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昏昏沉沉在驛車裡仿若數月之長,但當寒氣卷着殘留的冬日氣息自揭開的布簾撲人,她才隱約憶起不過是十數日工夫。

大街上各式各樣美麗精緻的元宵燈帶來了新年的另一波喜氣,也彰示了元宵節就在近日,等問了丫頭,才知道確切的日期是明天。

十九年來,她是第一次對團圓這個詞有了這般深切的體會及渴切,因此,由着丫環攙扶,在夜色間看到熟悉的府門,原該微笑相對的,卻無法抑制洶涌的淚意自眼眶溢出。

瘦小的身軀出現在府門,揚着熟悉的笑臉。“爹……”以爲是淚眼迷濛之故,纔會在離開不過一個多月的爹臉廠看到憔悴的老態。

“怎麼?一見面淚眼漣漣的,被休回家了?”蕭老爹一瞪眼,手卻憐惜地爲她拭去眼淚。

“呸呸呸,什麼話,小姐好着呢!’後方的流丹悍獅子似的一叉腰,兇巴巴地立刻招來蕭老爹敬畏不已的咋舌。

蕭韶九破涕爲笑。

“九妹!”另一條人影奔了出來。

“方表哥。”

“石崖呢?爲什麼他沒有送你回來?’秦言握緊拳頭往後打量,在看不到應有的人影而咬緊了牙根,“難道他沒有好好待你?”

狠狠地,蕭老爹遞去一腳,成功地讓口沒遮攔的秦方捂着痛處到角落哼哼。

“來,咱爺倆進裡面去,別理他。”

“嗯。”蕭韶九笑開了眉眼,深深地籲出一口長氣,一吐心中的門積,“真好,到家了,咱們一家也可以好好吃一頓團圓飯了。”

團圓?難道她當這裡纔是她真正的家嗎?沒有開口質疑,但早一刻還愁眉苦臉的秦方聞言,傻子似的笑開一張臉。

當晚,蕭韶九在進行了簡單的梳洗後便即倦極而眠,第二天起了個大早,正要找父親一談別後情況,卻在院子裡看到打理名下生意的兩名掌櫃一臉焦急地站在那裡,頻頻搖頭嘆氣。

“兩位管事,怎麼了?”

兩人一看到她大喜,其中一個道:“阿九,你來得正是時候,鋪子……”

“多嘴廠’房門忽地開啓,蕭掰兩含混地喝了一聲,兩名掌櫃嚶聲,化成一聲大嘆。

蕭韶九眉鋒一擰,房裡的蕭老爹揹着她。

“爹

她出聲喚了一聲,他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怎麼了?”

“什麼怎麼?你多心了。”

“你的嗓音怎麼啞啞的?”她吃了一驚,捉住父親手臂,他扭扭捏捏地轉過身,現出一臉的青白,蕭韶九一探他的額頭,語氣轉爲嚴厲,“你病了,爲什麼要瞞我?”

“女兒”

“有多久了?”怪她太粗心,沒有在昨夜就發覺爹的異樣。

招來蕭掰兩小聲抗議,“不過是昨夜着了涼……”

“老爺都害病十數大了!”端着盆子進來的管家張媽忍個住說道,惹來蕭老爹的瞪眼。

“爲什麼不叫大夫呢?”

“這……”蕭韶九在府中的權威可比蕭老爹高得多了,張媽遲疑了下,不顧蕭掰兩在一旁的威脅說道:“老爺一直不肯看大人,初初表少爺硬是請來了一位,可老爺等人家開好藥之後將人趕出去,又拿人家開的方子去抓藥,現在城裡沒有一位人夫願給老爺看病了……”

“爹,你連一點點診金也疼惜嗎?”蕭韶九不敢置信地瞪向父親。

看得他連連擺手,“你別生氣,別生氣,瞧我不好好的嗎?其實真的沒什麼……”

“張媽,你現在就去請那位大夫過來。”她接替了張媽的工作,擰溼毛巾疊在老父額上。

“可是……”

“你去賬房領了銀子,先把診金付了,大夫若還不肯過來,把他招牌拆了。”她冷冷地笑,從蕭府培養出的人可是個個出了名的潑辣難纏,聰明一點的大夫決不會在這當口上爲難的。

“我真的……”蕭老爹開始心疼銀子,蕭韶九一瞪,他立刻像做錯事的小孩般低下頭。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鋪子裡的事吧?”

