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接觸

天啓七年八月二十二日,京師自從進入八月以後,皇帝的身體就一直不大好,這個寬厚的年輕人完全無力應對迫在眉睫的統治危機,所以就陷入了嚴重的抑鬱症。

天啓覺得罷免官員恐怕沒有什麼好處,畢竟上百年來,大明內閣的人選都是廷推,然後把名單呈奏給皇帝,一般天子只有許可不許可的權利。所以天啓對內閣早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可是用強力改變這個現狀又和他的性格不符,所以絕望的天啓除了折磨自己也沒有什麼辦法了。

太醫診斷後就告訴皇后和魏忠賢他們:皇上這是心病,湯藥恐怕沒有什麼用,最好能有些讓皇帝開心的事情,這樣身體就能慢慢好起來。

魏忠賢曾經建議皇帝去多打打木匠散心,但寧錦之戰後天啓就連打木匠都無法排解心中的煩憂了,所以也不想幹了。魏忠賢又挖空心思編排了一些戲劇,讓演員們在皇帝病榻前表演,天啓帶着微笑看過一遍後,對魏忠賢說:“太吵了,以後不要再帶他們進來了。”

到了八月十五、六日的時候,天啓曾經幾次病得下不來牀,隨侍的太醫和皇后一時都很擔心,魏忠賢也在背後哭得雙眼通紅。皇帝體虛盜汗越來越厲害,他曾對詢問情況的太醫訴苦道:“每次想到國事,吾都難受得徹夜難眠,有時恍恍惚惚的幾乎能睡着了,但總是猛地被驚醒,全身上下都是冷汗。”

幸好,皇帝的身體又有了一些好轉,天啓在八月二十日又恢復了一些食慾,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幾次,醒來後天啓臉上也恢復了一些血色。他對衣不解帶守在牀邊的皇后說道:“吾夢見黃帥又給吾送來報捷的奏疏了,吾又站在大明門上,面前全是歡呼的百姓。唉,吾真是有些等不及了。”

八月二十四日,從貴陽的三千里加急奏疏送到京師,魏忠賢又一次親自捧着奏疏從司禮監跑到天啓寢宮,張鶴鳴在奏疏中報告黃石已經抵達貴陽,對西南叛軍的攻勢也即將展開。天啓此時本已經精神萎靡,聽到後卻猶如神助地從牀上下來了。

覈對過奏疏的日期後,天啓心懷大暢,對周圍地近侍大大稱讚了一番黃石的行軍速度。那天年輕的皇帝破天荒地連吃了兩碗飯。還高興地和皇后聊了好久。最後還惦記起了自己的木匠棚子,就專門打發幾個小太監去好好照看,千萬不要讓工具被雨水淋到了。

……

二十五日,遠在西南的貴陽,張鶴鳴收到黃石的報告,在報告中黃石根本沒說到自己曾經提出過一個直出赤水衛的計劃來,好像他已經徹底把這件事情忘了。黃石從頭到尾都在極力稱頌張鶴鳴的高瞻遠矚,把整個計劃說成彷彿是張鶴鳴的主意,而且把奇襲赤水衛說成是成功實現了張鶴鳴地妙計,拼命讚揚了一番。

另外黃石還着重強調了多虧張鶴鳴老大人的指點。尤其是他的先偵查後深入的思路,這個方法不但完美保存了把叛軍一分爲二的設想,更大大降低了受到伏擊和反擊的風險,正所謂“精益求精”是也。在磐石營無驚無險地偵查下了赤水衛以後,黃石對張鶴鳴的戰略眼光更是感佩得五體投地,所以他說自己現在還在堅持張鶴鳴老大人的穩健作風,正謹慎地擴大着偵察搜索範圍。

