錢,等我們殺光了建奴,難道自己不會去拿麼?”

自知必死的使者冷笑着大聲反駁:“兩位將軍雖勇,但我大金鐵蹄所向,無堅不摧。”

“來人,把他拉出去殺頭!”

衛兵上前捆住後金使者時,那人倒也沒有反抗,他奉命來旅順的時候,早就知道可能會有這樣的下場:“在下只是個卑賤之人,兩位將軍卻享大名,豈不聞‘兩國交兵,不斬來使’?”

“建州叛奴,也敢自稱敵國?”張盤哼了一聲。

士兵把使者拉下去的時候,他猶自昂然:“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三日後我自會在九泉下恭候兩位將軍,還有廳中各位……”

古時交戰雙方的使者一般都是大膽之人,不然很容易就墮了本方的威風,這個使者從頭到尾都言辭慷慨,更沒有撒潑一樣的痛罵,這讓黃石微微有些遺憾,畢竟將官們如果能看見一個敵人臨死的醜態,更能激發他們的鄙夷之心。就是黃石自己而言,面對使者這樣鎮定的表現也稍稍有些敬畏之感。

使者背後的兩位後金衛兵始終一言不發,等使者被拉走以後,張盤皺着眉頭說:“你們可以回去覆命了,黃將軍和我張盤,必在旅順等你們建奴來送死。”

“張將軍的意思我們自會帶到,”右手的一個後金士兵用漢語大聲講道:“敢情將軍送還首級給我們,也好交給他的家人安葬。”

“如此……可以。張某素來敬佩勇士,他雖是蠻夷,但不會讓他在地府作無頭之鬼的。”

根據張盤的命令,使者的首級被挑在旗杆上展覽給全旅順,然後裝進了一個木匣,連同屍體一起交給同來的後金士兵帶走了。

“來日交戰之時,吾等再向兩位將軍請教。”後金衛隊離開的時候仍然彬彬有禮,士氣顯得還是一如既往的高昂。

旅順衆將都哈哈大笑,明軍的戰意也十分強烈,自然就把這話當作笑話聽,張盤和黃石也不會降下身份去難爲幾個小兵。

等軍官們散去,張盤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黃將軍有何打算?”

黃石也還以同樣的一笑:“張將軍智珠在握,想必是胸有成竹了。”

兩個人對視片刻,同時放聲大笑。

……

山海關。

鑼鼓聲被敲得震天響,還有兩人在放鞭炮。

門口圍觀的百姓人山人海,每個人臉上都是一片豔羨的神態,還有幾個童子也被家大人舉在肩上看熱鬧,讓他們感受一下讀書人光宗耀祖的氣氛。

在這一片崇敬的目光中,一個年輕人在昂首闊步踏入大門,廳前還有不少前來道賀的鄰居老人,他一抖官服從容向着高堂上的父親跪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九個響頭:“父親大人,兒子仰仗祖宗之德,僥倖中了。”

……

“大哥,你不打算再去京城考進士了麼?”

“不去了,我們家是遼籍,不能在遼地做官,進士必須去外地,所以舉人正好。我已經向遼東兵備僉事袁大人投書了,袁大人告訴我覺華縣有個縣丞的缺,我可以去上任。”

“覺華縣?”

“小妹你不知道,寧遠堡已經修築了快一年了,在袁大人的督促下眼看就能完工了,覺華島剛剛設縣,縣令也已經在路上了,可是本地沒有舉人願意去險地做縣丞。”

“大哥你難道想一輩子作縣丞麼?”

“將來……小妹啊,我們家六代前不是陝西同州人麼,也許可以得到同宗准許遷回祖籍去。”趙家大哥經過父親同意,剛剛把名字改爲引弓,決心在遼西防線上爲官。

“父親……”

“過去這麼多代了,父親和本家修好也沒有什麼了吧。”六代前趙家本是陝西籍,趙家先祖出任遼官以後和宗族鬧了些不愉快,身爲朝廷命官和族長有矛盾,按照大明律就是蔑視人倫罪,被罷官後趙家祖先索性也不回老家捱整,就在東北讀書傳家了。

同州本家這代也出了個秀才趙敬之,還是同州府院試第一,趙引弓才考上舉人本家就恢復了書信來往。雖然從現代血緣觀點上看他家早不是陝西人了,但在大明只要他還姓趙,就不能不客氣對待出身的家族。

……

第二天凌晨,天色還是一片漆黑,趙引弓就收拾好包裹準備離開。

“二弟,小妹,父親、母親大人就靠你們照顧了。”趙引弓急不可待地要去遼西邊疆報道,他欲言又止,終於還是輕聲說道:“小妹,你多陪陪母親,大妹的事情過過就好了。”

“大姐太不謹慎了。”趙家小弟嘆了口氣,事情八字還沒有一撇,他姐姐就和鄰家幾個姑娘亂說話,結果自取其辱不說,還讓別人看全家的笑話。

“小妹知道了,大哥放心。”小妹妹也知道母親心裡很煩,姐姐匆匆出嫁以後,現在婆家那邊也聽到了些風言風語,正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姐姐婆家覺得兒媳是個瘋魔的女子,對她姐姐也不是很好了。

趙家小妹憤聲說道:“那個傢伙當真可惡!”

“小妹你以前說得不錯,他本來就是天性涼薄的人啊,可惜大妹不聽你的話。”趙引弓也嘆了口氣,聽說大妹妹生活得不快樂以後他也很傷心,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又有什麼辦法呢。

“那些丘八就沒有好東西!”趙姑娘恨恨說道:“明明是他故意撩撥姐姐……”

……

同一時刻,遼東旅順堡。

“稟兩位將軍,探馬來報,建奴正在給器械上木輪……”

黃石和張盤聚精會神地聽着報告,後金軍隊幾天來打造了不少攻城器械,昨天傍晚就開始亂哄哄地準備拔營出發,今天子時才過就開始套馬了,顯然又要向旅順開來。

兩個人馬上開始商量對策。

“張將軍毀書斬使,大大激怒了建奴,他們昨天才造好器械,今天就急不可待地來進攻,一點兒也不體惜馬力和體力,哼,這就已經敗了一半了。”黃石首先開腔,所謂將不因怒興兵,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他們打造的望臺和梯塔是上次的三倍,這樣大部分馬匹都要去拉車了。”張盤咬着牙不停地冷笑,他故意告訴幾個後金士兵要死守旅順堡,果然後金軍就拼命地打造攻城武器,到目前爲止一切都在他的計算之中。