“這……”再隱瞞也是徒勞,他嘆了口氣,說道:“年歲壓近時爹接了一批絲綢單子,規定交貨期在元宵前,可貨物經揚州府時便被扣了下來,聽說跟宮裡的一個失竊案子有關,現在那邊已開始催單了,逾期交納鉅額違約金是一回事。恐怕鋪子的資金因此難以調轉……”

“爹。”她斂下眉眼,“石崖的十箱白銀你都按我的意思投到鋪子了嗎?”

“投了啊,怎麼了?”

蕭韶九沉默了下,給了父親一個寬心的笑容,“你在府裡儘管安心養病,被扣的貨,由我來想辦法。””爹不想你一回來就操心……”

“別忘了九兒從十二歲開始便是你得力的左右手,況且,這事還非得我辦不可,因爲揚州府洛大人的千金正是我的手帕交,找她可比你們巴巴往官衙裡跑直接有用多了。”

“對、對!”蕭掰兩興奮地一拍手,父女倆相視一笑,脈脈的溫情流露在彼此之間。

春日開始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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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度的元宵佳節在燈山人海、歡歌曼舞中到來。在揚州府臺洛一礫的府第裡,數萬盞紅蓮花燈高高掛起,金碧映射,錦繡交輝,受邀請前來觀賞花燈的無一不是顯赫一方的權貴及其親眷等,彩燈映着一個個笑臉,真是喜氣輝煌,門庭若市。

貴賓樓裡,歌舞甫歇,座上男子忽“咦”了一聲,頂了頂旁座之人,問道:“聽,這蕭聲吹奏的是什麼曲子?”

“調子是商調,好像是詩經的‘鹿鳴’。”石崖側耳聽了下,“相當雍容喜樂的曲子,可惜,吹奏者顯然沒有樂曲中的好心情。”隨興湊近窗邊。

慌忙跟上的洛一礫賠笑道:“想必是小女所宴請的一班好友在作樂酬答吧,如果掃了你的雅興,可以叫她們停下來。”

唐煌笑道:“不必,我可沒這麼不識趣,只是最近對蕭聲莫名地特別注意。對了,將近兩年沒見到表妹,想必是益發標緻了吧?”

“標緻不敢,倒是出落得大氣了些許,舅父一早遣人讓那丫頭前來請安,人也該到了。”

“不忙。”唐煌朝石崖招手道:“公事已畢,今晚良辰美景,怎麼還板着一張臉?快過來瞧瞧彩燈美人多好啊……”他忽地頓住,一雙興味的眼飄向窗外。

“怎麼?”

“我猜,那位白衣姑娘肯定是剛剛**的女子。”他不自禁地兩眼發亮,“一直以爲鍾愛病美人是一種病態的審美觀,但是石崖,我現在不得不承認這種女子的確嫵媚嬌妍更能打動人心,果然是人見猶憐……”

石崖沒有動,顯然所謂的美人對他不夠誘惑。

倒是洛一礫好奇地往外探,沉思了下說道:“這一位是小女的閨中密友,好像姓蕭……”

“蕭?最近生活中好像總有它,如雷貫耳。”

石崖微微一頓,忽然有了起身的想望。

庭院之中,一名白衣飄然的女子持蕭俏立於花蔭彩燈之旁,此時蕭聲已歇,女子緩緩轉過一張雪白的容貌,石崖於閣樓之上驚鴻一瞥,立刻震住了。

“這女子不是一干閨秀中最美麗的,卻絕對是最出色的,瞧那神韻氣質,柔弱得讓人想永遠保護在懷裡憐惜,我敢打包票,全場的男人的眼光都在癡看着她……”唐煌純粹欣賞式的評語猛斷於發現石崖鐵青的臉色。

“石爺?”府臺洛一爍也被石崖嚇人的臉色嚇了一跳,幾天來在公事上與石崖接觸,不僅深深佩服於這名年輕卓絕的男子所表現的精明幹練與睿智果敢的魄力,更自愧不如於他一臉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冷靜自持,原想大概不可能有事能讓這男子喜怒形於色了,正猶豫該不該往下追問,外頭人影甫動,他一見正好轉移話題,“來,盈兒,快來見你皇爺表哥和這位洛陽鉅富石官人。”

洛盈盈生得嬌俏討喜,出身官家,卻難得沒有驕縱習氣,一臉明媚的笑讓人一下心生好感。

石崖忽然想起,蕭韶九也是常笑的,可她的笑容並不真切,眼光不自覺瞄向窗外,卻見女子早芳蹤杏然。

“見過石官人。”洛盈盈的眼光多定在石崖身上一會,詭異的神色一晃而過。

唐煌興沖沖地說:“表妹來得正好,你快說一說,剛剛**的蕭小姐是哪一府千金?”