把張鶴鳴捧成天上少有、地上絕無之後,黃石又隨信附上了現有的軍事行動計劃。這當然是另一封信了。在拿下赤水衛以後,赤水河的中段已經爲明軍所控制,中央突破階段業已完成。目前明軍自然就開始向兩翼發展,一開始部署在側翼地救火營和選鋒營現在都開始偵查推進了,黃石請張鶴鳴老大人對這個計劃加以指點。

張鶴鳴斟酌了一番,就又回信囑咐黃石不要貪功、不要冒進等。待他寫好回信、並且派人立即送出去以後。張鶴鳴就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得意了。他把自己的幕士、弟子都召集了起來。向他們大肆宣揚了一番黃石的來信——這麼一個名震天下的武將,在給他張鶴鳴的信里語氣卻恭敬得有如一個小學生,誠惶誠恐地請他老人家給自己以指點。

“想熊廷弼那廝,當年還在背後罵老夫是‘草包’,哼,可笑不自量。他還說老夫和葉大學士的軍略都來自於戲文和評書,只能拿出去對……拿去對婊子講,哼,熊廷弼那廝真是斯文敗類。”張鶴鳴這些年來一直不許別人提及自己和熊廷弼的那段恩怨。但現在他卻主動拿了出來,而且還大談特談了一番。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他張鶴鳴根本不怕天下人評說。

在衆人一片阿諛奉承聲中,張鶴鳴意猶未盡,高高興興地把貴陽地百官也召集到府中,又重新說了一遍,從“分而治之”一直講到“三思而後行”,張鶴鳴終於徹底把這份戰略計劃據爲己有了。不過在最後他也高度誇讚了黃石的武勇,以及黃石的忠義。

據張鶴鳴所談,這個計劃他已經在心裡醞釀很久了,但以前他老人家遍觀西南衆將,並沒有找到一個能夠執行這個掏心策略的猛將。直到這次黃石來了以後,張鶴鳴才總算找到了一個可以託付重任的人。最後張老大人給自己和黃石的配合定了調子:“老夫雖有滿腹運籌,但非黃帥無人能成此大功!”

在衆人皆拜服後,張鶴鳴也略微談到了自己地一點憂慮,那就是在目前一片形勢大好地情況下,黃石有可能頭腦過熱,所以張鶴鳴已經派人去勸黃石要謹慎從事、切莫貪功了:“兵法有言:‘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但老夫實在是有些擔心,所以就急忙派人去追黃帥了,只要黃帥能把老夫這番話聽進去,那赤水衛就是我軍的掌中物了。”

……

天啓七年九月九號正午,普氏所附近一對永寧宣撫司的兄弟正坐在地上吃飯,周圍一百多人都是永寧的土民。他們正把普世所的糧食辛苦地運去摩尼所。自從上個月中旬得知明軍奇襲赤水衛後,奢崇明就急忙調兵遣將,準備去增援赤水。

但隨後得到的消息越來越不好,四川等地的細作紛紛報告,明軍這次動員規模空前強大,短短二十天裡就有數萬明軍收到向播州進發的嚴令,而且這次負責指揮的據說是明國第一名將黃石。這個人率領部隊八十天疾行三千里來西南作戰地故事更是傳得四省盡人皆知。且不說這行軍速度隱含的巨大威懾力,就說黃石此人如此來勢洶洶,其銳氣就可見一斑了。

在二十二日前後。奢崇明把大軍勉強集結好後,赤水那裡就傳來了噩耗,數千明軍如天兵空降一般地出現在了赤水衛,城堡轉眼就失守了,而這個時候奢崇明派出地最早一批援軍離赤水衛甚至還有快兩天的路程。

對明軍行動速度驚駭不已的同時,奢崇明按常理估計這支明軍的實力會非常有限,他急忙率領所有的主力趕往赤水,一路上晝夜兼程總算是在二十八日趕到了摩尼所,到這裡時奢崇明已經又接連得到了幾份報告。