“拋去拉車的人力,建奴也就還有不到兩千戰兵可用。”黃石和張盤已經算了不下十遍了,兩千可以自由機動的騎兵已經是最悲觀的估計了,其實可能連一千五都沒有。

“南北山!”張盤用力地在地圖上一點,這裡是後金拉器械來旅順的必經之路,其他的道路不是太遠就是太崎嶇:“這裡有一段拐角,還正好是上坡路,兩側都是山地森林,正是伏擊的絕妙之處。”

黃石端詳了地圖一會兒,道路在那裡彎了一圈,兩側還有叢林可以隱蔽行蹤,也沒有什麼開闊地供騎兵衝刺。

“建奴兩千兵力要分爲前後左右各軍,前軍最強也就是一半,所以不會多於一千人,昨天還幹了一天的活,今天應該還有些疲憊。”黃石雙手猛地一拍,歷史上的這場勝仗背後,原來有這麼多的算計,現在總算是都搞明白了,難得的經驗和借鑑啊,這一趟真是收穫不小。

“我們只要擊潰了建奴前軍主力,那中軍自然膽寒。”失去了機動掩護部隊,攻城器械隨時都可能被伏擊,明軍只要擊敗前軍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黃是越想越是透徹:“就算建奴還是要強行進攻,我們也不怕,他們中軍累死累活地把器械拖過來,我軍以逸待勞去打這些沒有戰兵保護的器械,簡直就是易如反掌啊。”

張盤又看了地圖半天才擡頭:“張某還有近千戰兵可用,剩下的千餘輔兵也都要拿上武器出擊,合起來是兩千人,如果只有這些,張某的計劃和黃將軍說的完全一致。但黃將軍引數百戰兵來,張某就不甘心如此簡單地放過建奴了。”

第二十節 出擊

張盤主張把軍隊分成兩隊,以前隊半數的士兵伏擊後金前軍,剩下後隊堵在退路上,本來以近千戰兵、千餘輔兵攻擊後金前隊雖然富裕,但也不會有太多餘力,現在多出了幾百戰兵,旅順的實力就好多了,前兩日後金在旅順城下的損失也比黃石原本歷史上要大很多。

“前隊突然襲擊,我軍又比建奴人多,肯定可以取勝,後隊留作後備,如果前隊萬一拿不下,後隊就立刻參戰,這和黃將軍說的計劃就完全一樣。但如果建奴膽寒逃竄,那麼我們把他們逼入森林,迫使他們棄馬潰散就可以了。”

後金前隊如果被擊潰就不可能再構成任何威脅了,張盤重重敲了敲南山後面那條路,那是後金中軍可能到達的位置:“如果前隊順利擊潰建奴前軍,那後隊就要保存體力,然後徑直攻擊建奴中軍,他們正拉着器械爬山,我軍以上擊下,必能勢如破竹!”

“而且他們的馬正拴在車上,倉促間根本取不下來,就是取下來了,也是快累死的馬了。”黃石讚歎了一番,補充說道:“多準備火藥、油罐,衝進去就開始焚燒他們的馬車和攻城器械,讓他們組不成戰陣,建奴後隊也休想放馬衝鋒。”

“正是如此!張某估計他們根本沒有機會結陣,不過多準備火藥、油罐也是有備無患。”張盤意氣風發地站直身體:“這次一定要多搶些馬匹回來,到時候和黃將軍平分。”

天邊已經染上了魚腹白,旅順堡像一個嗡嗡作響的蜂房,到處是擦刀抹槍的士兵。

黃石看見賀寶刀的時候,他正在小心地把兩把腰刀在篝火上燻黑,這樣在月夜或者凌晨下,敵人就不能看見刀光。

“今天交戰會是在天明以後了,別人都是擦刀,就賀千總在薰刀,你還真是謹慎。”

“習慣了啊。”賀寶刀頭也不擡地把刀反覆薰了幾遍:“反正這刀已經磨得很快了,萬一路上遇到建奴探馬也可以用啊。”

黃石對此不是很擔心,歷史上張盤的伏擊不是成功了麼。

賀寶刀小心地把薰好的刀插入鞘中,又開始薰他的搶頭:“自薩爾滸以來,卑職不知道夢見這天多少次了,終於要和建奴在沙場上見真章了,就是死了也甘心啊。”

“出兵在即,不要說這種話。”雖然明知是封建迷信,但黃石聽了還是很不痛快,甚至有種不祥的預感。

環顧了四周一圈,其他的士兵雖然也很興奮,但他們總還是顯得有些緊張不安。

“是啊,自薩爾滸以來,我們太需要一場勝利了。”黃石一想到這場萬人的野戰,雖然也是熱血沸騰,但也不免有些揣揣。

出發前,張盤也感覺士兵們有些緊張,不少士兵神經質一樣地抓着武器,只有痙攣的劇痛才讓他們猛地放開,並伴隨着低聲的咒罵。

張盤命令親兵宣讀命令,凡是和後金沒有滅門、殺父、奪妻之仇的人,都可以留下堅守旅順堡,因爲此戰需要的是敢死之兵。

衆親兵和軍官反覆呼喊了很久,東江士兵除了更用力握住他們的武器外,並沒有人響應這個號召。

“久聞旅順堡留下的士兵,人人都是和建奴有深仇大恨。以前我還以爲是誇張,沒有想到真是如此。”黃石也被這場面嚇了一跳。

“張某確實挑選過,不過也沒有想到真是這麼幹淨。”張盤似乎也有點意外。

黃石讚道:“軍心可用,必然可以大破建奴。”

“久聞黃將軍辯才無礙,肯不肯……”張盤指了一下堡門的城樓:“去鼓舞一下士氣?”

“這大都是張將軍的兵,黃某就不獻醜了。”

張盤苦笑了一下:“張某苯嘴拙舌,說不來的,尤其是幾千人一起看過來的時候,更是說不來的。”

“那好。”黃石也不推辭,跳下馬飛速跑上城樓,兩千多士兵很快聚攏在城下望上來,軍戶的親屬門也竭力向堡門內側湊過來,想聽聽傳說中的黃石的演講。

引發自豪感,然後引發使命感,然後讓士兵們覺得犧牲是有價值的……

黃石連運了幾口氣,盤算好注意後終於朗聲說道:

“三代聖王,造就我華夏……”

三代之治是儒家治國的理想,君王賢明,言路無礙,官員清廉,百姓安居樂業,沒有飢餓貧寒。小民也可以書怨華表,上達天廳,所以世間沒有冤獄,沒有不平不法……

這個從兒童就一直在聽的美好故事立刻讓不少士兵露出了迷醉的眼神,每個在底層掙扎的明朝人都幻想着那個美好的時代……

“……我華夏自三代之後,再無盛世,故夷狄窺探中原……”