洛盈盈奇怪地望了他們一眼,“你們不知道她是誰嗎?”

“你這樣望着我們幹什麼?我們該認識嗎?”唐煌一頭霧水地指着自己。

旁邊石崖忽站了出來,揖手道:“抱歉,在下失陪一下。”

“石崖?”唐煌忽然有很奇怪的預感,他有可能會成爲一尾後知後覺的呆瓜,果然——

“王爺表哥。”洛盈盈笑的聲音傳了來,“別妄想了,人家蕭小姐可是羅敷有夫了!”

庭院之中,蕭韶九悠然俏立於元宵彩燈之下,臉上笑容不變地迎着來往的名流夫人千金小姐,身後的兩名丫頭卻板着俏臉,“小姐,我們回去吧,這羣表面矜持有禮的女人們根本是一羣尖酸刻薄的三姑六婆,你不知道她們背地裡將你講得多難聽!”

才嫁出一個多月的新婦蕭瑟回家,會有難聽流言是應該。搞不好隔兩天便有討填房的續絃的往她府裡說媒了。因爲早有人言之鑿鑿地傳出她被石崖休棄了。

這狀況比下堂好不了多少吧?

她笑:“她們這是妒嫉我有個有錢的相公。瞧瞧,上青樓押妓一出手便是一百兩黃金。”

“你還說呢,那天可把我們兩個嚇死了!還好並沒露出什麼破綻。”

沒有嗎?那麼如何解釋出現在石崖眼中的深思與探索呢?

自那日之後,她的心情總有莫名的沉滯,直覺此事怕是難以善了了……希望是自己多心吧!眼前忽地人影一閃。

“蕭小姐,一個人孤零零地賞燈多寂寞呀?不如讓幾位公子爺陪陪你……”三名流裡流氣的男子倏近。

“放肆!你們誰敢無禮?”兩名丫頭護上前。

“我們當然敢無禮啦!現在整個揚州城可傳遍了蕭韶九下堂的消息,公子爺有錢有勢,難道連調戲一名棄婦的膽色都沒有?可是我不明白,怎麼有男人會捨得放棄這麼標緻的美人兒……”男子甲一手撥開兩名礙眼的丫頭,料定主僕三人是柔弱可欺的軟柿子。

“對喔對喔!以前怎麼沒人傳出尖嘴猴腮的蕭掰兩居然有這麼個天仙似的女兒呢?嫁給不懂惜福的石崖真是糟蹋了!倘若是我,必定好好地憐香惜玉……”

“只可惜呀可惜,這般天仙般的美人兒已不是完壁之身,不過模樣兒仍清純仿似處子,一臉的白,弱不勝衣的,真讓人想好好摟人懷裡……哇!”男子丙輕佻的話聲忽化成一聲慘呼。

“誰?哇!……誰敢打老子?”慘聲多了兩句,顯然另兩位輕薄男子受到同等待遇,飛來的碗大拳頭讓他們成功地趴到角落唉喲。

“噢!”她昏眩地掉人一個溫熱的懷抱。

流丹和敲冰的呼聲聽來格外震憾,她正眼看到男子側面,也嚇呆了。

“走!”石崖一臉陰沉嚇人,控制住了想殺人的,卻控制不住鐵青的顏色在臉上一路攀升,摟着她的身子欲往外帶,卻在發現她的虛軟後乾脆攬臂橫抱起。

留下一地的色痞面面相覷,“混蛋!爲什麼不攔下他?!”

“這人……這人好像是洛老爺府上的貴賓……”

“屁話!什麼貴賓大過我堂堂知縣之子?媽的那小子一拳打得我腸子都吐出來了,還帶走我們選到的美人!”