由於奢崇明反覆說明過赤水衛是水西、永寧之間的重要交通線,地理位置怎麼強調也不爲過。所以奢崇明派去的援軍立刻就嘗試奪回赤水衛,但遭到了明軍地迎頭痛擊。第一攻擊只維持了不到一刻鐘就全面潰散了,還付出了七十多人陣亡的代價。

二十七日,奢崇明先期派出的幾支援軍會合修整過一段時間後,再次向赤水衛發動了攻勢,但這一次比上次潰敗得還快,明軍竟然已經把火炮調入了赤水衛,三千多叛軍在轉眼間就被擊斃了二百七十餘人。潰逃後又被打死了上百人。

連續的慘敗讓永寧叛軍士氣極爲低下,不過他們倒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穫,首先他們瞭解到進駐赤水衛的明軍確實實力不強,大概也就是四、五千人的樣子;其次他們注意到明軍沒有擴大縱深的慾望,似乎全部力量都在盡力維持赤水河補給線了。

奢崇明因此判斷明軍的補給能力已經到了極致,他們無法僅僅靠一條河維持更多的部隊了。這倒也很合理。畢竟明軍來得太快。很可能他們準備得並不充分。不過加以時日,明軍肯定會製造更多的船來運輸補給,到那時恐怕就不是幾千人地問題了。

本着料敵從寬的原則,奢崇明暫且估算赤水衛有五千明軍。那麼,根據一般規律其中應該僅有二千左右的戰兵,奢崇明認爲這個數字他還是能對付的,所以就急忙向赤水衛兇猛的撲過來。同時偵騎四出,打算一舉切斷明軍的赤水河補給線,然後再吃掉這支深入的明軍。

無論是行軍速度還是戰鬥力。這支明軍都是奢崇明從來沒有見過的精銳,所以他認爲這必然是本次明軍攻勢地主心骨。所以他打算拋開一切雜念,首先吃掉這支核心明軍,從而在戰略和士氣兩個方面給明軍以嚴重挫敗。

三萬多永寧宣撫司的野戰精銳都雲集到摩尼所去了,而剩下的土民就被集結起來,拼命地把儲備的糧草從永寧、通過普氏所搬到摩尼所去,這對兄弟也是日前被緊急徵召起來的。

“哥哥,頭人說只要這仗打贏了,就要放開婚嫁。”弟弟說話的時候,眼睛中滿是憧憬。

雲貴地區地土官都是世世代代地主子,一千年、兩千年也不會有變化,而土民永遠是土官的臣民。去年奢崇明的小兒子成年了,所以奢崇明就按照土司的傳統禁止土民談婚論嫁,直到他的小兒子挑選好妻妾爲止。

對於這種行爲,土民是不敢有絲毫反抗的。大明屢次試圖在雲貴地區實行改土歸流,但都因爲土司的集體抵制而失敗。根據大明政府和地方土司的協議和慣例,事關土民的案子只能交給土官處理,不管土民到底遭到多大地委屈,大明的流官也無權過問。

大明建國初期,曾經有土民因爲忍受不了凌辱,就逃向朝廷地流官治下,希望能得到庇護。但隨着時間的推移。朝廷在雲南地武力威懾力在不斷降低,土官的膽子越來越大,稍遇不順就興兵鬧事。所以最近百多年來,如果再遇到逃跑的土民的話,這些人最後還是會無一例外地被遣送給了他們的土官,因爲大明的雲南、貴州布政司已經沒有了和土司大規模作戰的勇氣,而“改土歸流”也成爲了一句空話。

“是啊,你有什麼心動的姑娘麼?趁這個機會趕快娶回家吧。”哥哥感嘆了一聲。因爲千年以來土官的絕對權威,這些土民結婚時。新娘子地新婚之夜是歸土官所有的,永寧宣撫司自然也不例外,這兄弟二人中的哥哥當年就是受害者。

因爲當地千百年來都是如此,這個哥哥也沒有什麼反抗的念頭,再說他也無力做任何反抗。前幾天奢崇明爲了鼓舞士氣,便宣佈只要這次能打贏,不但不禁止婚嫁,他們父子幾人還會放棄初夜權一年。