這話也是儒家的公識,三代以後,頂多只有“治世”,意思就是比亂世強,後世一代代華夏君王做的再好,也比不上三代賢王。在三代之治這面光潔得沒有瑕疵的鏡子前,任何華夏帝王都肯定會被照成滿臉大麻子。“叨逢盛世”只應該是華夏臣子的自謙,而不會被華夏帝王們用來自詡。

黃石以爲這種謙虛表達了華夏君王的進取之心,他們也明白自己還有很多不足,同時也體現了華夏之君的自信——功過是非自有後人評述。比如漢的“文景之治”,唐的“貞觀之治”等等,後世的儒家也承認這些“治世”有些接近“盛世”的水平了。

“……弱宋不能自守,竟讓我華夏神州陸沉……”

明朝覆滅以前自稱盛世的有三個皇帝,其中兩個是宋朝的——宋真宗在向遼國屈服後,自稱過幾天盛世遮羞,其實唐高宗也爲類似原因偷偷幹過一次,不過這兩人後來自己也不好意思說。至於叫囂了一生“盛世”的宋高、秦檜君臣,千百年來更是華夏笑柄,這種急不可耐地自我鼓吹,正說明他們不敢讓後人去評價。

“……太祖高皇帝倡義幟,驅逐暴元,故知夷狄有當滅之期……”

黃石也漸漸沉浸於他的感慨之中,用手撫摸着大明火紅的軍旗,正是在這面旗幟下,大明士兵用竹竿趕走了蒙古鐵騎,推翻了強加給中國的四姓制度……黃石也記得在另外兩面紅旗下,中國軍隊一次次對姦淫擄掠的敵人發起反擊,保衛了祖國的父老和人民,讓全世界都相信——中國絕對不會亡的,永遠不會。

“……夷狄雖猖獗一時,但中國有必伸之理,就讓這轉折從今天開始吧,就從我們手裡開始吧……”

黃石忘情地說了很久,他來自的時代有很痛的回憶,結果他又到了一個更痛入骨髓的時代,一時間這些情感都融合在了一起。

他不是不知道民族主義是一把雙刃劍,每一邊都同樣的鋒利——如同他來自的時代,民族主義給中國帶來了獨立,讓中國人敢於挑戰任何強權,但也讓中國付出了相當的代價。但他個人以爲,民族必須能先站起來,而後才能談包容。

城下的士兵靜靜地聽着,黃石知道今天很多人會死去,這些犧牲是不可避免的。

“……我們會流血,建奴也會流血,我們會死,建奴也會死……”

黃石深深吸了一口氣,注意到每個人都緊張地等着他的下文:

“但我們的魂魄有華夏的香火可以享用,有子孫供奉的牌位可以犧身,而建奴沒有!”

在漢摩拉比法典已經埋在沙子裡千年後,在埃及人把金子塔種得跟樹林一樣的時候,華夏的祖先還只不過是黃土高原上一個萬人的部落,但從傳說中的三代開始,華夏一步步把整個東亞納入版圖,子孫繁衍、生生不息。

“諸君努力!”黃石扶着身邊的旗杆,情緒激動得久久不能自已——今天,我是明朝意義上的華夏人了吧?

說完以後士兵就紛紛整隊出發,如長蛇般蜿蜒開向灰濛濛的天際,大地盡頭的山巒在夜幕中閃動着猙獰的身影,明軍浩浩蕩蕩地前行,每個士兵都準備去接受在那裡潛伏等待着他們的命運——就如同這眼前的迷霧景緻一般充滿了未知和兇險……

每個走過堡門的士兵都如同初生的嬰兒,使出吃奶的力氣盡力高呼,一聲緊跟着一聲:

“聖上萬歲!”

“大明萬歲!”

……

天啓三年四月,後金萬騎南下攻旅順,旅順三千遼東明軍浴血奮戰,堡門前敵我屍相層疊……

後金軍三日不克,遂後退二十里,遣使勸降……

旅順守將張盤毀書斬使,後金軍盛怒之下再攻旅順……

張盤、黃石傾旅順全堡出擊……

兩千餘東江官兵與後金軍大戰於旅順堡外南北山……

是役,明軍大捷!

第二十一節 歸去

上百座巨大的望塔、梯臺被推得東倒西歪,不少正在熊熊燃燒,戰鬥中明軍沒時間去救馬,後金軍也沒力量去救,所以大批戰馬就此被活活燒死。

“再派探馬。”黃石讓賀寶刀不停向北偵查,免得被後金軍殺個回馬槍。奪取戰場後,明軍士兵就開始蒐集戰利品,把無人認領的屍體首級割下來,順便翻翻有沒有銀兩銅錢,這工作不耗盡他們最後的一絲體力是不會停止的。所以包括黃石的部下在內,大多數明軍士兵都疲憊地坐在地上喘氣。

探馬一波波返回,他們看見只有洶涌北逃的敵軍背影,一路都是遺棄的旗幟和跑到吐血的死人。

“贏了。”黃石嘆了口氣,一顆心總算是放平了。

……

方纔後金前軍被打散後,中軍目瞪口呆地看着如神兵天降般出現在眼前的明軍,他們的武器盔甲大多還裝在大車上,戰兵和輔兵混雜在一起毫無軍隊建制可言。面對旅順軍的急襲,疲憊不堪的後金中軍轉眼間就是一片大亂,個別勇猛的士卒忙着扔下纜繩去穿甲取槍,更多的人發一聲喊就向後四散逃竄。

等到明軍縱火焚燒輜重的時候,後金軍就徹底陷入混亂了,有的軍官想反擊,有的軍官想結陣防守,還有的想後退重整,而自在這一片大亂中後金官兵早就是上下解體,兵找不到將,將找不到兵。

從高坡上衝下的明軍士兵一邊縱火一邊大砍大殺,後金軍就此土崩瓦解,蜂擁北逃的人流把試圖增援的後金後隊也沖垮了……

戰場上七零八落的全是屍體,黃石走了兩遍,致命傷在前身的不過三、四十人,明軍的數十死傷也全是這些人造成的,而在逃跑中被明軍追上砍死的足有這個數目的二十倍之多。可惜只是一場擊潰戰,戰果實在有點少,不過黃石也明白,沒有強有力的騎兵,想打殲滅戰談何容易啊。

此戰加上旅順防禦戰和伏擊後金前隊,明軍在戰場收集到首級千又數百具,後金在遼南兩旗已經無力發動進攻了。同時陳繼盛、王崇孝在昌城伏擊了同樣驕狂輕敵的後金正藍旗,斬首過百,遼東明軍已經基本挫敗了後金春季攻勢。

“張將軍這次搶了上千匹馬,我們也組建一支馬隊吧。”賀寶刀和金求德都躍躍欲試。

黃石卻是一聲嘆息,馬隊雖好但馬吃的東西太多了,就好比戰國李牧那縱橫北方的鐵騎,趙國把才長出青苗的麥子都割了餵馬,現在長生島糧食人都不夠吃,根本沒有多餘的東西養馬啊。

說了自己的顧慮後,金求德也無奈地附和了,賀寶刀卻急紅了眼:“大人,辦法讓楊兄弟去想,馬我們不能不要!”