弟弟三口兩口地塞下了食物,他心儀的姑娘還在家鄉等着他呢,弟弟一想起自己的心上人就全身都充滿了幹勁:“好。不過首先是要打贏。”

“嗯,等我一下。”哥哥看着滿臉帶着笑容的弟弟,也囫圇吞嚥着手裡的食物,準備起身去搬運糧食。

站起身來以後,弟弟眯着眼看了路旁的林子一會兒,突然大聲叫道:“哥,林子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閃光。”

“嗯?”哥哥滿嘴塞的都是食物,他聞言回頭看了一眼。不過因爲蹲着也沒有看到什麼東西,他費勁地吞嚥了幾下,不過失敗了,被噎住後,哥哥一邊拼命敲打着自己地胸膛,一邊在地上滿地尋找裝水的葫蘆。

找到了水壺之後。哥哥急不可待地打開塞子。狠狠地灌了兩口,等他再回頭打算和弟弟說話時,他看見弟弟已經嘴張得大大的,吃驚地看着前方,連聲音都發不出了。

哥哥環顧了一下,周圍的人一個個也都呆若木雞地看着東方的樹林,接着又有一陣凌亂的響聲從那個方向上傳了過來,哥哥拿着葫蘆站起身,斜着眼向林子那裡撇了過去。

“佛爺啊。”

隨着一聲驚呼。水壺從鬆開的手指間滑落了下去,哥哥看着那片老林子。那據說是一片足有六十里寬的深山老林,樹葉密得幾乎能擋住日頭,不是本地老獵戶地話,進去後肯定會暈頭轉向,分不清南北。更不要說裡面還有難以通行的沼澤,沒有人喜歡通過這片山林從藺州走來普世所,更不用說成百上千人了。

日光從樹葉的間隙射入林中,把救火營甲隊官兵身上的鐵甲映得閃閃發光。剛纔接到探子報告走到林邊後,王啓年就下令士兵最後一次休息,然後披上鐵甲成縱隊前進。雖然對面看起來僅僅是一隊運量的輔兵,但救火營還是排出了戰鬥隊形,長槍兵一個個都把白刃挺了起來。

走在救火營甲隊後面的是工兵隊地先遣隊,這一路除了救火營自己地工兵隊以外,黃石還把福寧鎮直轄的本部工兵隊也帶上了。他們一路逢山開道、遇河搭橋,在山塹架設了一個又一個的吊橋,還砍伐了許多木頭,用它們在沼澤上搭出了一條通道,讓輜重隊把六磅炮也隨隊拖了上來。

隨着王啓年一聲令下,甲隊的重步兵就把頭盔上的面具放下了,他們步履堅定地走了過來,把樹枝和野草無情地踩進了泥土中。這羣人無聲地從樹林中涌上大道。雖然救火營丙隊已經做好戰鬥的準備,但他們對面的這羣敵軍看起來跟本沒有武器,而且顯然敵軍都已經被嚇傻了。

王啓年一手握着手銃、一手拿着軍刀走上官道,對面原本一百多個敵兵已經跑走了一部分,剩下的都在地上縮成了一團。王啓年低頭看了看趴在他腳邊的兩個人,這兩個人看起來似乎是一對年輕地兄弟,他們腿邊有一個被打翻了的葫蘆,還在汨汨往外涌着水,年齡稍大地那個還把年紀較小的那個緊緊抱在懷裡,四隻黑色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自己,流露出悲憤和絕望的目光。

自以爲在劫難逃地兄弟倆,看着那個全身鋼鐵的領頭明軍低頭打量了他們幾眼。跟着就把明晃晃的長刀插回到刀鞘中去,然後昂起頭大步走開了。後面的明軍也都是一身亮得耀眼的盔甲,這些擁有鋼鐵皮膚的人形怪物們從這對兄弟面前魚貫而過,再沒有人向他們瞧上一眼,彷彿都對他們失去了興趣。

等兄弟倆眼睛又能轉動之後,林子裡又走出了更多的明軍士兵,甚至還有人牽出了幾匹馬來。但一直沒有人搭理這對兄弟,彷彿他們根本不存在一般,錯了。是好像這些永寧宣撫司的男丁們統統不存在一般,這些明軍士兵都把長槍靠在了肩上,默不作聲跟着前人的腳步而行。

兄弟倆緊張地看着從他們身邊越過地士兵們,他們走上了大路,然後按照奇怪的隊形散開。突然,他們耳後傳來一句問話聲,把兩心兄弟嚇得都是一個哆嗦。他們回過頭來的時候,看見面前時一張充滿和藹笑容的臉,還有熟悉的土話。

“打擾這兩位兄弟一下,我們要到普世所去。能告訴我們怎麼走麼?多謝了。”滿面笑容的問話人看起來是個本地人,這個本地人背後還站着一個頭戴黃頭盔的明軍。那個明軍的頭盔不僅僅是顏色有些奇怪,而且上面插着的也不是白色的羽毛,而是一根高高地紅纓,看上去足有快一尺長了。

這個帶着奇怪的頭盔的明軍一身戎裝,穿着醬紫色的皮甲,脖子上掛着一個黑黝黝的圓盒子,他手裡沒有拿任何武器。而是拿着一根銅黃色的金屬棒,注意到這對兄弟的目光後,那個明軍也笑着朝他們連連點頭,……

黃石從林中走出來的時候,歐陽欣正和幾個福寧鎮地工兵軍官圍攏在一塊木墩周圍,彎着腰正在討論着什麼。黃石走過去的時候歐陽欣他們紛紛立正向黃石行李。黃石看了那木墩一眼,上面鋪開了一張紙,還有一個頭盔壓着紙腳。

“歐陽兄弟,根據條例,戰場是不許脫頭盔的。”

“是,大帥,”歐陽欣先應承了一句,然後指了指自己的腦後,他耳朵上夾着一根炭筆:“大帥。卑職也就是圖個方便罷了。”

“筆可以拿在手裡,頭盔是不許脫下來的。”

“遵命。大帥。”歐陽欣從木墩上撿起了自己的頭盔戴上,然後從脖子上解下了掛在胸前地指南針盒子,把它壓在了那張紙地下面,然後隨手又拾起靠在樹根處的單筒望遠鏡,用它按住了那張紙的令一邊。

做完這些工作後,歐陽欣就用炭筆指點着那張紙,也就是他們幾個工兵軍官剛畫好的地圖:“大帥,我們位於普世所和摩尼所之間,向北大約十五里就是普世所,向南四十五里是摩尼所。據俘虜們所說,賊兵的糧草大部分都在普世所,而主力則在摩尼所。”

“幹得好,這次行軍,歐陽兄弟當居首功。”

“大帥,雖然我們現在應該距離普世所更近,但我們還是沒有直接走到它城下啊……”

黃石打斷了歐陽欣的抱歉聲。這次一路上全靠工兵作業來保持方向,和目標差出十幾裡的距離已經很了不起了,畢竟這個時代所有的地圖都有不小的誤差。

最頭裡被牽出來地幾匹馬都分配給了工兵,他們正沿路向南北兩方前進,以便繪畫沿路的地形圖。

救火營先頭地兩個隊已經向北直奔普世所而去,黃石對身後的傳令兵吩咐道:“讓輜重隊不要管糧食了,優先把藥材和大炮運上來。”

“遵命,大帥。”

跟着黃石又吩咐道:“傳令給後面的丙隊、戌隊和庚隊,他們出來後向南搜索前進,以防敵軍回師。”

“遵命。”