“黃兄要多少馬?”身後傳來了張盤的笑聲,他趕過來的時候剛巧聽到了賀寶刀的最後一句話:“幾個月內我會給黃兄陸續運去。”

“張將軍……”

黃石纔開口就被張盤打斷了:“黃兄和張某併力禦敵,就不要這麼見外了,我們同在毛軍門帳下出力,就以兄弟相稱好了。”

“張兄弟,”黃石微笑着說:“馬我不打算多要,五十匹就夠了。”

張盤聞言一愣,腦筋轉了轉就以爲是黃石誤會他要獨吞,趕忙辯解說:“我說要過幾個月給黃兄送去,那是因爲船隻不夠,馬又嬌貴容易死。說好了和黃兄一人一半,這樣吧,五百匹好了。”

張盤說完數字後又急忙補充:“太多的馬受傷了,腿壞了就只有殺掉吃肉了,完好的真的只有一千匹左右。”

黃石笑着回答:“長生島糧食人都不夠吃,那裡還有給馬吃的?張兄弟的心意我領了。”

“黃將軍有沒有想過種苜蓿?這種東西產量很大,也可以給人吃。”旅順就種了大片的苜蓿,產量是穀子的幾倍。

“可是長生島耕地不足。”黃石簡要介紹了一下自己的難處。

可是張盤說無妨,他建議黃石自己去開發西島和中西島,這樣土地就可以多起來了,那兩個荒島面積也不小。

“我只是領長生督司……”黃石還有些遲疑。

“怕什麼?先佔住好了,以後向大人要了這份差遣就是,就算大人不給,難道還會責備黃兄開土納民麼?”

“嗯,張兄弟說得是。”黃石想自己是被舊有的職權觀念束縛住了,封建社會長官對部下的約束並非很嚴厲,尤其是在眼前這種情況下。

“就這樣定了,我欠黃兄五百匹馬,這次還找到了不少大車,上面滿滿的都是盔甲兵器,黃兄也挑些去吧。”心情不錯的張盤笑得挺開心:“莽古爾泰還號稱什麼彪悍之夷,一早就領着近衛跑得連影兒都沒有了。”

“此人魯莽衝動,和暮氣沉重的代善正好相反。如果是阿敏和……和皇太極前來的話,”說到皇太極三個字的時候,這名字的主人曾經加在黃石身上的壓迫感讓他頓了一下,不過這感覺已經沒有以前那麼令人窒息了,黃石很快就繼續說下去:“尤其是皇太極,行軍打仗深謀遠慮,很少犯錯誤,張兄弟一定要小心。”

“知道了,一個比較聰明的蠻夷。”張盤不以爲意的笑了一下,如果不是黃石勇名在外,他簡直要嘲笑黃石滅自己威風,長他人志氣了。

……

開戰前旅順的一千二百戰兵,兩千輔兵,活到戰後的只有二千二百餘人了,黃石的五百部下也去掉了一百多人,還有七多個已經傷口發炎,眼看也活不成了。

在這個時代,軍隊能做的就是用鹽水清潔傷口,但是如果有衣料碎片被扯進肌肉組織,那一旦傷口發炎就基本意味着死亡,旅順明軍有專門的補刀隊,讓受傷過重的士兵不要死得太痛苦。

黃石堅決不同意給自己的部下補刀,但他也只能是眼睜睜地看着部下在傷痛中掙扎,有個傷兵發炎後一直不住地慘叫,黃石沒有抗生素也沒有止疼劑,能做的只有親手給他傷口上撒鹽。

“大人,給我個痛快吧。”每次黃石加劇他痛苦的時候,那個士兵都這麼說。

“堅持,堅持。”黃石也總是這樣勉勵他,但最後他還是悲慘的死去了。

看着黃石憤怒地抽刀在樹上亂砍,金求德和賀寶刀都忍不住進言:“大人,叫補刀隊來吧,何必讓他們再受罪?”

“黃兄。”張盤也安慰他說:“先留在旅順,等他們傷養好了,我會送回去的。”

他知道黃石不忍心下手,就打算勸黃石先回長生島去。

“如果有什麼不測,讓他們留在這旅順不好麼?他們保衛了這片土地,我祭祀的時候也不會忘了他們的香火的。”張盤已經在旅順外修了一片新的墳地,他想起了黃石在出徵前說的那段話:“我不會讓他們的魂魄在九泉下受苦的,黃兄儘可以放心。”

“我怎麼會信不過張兄弟呢,不過我帶了這五百兒郎出來,”黃石慘然地笑笑:“那無論死活,我都要把這些長生子弟帶回去。”

黃石苦思了很久有什麼抗生素的替代品,最後決定死馬當活馬醫了。

“去找張將軍要馬,先要兩匹來。”

黃石吩咐把刀在沸水裡重新煮了一遍,然後動手給傷兵刮肉。

“刮掉爛肉也沒用,還是會繼續爛,大人,生死有命,讓他們早些投胎去吧。”賀寶刀幾次建議他親自操刀,說他刀法嫺熟,一定會讓傷兵們走得毫無痛苦。

“刮。”黃石狠狠從牙縫裡蹦出了個字。

先把傷兵五花大綁在牀上,然後幾個士兵用力按住他們,接着就動手刮爛肉,那如同切割橡膠一樣的聲音聽得人一陣陣牙酸。第一個士兵刮完後已經連慘叫都發不出了,剩下的傷兵也都掙扎着求死,但還是在黃石嚴令下一個個刮過來。

“殺馬取肉。”黃石讓部下把馬宰了一匹,用同樣拿沸水煮過的刀割下一條條新鮮的馬肉,去掉脂肪後把這些鮮肉敷在傷口處。

動物的肉有天然的抗菌能力,黃石也不知道有沒有用,只能寄希望於此了。一匹馬用了半天黃石就不放心拿去煮肉了,換了一匹接着殺取新鮮的馬肉。沒受傷的士兵輪流不停地給傷兵敷肉,黃石規定他們必須每天洗澡,衣服也必須用沸水煮,動手前更是要在鹽水裡泡過。