這幾天來救火營在林中輪番前進、休息,所以一開始出發在前的張承業他們都落到了後面去。這片林子雖然能出奇兵,不過大量的糧草還是要靠堅實的路面才能運來,所以黃石如果不能奪下永寧宣撫司輜重的話,那通過這片林子能補給的部隊也是有限的。

這次出兵黃石帶足了糧食,所以部隊行進的很慢,多虧了訓練有素的輜重隊,他們和工兵隊一起。利用各種工具總算把數十萬斤糧食及盔甲、大炮等物資都拖着跟上了大部隊。現在就算黃石得不到永寧宣撫司地糧草,他也能在此地支持三天以上。而且從這片林子過來的時候,黃石沿途藏了不少儲糧,就算不得不再走回去,那他的備用糧食也是足夠的,只要普世所到赤水衛的道路不掌握在永寧宣撫司的手裡,那奢崇明和他的大軍就已經在事實上陷入被包圍的境地了。現在黃石的最主要目標就是快速攻下普世所,一旦普世所陷落,那麼位與普世所和藺州道路之間地永寧軍就也立刻失去了補給。他們或者拋棄陣地逃走,或者等着被餓死在普世所和藺州之間。

永寧宣撫司在普世所儲備的糧食足夠數萬大軍所需,拿下它可以大大減輕黃石的後勤壓力,讓他不需要急着打通到藺州的道路來運輸糧食。而且一旦拿下普世所的話,即使黃石遇到最糟糕的情況——赤水衛失守了,他也可以點一把火把奢崇明的糧食燒個乾乾淨淨,這樣救火營無論如何都能安全退回藺州去,因爲沒有了糧食,奢崇明和他的大軍就得餓着肚子回家了。

馬隊這次又被拋在了最後面,因爲樹林裡的草和樹枝很多。不小心的話很容易傷到了馬地眼睛,所以他們只能一直小心翼翼地前進,一時半會兒估計是沒法從這深山老林裡出來了。入夜前,兩座六磅炮被從林子裡拖了出來,黃石不再繼續等待,他留下一個隊向南防禦,然後就把剩下的部隊統統帶走了。救火營會舉火沿路向北夜行,爭取明日拂曉能展開對普世所的攻擊。

每次有一個整隊的步隊建制從林子裡走出來以後。它就會從留守部隊那裡接替下防禦崗位,而原先的留守部隊就會立刻北上去追趕大部隊。黃石把救火營工兵隊帶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人則和本部的工兵隊一起交給歐陽欣指揮。

九月十日正午,最後的三個步隊和馬隊先後走出樹林。馬隊地官兵在過山林的時候被憋得不行,現在總算上了大路了,他們紛紛躍身上馬。向北方急速趕去。丙隊、戊隊和庚隊則稍作整頓後開始南下。黃石留下的命令是儘可能向南推移戰線,越是把敵軍向南壓縮,他們就越難以靠啃樹皮草根逃回永寧老巢去。

“前方七裡外有一道山脊,前面和背後各有一道橫着流過的小溪,所以這山脊前後是一塊開闊地,雖然不是很大,但是足以容納上千兵力了。”

返回的工兵彙報過地形後,歐陽欣就把地圖畫了出來。張承業現在是資深隊官,所以也是臨時的三步隊指揮官。他看了地圖後立刻下令加速前進:“此地一定要掌握在我軍手中。

歐陽欣長久以來一直負責工兵,所以對打仗不是很瞭解。他見張承業急急忙忙地就要出發。就指揮工兵隊跟上,同時還問道:“張兄,這個地點很重要嗎?”