……

幾天後張盤又來看過一遍,有個士兵還是死去了,他大概是傷的太重了,或者是有殘存的布料和金屬沒有取出,但剩下的士兵的傷口已經結上了痂,人也都開始退燒了。

張盤笑着對這些幸運兒說:“你們要是活不下來,都對不起黃將軍殺的那十幾匹馬,兩匹馬換你們一條命啊。”

等到那些士兵恢復以後,立刻就來拜謝黃石這個肯用馬換兵的將領,言辭間都是感激涕零。

五月初,黃石打造好了棺材,把每具屍體都收斂好裝船運走,朝廷已經得到了旅順的捷報,據說東江正式開鎮已經開始在朝中進行討論,士兵的軍餉和糧餉也讓兵部和戶部去議了。

黃石和張盤分別的時候鳥銃不用說統統拿走,此外還又捲走了六百長槍和盔甲,救火營眼看就能鳥槍換炮了。

第二十二節 搭車

在回家的路上黃石又想起天主教的問題,他左思右想還是要利用宗教,儒家不語亂力怪神,而信仰陣地他不去佔領別人也會佔領。肯定不能鼓勵士兵信佛教不用說,道教也沒有什麼大用處,義和團的刀槍不入早期可能有很好的效果,但是後遺症和副作用太大,所以這些都不可取。

利用天主教還可以得到耶穌會的技術和人才支持,從長遠看好處也不少。不過,教義一定要改,黃石打算把這種信仰掌握在自己手裡。如果這個宗教能推廣開,那作爲宗教代言人的黃石也能得到更廣泛的支持,這對未來的大計是有好處的。

……

“一夫一妻沒問題,只要買妾和丫頭不是罪就可以了。”這個問題黃石和鄧肯很快達成了共識。

“拜祖宗不能動,這個是我華夏的傳統。”

“這樣不太好吧。”鄧肯還有些遲疑。

“耶穌會是推廣第一,其次纔是教義的完美無缺,對不對?”黃石說的正是耶穌會的如意算盤。

“這個是……好吧。”鄧肯覺得這個可以以後改,耶穌會也是這麼想的,所以他就同意了。

“原罪不能要,信教是積德行善,不是贖罪,這個一定要改。”天主教的原罪說法太可怕,用這套理論士兵們的祖宗都在地獄裡呢,這個士兵是絕對絕對不會接受的。

“不行。”鄧肯眼看就要發急了。

“你怎麼這麼死腦筋呢,可以說不信教就要去中堂——那是和人間差不多的地方,不能升上最美好的天堂,自己信教還可以把祖宗也都帶去天堂……”黃石說了半天,最後補充了一句:“一切爲了推廣,推廣以後再說。”

“好吧。”鄧肯妥協了。

“戰士死了以後就能上天堂,不需要信不信。”黃石固然希望信教的不怕死,他也不希望不信教的就會怕死。

“這個絕對不能改。”鄧肯和黃士吵了半天,最後鄧肯拿出一個妥協方案,就是這些戰死的勇士可以成爲英魂,聽起來有點像日本的神道教。

“不行。”黃石立刻反對了,他還是有底線的。

鄧肯苦口婆心的說了些好處,但是黃石越聽越像武士道:“不行,我不喜歡這個主意。”正常人沒事兒誰喜歡給自己找不痛快啊。

最後決定改良北歐神話,當然必然被毀滅的末日之戰一定要拋棄掉,而那些當軍妓的女武神顯然要保留,這對黃石那些單身士兵會是個不小的精神獎勵。

“……總之,上帝他老人家爲了審判日的決戰而收集戰死的勇士,在天堂的軍營裡,每個士兵都可以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還有一羣女神可上,就是這樣。”黃石煞有介事地總結好了教義,推了呆若木雞的鄧肯一把:“記下來!”

“好吧。”鄧肯記錄完了以後又說道:“建奴就是地獄的軍隊,既然將軍說要符合中國的語言習慣,那我們就叫他們閻羅妖,如何?”

閻羅妖?這詞黃石聽着有點耳熟,不過他沒有想起來是什麼出處,不過這不是重點,他斷然否決:“不行,建奴和地獄、魔鬼不能扯上一點兒關係。”

“爲什麼?這樣殺建奴不就是取悅天主,不,取悅上帝麼?”

鄧肯說話時的表情看起來很迷惑,這黃石無奈地搖搖頭。

“鄧肯先生啊,你真不瞭解我們中國人……大明人,如果按你這麼說,很可能對士氣有不好的影響,個別士兵會不敢和建奴交戰!”

“爲什麼?”鄧肯口水都噴出來了。

“魔鬼是地獄的君王,而中國人會覺得地獄的大佬也不好惹。我向你保證,如果按照你們耶穌會的教義去傳教,士兵們背地裡一定也會給魔鬼上柱香,兩邊都不得罪纔是王道……算了,你不懂王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最後定下來的說法是黃石是教徒將軍,那麼教徒士兵爲教徒將軍打仗就是取悅上帝,後金不過是拿來當作考驗的野人而已,反正聽教徒將軍的話就是不會有錯的,死後就可以去天堂軍營大吃大喝、跟女神mm一起玩了。

“沒有什麼魔鬼的誘惑,魔鬼給不了任何東西……只有天主的考驗,失敗了就打發去地獄……魔鬼需要靈魂幹什麼?嗯,這個讓我想想。”

黃石思考了一番:“有了,還是要符合中國的思考方式,就是要拿鬼魂去煉法寶,那些靈魂會生不如死,日日被陰火灼燒,除非在神形俱滅前有人在上帝面前求情,就是這樣,記下來。”

只要能控制一個宗教,黃石並不介意叫什麼名字,只要有一天中國能打到羅馬,就是說上帝和漢族在秦嶺立約他看也沒有什麼問題。既然眼下這個名字可以換到資源那就先用着,反正教義的修改權在手,黃石覺得名字只是一個代號而已。

靠着幾天的繁忙總算把所有問題都搞定了,到長生島前鄧肯從頭翻開了一遍記錄的東西,對着被改得面目全非的教義發愣:“這還是天主教麼?”

“怎麼不是?”黃石不以爲然地反問了一句,拍了拍那些教義草稿:“這是有中國特色的天主教。”

“如果這樣的話……”鄧肯飛速地寫下了一句話:神職人員可以結婚。

……

黃石並也不打算連軍官一起愚了,況且他們也未必愚得了,這件事情不得到幾個心腹千總的支持理解,恐怕也推行不下去。

“大人,卑職不同意!子不語亂力怪神。”

才稍稍透露了一些推廣天主教的設想,賀寶刀就一如既往地第一個跳了出來了。

第二十三節 魔盒

早就對此已經習慣了的黃石也就是笑笑:“賀千總,士兵們就信着各種各樣的妖魔鬼怪,那些不是更不好麼?”