“非常重要啊,”雖然張承業追隨黃石地時間遠遠早於歐陽欣,但職務上他可要比歐陽欣低了一級,歐陽欣現在已經是福寧軍地準高級軍官了,而張承業也就是一箇中層而已:“這山脊兩邊都是比較狹窄的道路,只有這裡可以展開兵力,這種進可攻、退可守的地方,是步兵條例上反覆強調要儘快拿下的。”

“哦。”歐陽欣簡單地應了一聲,雖然他還是有些不明所以,不過既然條例上有,那就沒有什麼可考慮的了,因爲他們的工兵條例也是行動的基礎。黃石一直想建設一支職業化的軍隊,所以他對福寧軍官兵的要求就是儘可能地專業化,而這個目地主要是通過熟悉本職工作條例來實現的。

……

“前方發現賊兵!就在山背後。”

在距離目標地點不到兩裡地地時候,探馬報告說有一支敵軍已經趕到了。

“有多少賊兵?還有多遠?”張承業緊張地問道。如果被對方佔據了這個開闊地帶,那福寧軍就只能以縱隊從道路上攻擊呈橫隊的敵軍,這雖然不是不可以,但恐怕會增大攻擊難度。

“數百,正從對面的道路上向我們開來,看不清具體人數,離山地還有三裡多一點。”

“全軍跑步前進。”張承業大吼了一聲。就當先跑了起來,救火營的士兵們帶着頭盔和武器,全軍一路小跑向前。歐陽欣則連忙讓工兵隊讓路,然後統統迴轉去幫輜重隊拖鎧甲。

等歐陽欣揹着一套鎧甲氣喘吁吁地跑到目的地的時候,救火營地三隊士兵已經在山背後展開,形成了橫隊,一部分火銃手已經登上了山脊,開始部署火銃陣地。

輜重隊和工兵隊拼命地搬運着盔甲,而步隊的軍官們則命令戰鬥兵席地而坐。做最後的戰前休息。

“後退的混雜賊兵,應該是緊急向後方開過來的。”張承業走下山脊,悠閒地套上了鐵甲,看得出他心情很輕鬆,所以還好整以暇地跟歐陽欣介紹道:“他們的行軍速度太慢了,不過人數不清楚有多少,我軍不用靠近對面的林子,只要守住這條山脊就可以了。”

張承業披掛好以後又喝了一碗溪水,才緩緩地向着山脊走了上去。工兵隊和輜重隊的官兵們站在後面,又是緊張又是好奇地議論着前面的情況。同時那幾個輜重隊地軍官也急得直跳腳。爲大炮遲遲不能拖上來而着急。

一會兒山脊上似乎傳來了命令,只見留在這側山坡的長槍兵紛紛起立,在軍官的帶領下緩緩走上了高地,然後跨過鋒線,漸漸消失在歐陽欣的視野裡,最後他只能見到無數閃着寒光的槍桿和槍刃紛紛從地平線上探出頭,密密麻麻地指向天空。

過了一會兒,那些槍刃整齊地向下沉了幾沉。一批一批地降到了地平線以下,接着剩下的也都向前倒了下去,轉眼間歐陽欣就連一支槍也看不見了。他不禁喃喃自語道:“開始了,賊兵上來了。”

其實這個資深工兵軍官又說錯了,張承業只是讓前排的長槍兵再向前齊步走一段,然後讓士兵們把長槍放平。以免影響到後面火銃手的射界。

對面的永寧軍似乎對於在這裡和明軍遭遇感到很震驚。他們似乎也意識到這裡地型的價值,不過既然明軍已經展開了,那他們就沒法出來列陣了。張承業冷冷地看着對手在道路上披甲授兵,亂哄哄地作着打仗地準備。

等永寧軍披甲結束後,他們就直接散到了道路兩旁的樹林裡,張承業知道他們打算在樹林裡列成橫隊,然後跨越出來作戰。這個企圖讓張承業只是冷笑了一下,在樹林裡列陣不僅耽誤時間,而且會非常浪費體力。救火營全體都保持着可怕的沉默,看着對手的身影漸漸從斜下方的樹林中浮現出來。和走下半個山坡的明軍戰線還間隔着五十米左右的距離弓弩這種武器對天氣要求很高,即使是在遼東,陰天的時候弓弩也會受到很大地影響,西南這裡由於氣候潮溼,所以弓弩根本無法使用,所以這裡使用的都是吹箭和投石。看到對方顯示出遠程攻擊的企圖後,張承業下令全體跪倒。對面拋過來一些石頭,還吹出了不少毒箭,這些武器大多都達不到救火營的陣地,個別擊中救火營長槍兵的吹箭和投石也無力貫穿明軍身上的鐵鎧,只是無奈地發出了一些叮噹地響聲罷了。

“火銃手,射擊!”