賀寶刀不走腦子地說起了大逆不道的比喻:“屬下不認爲靠什麼教能鼓舞士氣,這樣的軍隊不過是黃巾賊、紅巾賊之流。”

另外三個軍官都聽得臉色發白,楊致遠急忙出聲叫喊:“賀千總!”

“大人恕罪。”賀寶刀嚇得跪倒在地。

“這裡都是自家兄弟,你先起來說話吧。”黃石在小小船艙裡轉了兩轉,關起門來說話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過這個賀寶刀不是第一次了,看起來真的要想辦法治治他,不然遲早要惹大禍。

賀寶刀斟酌了一下語言,終於又開口了:“去歲聞香教徐賊倡亂,其黨羽二百萬,從賊亂民亦逾數十萬,而官軍不過兩萬。六個月不到賊衆就煙消雲散,徐賊凌遲京城。屬下敢問大人,這東西有什麼用?”

黃石站定嘆了口氣:“至少可以錦上添花吧。而且我軍需要耶穌會很多東西……耶穌會和朝中很多大人都有來往……”

耶穌會不僅可以提供海船、火炮、冶金等技術人才,而且和孫元化、徐光啓等人都有不錯的關係。明朝有很多儒家士大夫信教,主要也是看中了耶穌會帶來的書籍,這些明代儒生翻譯出版了世界地理、幾何原理、人體解剖等幾十本著作,可惜在黃石的時代這些出版物都被禁燬所以只能看見條目了。

實際上這種交流也給明朝帶來了很大益處,比如明末醫學已經相信大腦是思考的器官,並曾有著作提出小兒腦小、老者腦枯所以智力受到影響,並因此發展了一些相關醫術;再比如地圓說的討論也在明季展開並被相當多人接受,而且討論的方向已經轉入原因研究——類似萬物由土生故而要歸於土的解釋,如果這種思辨能再進行下去百年,誰能說萬有引力學說一定不會在中國被提出呢?

但在黃石的前世,這些中國的思考和理論因爲康熙一句:“至爲可笑”就被全部中止了,敢傳播的人都被流放去寧古塔,書籍也全焚燬禁絕,實在是至爲可惜啊。闡述這些理由的時候黃石的語氣很柔和,作爲一個現代人他深知學術交流的價值,氣勢受到打擊的賀寶刀張了張嘴,總算是啞口無言了。

但趙慢熊出來反對了,他覺得宗教這個東西無法控制:“這泰西天主教道統可是在泰西人手裡啊。”趙慢熊擔心有太阿倒持、授人以柄的危險。

“這個你們是多慮了。”黃石笑着給他們介紹了一下原產的教義,包括不許祭祀祖宗等等:“我們借個名字而已,控制權自然會牢牢握在手裡,士兵們只要比較一下就知道哪種好,該信誰說的話。”

耶穌會已經許諾,只要能推廣天主教,就會派給黃石更多的造船、開礦技師,還可以幫他聯繫西班牙商人,等等。

“大人太小看教派的力量了。”

趙慢熊反駁的聲音很大,連神色也顯得有些焦急:“信神這個東西沒有比較一說,信神是天下最沒有道理可講的東西,一旦士兵們信了這個泰西的神,那大人不過是一介凡人,如何能與神抗衡?”

看黃石沉思起來,金求德就開口了,他一直是推廣天主教的積極支持者,耶穌會之行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些精巧的儀器和全新的理論對他觸動很大:“趙千總之論,屬下不敢苟同。大人,這麼多好處都是不花錢就可以白拿的,我們爲什麼不要,憑什麼不要?”

趙慢熊瞪着眼睛問他:“如果明知是釣魚的餌,金千總也要吞下去麼?”

金求德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縱聲大笑:“爲什麼他們是漁夫,我們反倒是魚?世上所可憑藉者,唯有力耳!我們有兵有炮,一幫泰西和尚有什麼好怕的?”

一直沒有說話的楊致遠也開口道:“屬下覺得這個泰西神也是勸人向善,倒也沒有什麼大不了,我軍有軍法在,誰還能掀起波浪來?”黃石知道楊致遠是個很虔誠的人,各種菩薩、二郎神和土地公公他都信,也一直很誠心地給各路神仙上香。

“唉,哪個神會上來就教人作惡?可他們不還是白拿香油錢嗎?”趙慢熊搖着頭苦笑了半天,他自幼孤兒吃盡了苦頭,所以什麼神都不信,最後趙慢熊轉身向黃石躬身行禮:“屬下雖然說不清,但總覺得後患無窮,請大人明鑑。”

“屬下也有同感。”賀寶刀也補充說:“子不語亂力怪神,聖人這麼說總是有道理的。”

金求德用最鄭重的姿態向黃石深深行禮,書香門第出身讓他也對任何神佛都毫無敬畏:“大人,世上力強者爲尊,趙千總覺得他們在釣魚,難道我們就只能被釣麼?我和們耶穌會,誰是漁夫誰是魚還不一定呢。耶穌會能蠱惑人心拉攏朝中大臣,這本事難道他們用的,我們就用不得?好處擺在眼前,只有先吃掉他,然後再各憑本事鬥法。”

“呸,”趙慢熊沒好氣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用少見的激烈口氣說:“明知有麻煩還去招惹,怎麼會有這種想法?鬥法!要是鬥不過呢?”

金求德也不理他,徑直問黃石:“大人,如果世上什麼事情都要考慮萬全,那我們就什麼也不要做了。趙千總沒有信心,難道大人對自己的力量也沒有信心嗎?”

……

回到長生島以後,黃石下令給每個棺材上蓋上軍旗——長生島的蝮蛇旗,然後鄭重其事地把一百多士兵安葬。

和傳統有所不同的是,黃石爲每個墳頭插了一個十字架,據說這樣就能把士兵的靈魂送去天堂的軍營,士兵們抱着無可無不可的想法默認了。金求德唾沫橫飛地宣傳了大量的教義,黃石已經把這個工作交給他了——他有種自己打開了潘多拉魔盒的感覺。

站在一邊欣賞的時候,黃石指着臺上的金求德問道:“賀千總,你說金千總信麼?”

“肯定不信,他也是讀過聖人書的人,怎麼會信這個?”