山頂上地一百五十名明軍火銃手發動了一次齊射,硝煙洶涌地噴出槍膛以後,百米外的樹林邊緣就發出了一串慘叫聲,不少永寧軍撲倒在地,發出沉重的肉體撞擊地面的聲音。

“火銃手,射擊!”

又是一百五十名火銃手發動了齊射,樹林和溪流的交界處再次響起了撕心扯肺的慘叫聲,更多的永寧軍摔倒在地上,被明軍火銃擊中軀幹的人幾乎都迅速地嚥下了最後一口氣。而那些被四肢中彈的人,他們地手腳也幾乎立刻就被二十四毫米口徑的鉛彈打折,這些傷者滿地翻滾着,無助地發出垂死地痛苦聲。

兩次射擊以後,張承業注意到對手似乎猶豫了一下,就在此時,明軍的火銃手進行了第三次齊射。視野裡的敵人似乎倉皇向後退去。就在張承業的對面,一個永寧士兵似乎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步履蹣跚地在明軍注視下晃悠了幾下,然後回頭抱住了一顆大樹,緩緩、緩緩地坐倒在了地面上,他抱着樹的手向下移動時,在樹幹上留下了一道寬闊的紅色長痕。

永寧軍陣地上響起了亂七八糟的喊聲,過了一會兒對面樹林裡又是人影晃動,明軍耐心地等待着,這次永寧軍似乎不打算再和明軍對射了,他們在樹林邊緣處略一停頓,就從整條分界線上冒了出來。

無數雙腳踏過那條溪流,永寧軍把藤牌舉在身前,黑壓壓地向着明軍壓了上來,看上去他們也有一千多人的樣子。

張承業已經把手銃舉到了耳邊,這次他手裡的這支可是福寧鎮的新式武器,專門發給軍官的燧發手銃。

嘭!

隨着張承業的一聲槍響,四百五十具明軍火銃發出了一次威力巨大的齊射;同時,明軍的長槍兵也在這次齊射後站起身來,準備在火銃手的支援下開始肉搏。

不過,他們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他們面前的敵軍拋下了近百具的屍體和幾乎同樣多的傷員,剩下的七、八百永寧軍丟棄了他們的盔甲武器,一窩蜂地逃進了樹林裡面去。明軍又用火銃進行了一次追擊,把跑在後面的永寧軍放倒了一批。

碧綠的山坡上橫七豎八地倒着屍體,從半山腰一直蔓延到溪流前,那條小溪裡現在也倒着十幾個永寧軍士兵,把原本清澈的河水染上了幾僂淡紅色。

山腰上的七百多名明軍長槍手排着整齊的橫隊,手中的長槍密如叢林,他們背後的明軍火銃手也都恢復了立正的姿態,一個個都豎着火銃目視前方。

張承業估計對面原本有一千五到兩千名永寧士兵,整個交戰過程不超過半個時辰,對方丟下了近四百具的屍體,卻根本沒有給明軍造成絲毫的傷亡。兩次潰敗都是火鐃齊射造成的,根本不需要採用白刃戰。

“真的很差啊,這打的叫什麼仗啊?看來是後衛的雜兵沒錯了。”

就在張承業大發感慨時,他背後的山坡上傳來了軲轆、軲轆的碾壓聲,很快,兩門六磅鑄鐵炮就從張承業的兩側探出了它們黑洞洞的炮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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