黃石微笑着點點頭:“說得不錯。”難怪華夏的儒學被外國人稱爲孔教,這個東西確實有效地阻止了宗教在士大夫階層的傳播:“但士兵並不懂得我華夏名教的大義,我只是希望他們也能得到教化,不要忘記了對大明(實際就是對黃石自己)的忠誠。”

鄧肯有另外的顧慮,他終於告訴黃石如果耶穌會知道這本教義,不但什麼也撈不到,他也會被破門出教。

黃石虔誠地雙手合十,仰望着藍天輕聲說道:“天主會理解你和我推廣聖天主教的一片苦心的。”

“或許吧……嗯,我是說一定如此。”鄧肯連着畫了幾個十字:“但耶穌會的神父們不會理解的,我的報告當然非常好些,但他們還是會派人來視察的。”

黃石還是滿臉虔誠地仰望蒼穹,柔聲回答道:“他們會理解的,我們可以祈禱,向天主祈禱。”——要說搞面子工程,你們這些白毛狒狒和我們中國人比,可是遠不夠班。

旅順戰役後,東江鎮正式開鎮,朝廷下令戶部和兵部派遣官員前往遼東,勘合在冊士兵人數,並檢查東江鎮各營兵、丁、裝備。

第二十四節 反撲

“毛軍門授都督同知、東江總兵官,世襲東江鎮千戶。”

黃石對長生一衆將官宣佈了朝廷的任命。

“張盤授都督僉事,東江參將,世襲東江鎮副百戶,領旅順督司……”

張盤也一躍爲武三品的官銜,黃石的手下聽到這裡都摒住呼吸,靜靜地等着下文。

“黃石授都督僉事,東江參將,世襲東江鎮副百戶,領長生督司、西中島督司。”

“恭喜大人。”衆將官齊聲歡呼。

黃石臉上也掛上了微笑:“還沒完呢,你們幾個也各有賞賜。”

“趙慢熊、金求德、楊致遠、賀寶刀,一併授予東江守備、世襲東江鎮小旗官。”

“謝大人提拔。”衆將官又是一起躬身,這些人死去後嫡長子再不用從士兵幹起了,他們的家族也可以得到東江鎮田土和軍戶。

“最後還有一件事情,就是監軍問題。我東江既然開鎮,祖制以文馭武,各軍鎮需有文臣監軍……”

“這裡沒有外人,我有話就直說了。大明文臣視我武官如奴婢,東江各部將官都上書毛軍門,反對文臣監軍。”黃石也和張盤聯署給毛文龍,他們的信裡說東江鎮地處海外,應請求朝廷從權處理。

“結果呢?”賀寶刀忍不住出聲了。

黃石這個關子賣得很愉快:“太監監軍也是祖制!毛軍門請求朝廷派遣太監來我東江鎮監軍。”毛文龍畢竟還是要替遼東明軍說話,他的根子也紮在遼東武人集團之中。

“通政司不會駁回這樣的要求?”趙慢熊和金求德同時叫了起來。

“聖上下旨,要毛軍門再次詳細上奏旅順的戰鬥經過,毛軍門的具奏是夾在報捷文書裡面的。通政司無法駁回。”

最後內閣請求派文臣監軍東江鎮的票擬被天啓皇帝留中不發,命令東廠提督太監魏公公草擬監軍人選。東廠事務不需要經過內閣,所以內閣雖然幾次反對,但都被天子留中,消息傳到東江鎮頓時又是一片喝彩聲。

太監都是聖上的身邊人,他們的書表不需要經過通政司,這樣軍功和委屈也可以直接上奏大明天子,軍官們都相信天子是最公正和體察下情的,以往總被欺負那是文臣一手遮天矇蔽了天子。

……

“我們長生島也要來一個東廠太監和兩個錦衣衛,設法去打聽一下他們的底細。”黃石把一張字條交給了李雲睿,上面有三個人名和他們的職務。

在等待監軍到來的同時,黃石正爲一些心事而煩惱,那就是封建化的反撲。雖然經過旅順一戰,黃家仍因爲不斷補充而擴大,現在已經有了快五十名家丁。

“大人,這是楊守備吩咐卑職做的。”鮑九孫鋪開長生島的地圖,上面畫出了一大片土地,上面畫出了一千畝耕地,鮑九孫說這都是黃石的土地。

“我的土地?”黃石嚇了一跳。

“正是。”既然黃石是東江副百戶了,楊致遠就交待鮑九孫立刻爲黃石挑選一些精壯軍戶,每戶授予上好的十二畝到十五畝土地,這一千畝土地的產出就歸黃石所有,可以用來補貼黃家的家丁了。

楊致遠、賀寶刀和金求德也都去畫土地了,他們作爲世襲小旗,所以暫定爲五戶,每個人先分五十畝再說,介紹這些情況的時候鮑九孫也忍不住流露出滿臉的羨慕。

不過黃石沒有聽到趙慢熊的名字:“趙守備呢?”

“趙守備好像覺得長生島不安全,他親自帶着家丁去西島丈量荒地去了。”

“家丁?”

黃石手下的四大將也開始招募家丁了,聽說他們私下裡都商議好了,已經把默契底線定爲十個家丁。

洪安通奉命去打探了一番,果然他們已經制定好了規則,黃石暗自揣測這多半是趙慢熊提出來的,四個人的家丁總數——也就是特權總量不好超過長官。毫無疑問,等黃石家丁再多起來,他們還是會調高數目的。

家丁的跟家主是徹底的主奴關係,用起來也更放心,有利於加強凝聚力,但黃石擔心這些家丁在心理上會有些扭曲,和普通士兵產生隔閡。

果然是怕什麼來什麼。

“大人有令,軍中不許私鬥……”

今天金求德來向黃石報告一起鬥毆案件,有七八個人因爲雞毛蒜皮的小事動武了,還傷了一個。

“五個士兵根據大人制定的軍規,罰掃廁所十天,並搬運糞便去積肥……”

長生島救火營中,黃石已經用禁閉、苦力等懲罰代替了一味的毆打,而且長生島禁止隨地大小便,島上修了不少廁所。

“還有兩個卑職也帶來給大人了,請大人嚴加處置。”

金求德是救火營的軍法官,兩個人的小事情也要往黃石身邊送讓他很詫異:“如何處置你說了算,帶來給我幹什麼?”

“是黃阿七和黃一六,軍有軍法,家有家規,卑職不敢專擅。”因爲黃石名字的問題,家丁逢十跳過,還有人反映黃九和黃石的名字也太像了,所以從黃大開始一律加上一個“阿”字,藉以加以區分。

軍法大不過家規麼?黃石愣了一下。

金求德卻以爲黃石想包庇家丁,趕快進言:“卑職斗膽請大人根據黃家家法嚴加處置,免得寒了將士的心。”

“我沒定家法。”黃石傻眼了。

“這……”金求德大吃一驚,招募家丁這麼久了黃石居然還沒有定家法,他金求德的家法可是早早就定好了,在招攬家丁的時候都宣讀過了,腦子裡轉念頭的時候他先恭維了一句:“大人日理萬機,屬下佩服。”

不過金求德還是對黃石的粗疏有些不滿:“怪不得那兩個家丁好大的膽子。”

黃石讓張再弟把那兩人帶來。

“屬下遵命。”

金求德不願意偷窺黃家的家事,所以馬上就溜走了。

“家主恕罪。”兩個姓黃的傢伙一進屋就趴在地上不起來了。

“大哥,這次就算了吧,把家法定好然後纔好收拾他們,不然就是,就是……”

“不教而誅。”黃石最近開始教張再弟成語和識字了。

在軍官和士兵面前,張再弟從來都是自稱屬下的,以前只有張再弟和黃石單獨說話的時候,張再弟纔會叫他“大哥”,但如果兩個人身邊只有家丁小張也沒有什麼忌諱,滿嘴大哥長大哥短的。

“也罰你們去掃廁所。”黃石覺得軍隊中就應該一視同仁,所以沒搭理張再弟的求情。

“是,小人們知道了。”黃阿七和黃一六看來沒什麼牴觸情緒……挺好嘛。

“也好,”張再弟似乎也覺得可行,他對黃石笑道:“大哥,等給你刷完廁所,就把這兩個人借給我吧,我也要修個廁所。”

黃石自己有個單獨的衛生間,張再弟看來也挺羨慕。

兩個黃家家丁看黃石沒說話還以爲他是默認了,忙不迭地說道:“願爲二爺效勞。”

黃石這才反應過來張再弟說的是什麼意思:“等等,我說的是讓他們去和那幾個人一起,是去給軍中刷廁所”

張再弟似乎小吃了一驚,地上趴着的兩個黃家家丁也偷偷擡頭看黃石的表情,正好和黃石目光一碰,立刻又把頭低下了。

“這怎麼可以?他們是黃家的人,大哥怎麼能讓他們出去受辱?”張再弟覺得莫名其妙,家丁錯的再厲害,黃石也該關起門來自己解決。

“他們違反軍紀,按照軍法處理,有錯麼?”

“大哥你公私不分!”

……

最後黃石還是妥協了,讓高高興興的張再弟把兩個歡天喜地的家丁借去用了。

他們走了以後黃石把洪安通叫來問了問,趙慢熊他們的家丁如果犯規了,也是統統交給他們的家主處理,懲罰雖然都有但和軍規完全是兩套體制。黃石又想了半天還在犯迷糊,不知道這傳統究竟該算公私分明還是公私不分。

“大人,這份是監軍吳公公的,”李雲睿把打聽來的簡單資料交給了黃石,下面還有一張紙:“這份是兩位錦衣衛兄弟的。”

黃石拿看了一遍,心裡已經做出了大概的判斷:“李雲睿你怎麼看這三個人?”

“回大人。這三個人都是苦出身,尤其是吳公公和錦衣衛的陳兄弟。他們和大部分軍士一樣不識字,所以應該不會像文臣那樣不好說話……”李雲睿立刻抖擻精神,分析了起來。

“很好。”黃石聽完之後讚賞了一句,能獨立分析問題總比機械執行命令好。

李雲睿走後黃石對一個家丁說:“去叫柳把總來,我有話交待他。”

總的來說家丁還是很好用的,黃石也不禁喜歡起了這種封建制度,他覺得稍微和傳統妥協一下也沒有太大的不好,這種東西大家只要不鬧得太出格、太過份,他就打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進行徹底改造了。

黃石要找的人還沒到,張再弟就撩門地進來了:“大哥,我帶個人來給你看看。”

這個稱呼讓黃石心裡咯噔了一下——這小子不是也招家丁了吧?這未免有點出格了。

他身後跟着一個二十來歲的士兵,很面生的一個人,黃石確信自己沒有見過,不過不等他多看,張再弟就已經笑嘻嘻地行了個見過兄長的家禮。

如同往常一樣,張再弟伸手要去拖凳子坐,他和黃石私下相處的時候一向很隨便,和在柳河老家時一樣。不過今天他才做了個動作就馬上停住了,板着臉對他身後的士兵說:“給我搬來。”

那個比張再弟看起來還要大一兩歲的士兵對小張畢恭畢敬……看得黃石已經半石化狀態了。

那士兵搬好凳子還替張再弟擦了擦土:

“爹坐。”

……

外傳

《國史記,誠王世家》

誠王,姓張氏,諱立文,字乃明,世家遼東,王考諱無忌,妻趙氏,居柳河,誠王其三子也……

……

古之論兵,勇者不得獨進、怯者不得獨退。晚明之將,攏精壯爲家丁,挾裹軍士如同僕役,其制真乃之大害也。及戰,私丁各爲其主,士卒心懷狐疑。見利則自紛爭,縱明令亦不從。敗則譁然而潰,雖號令不能止。

長生初時沿明舊法,王亦受其利,太祖欲清除流弊,王面有遲疑色,太祖怒斥之:“吾軍乃朝廷之師,非私人所有,於我結此同心者,共之。欲損國肥己者,去之。”

王憤然曰:“破家爲國,固所願也,兄長有命,弟豈敢不從,何必出言相試?”

太祖稍安撫之,遂盡散衆家丁,以田土養壯士,遂使長生之師,不復爲將私兵。帥令衆將,如身使臂,將御士卒,如臂使指。擊鼓而進,前有火海不避,鳴金即退,雖有金山不留。

其中王有大力也,語具在太祖實錄。

……

贊曰:王以聰明俊傑之資,仰承順天應命之勢,輔運開國,不亦偉哉!

……

《北地誌異》

王先祖累世行善……

……

王年十五,一丐入柳河乞,面兇聲惡,衆皆避之,獨王予其飯,丐不謝而用,食畢大笑謂王曰:吾乃戰神二郎真君,掌管三界刀兵殺劫,上帝播戰火於遼東,汝家福澤深厚,本非絕戶之門,子孫亦當富貴,今受汝飯,當應汝身。

言迄,丐飄然而去,一村皆以爲瘋魔之人,王心中若有所感。

月餘大雪,王取暖家中,突見一人闊步而來,金冠銀甲,蟒袍黑麾,王定視之,竟爲前丐,來者怒喝:咄,龍劫至矣,速往村北!

王駭然而醒,竟乃白晝一夢,王福至心靈,詐言拾薪,出家門往北。不數裡,見一人倒臥雪中,銀狐、紫虎十數圍之,若護衛狀。衆獸見生人來,皆呲牙咆哮,王面無懼色而前。羣獸凝目觀王,突發歡聲而退。

王喚父兄相救,雪中人乃高皇帝也,及起,王事高皇帝若兄……

正所謂“外託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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