“可是……聽說這男人與洛大人一位京城的皇家親戚稱兄道弟地走得好近,連洛大人都要對他禮讓三分……

早一刻還大肆叫囂的男子消了音,三人驚疑不定地對了一眼,才發覺彼此都嚇出一身冷汗。

這男子是打哪來的?好一身可怕的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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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朝暮樓一別後,她早有準備一天必須承受石崖的怒氣,卻不曾料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淬不及防地,石崖的出現嚇壞了她,無能爲力地任石崖將她帶走。

下了馬車,他將她抱進房間裡,放她在錦被之上,居高臨下地看她。

在他的眼光下,她備覺自己像個待宰的獵物,無助地別開眼,而他不許,一手捏住她尖尖的下巴,“你怕嗎?遇到我總是不可避免地先抖一抖,可既然這麼怕,爲何又要做出那麼多大膽且出軌的行爲呢?”

他威嚇的神色十分怕人,嚴厲道:“說,朝暮樓上那個叫九孃的女人是你,對吧?”

蕭韶九點頭,事以至此,再隱瞞只會招致來他更多的怒氣。

石崖冷笑,“這些日子來,我一直在思索自己是不是教一名粉墨登場的女戲子耍了,可是我找不出你那麼做的動機。”

他的眼光滑過她的身子,再落在她雪白的容顏上,“明知我討厭濃妝豔抹,一身豔紅,你偏偏那麼打扮,這麼存心地惹我討厭,究竟爲了什麼?”

“在你們眼中,勢利市儈的蕭家人難道不該是那個樣子?”她不過是迎順所有人的期望罷了!她力持冷靜,但面對這麼嚴厲可怕的男人,她懷疑有人會不怕他。

“我說過別玩什麼鬼把戲!”石崖心中竄起了無名火,既氣她流露於外的恐懼,更氣自己的怒火正迅速瓦解在她令人憐惜的柔弱之中!

他該很討厭這女人的不是嗎?“你不說?但天下間沒有永遠的秘密,遲早會被我知道,你最好有那個心理準備。”

頓了頓,她依舊沉默。

“你現在可以告訴我,爲什麼你會在蘇州了吧?難道石府的僕人嚴重怠職到沒將你送往揚州?”

“有。但——我沒進府門,而是將那僕人遣了去,徑自又趕去蘇州……”

“爲什麼?”這女人居然不知死活到在沒人保護的情況下四處亂跑,她究竟知不知道世道險惡?

蕭韶九別開頭,“你難道不知道一個才嫁出家門的新婦在年關逼近時獨自回家會面臨多大的難堪?我就算不顧忌自己,也要顧忌我的家人。”

“你這是在怨恕了?”

“我怨恕什麼呢?一切都是我自找的,不是嗎?”石府對她來說太冰冷,呆久了也許會跟着凍僵,能出來對她來說是鬆了口氣。不知爲何,她神情間的冷淡激惱了石崖,他猛捉住她的手腕,神情轉爲冰冷,“所以你去了那種地方?”

蕭韶九瑟了下,畏懼地說:“我只是湊興吹吹曲子,一不賣身,二不賣笑……”她幾乎咬到舌頭,因爲石崖一張臉變得益發森冷。

“但誰允你拋頭露面了?你有沒想到那天遇到的倘若不是我,而是別的男人,他們會用什麼手段對你嗎?”這女人居然該死的沒發現自己有多受覬覦,一想到那些男人望她的眸光他就火往上衝!

“我……”一想起種種可能性,她啞口無言。

“我真該好好打你一頓!”

輕柔的語句惹來她的輕顫,恐懼的眼落在他身上,北方男人壯碩的體型本來就夠嚇人的了,特別是見識到他一拳打飛一名男人那樣的暴悍之後,她絲毫不懷疑他一拳足夠打掉她一條命。但,死了不更好?她慘淡一笑,閉上眼眸。

預期的拳頭並沒有落下,反倒是一個溫柔的手勁將她顫抖的身子攬人懷中,帶着幾不可聞的嘆息,“可是,我下不了手。”

蕭韶九驚奇地膛大眼。

‘’琅兒曾意味深長地告訴我,如果我有用心,就會發現所看到的那個並不是真實的你,他說對了,想不到我的觀察力連個小孩子都不如。”如今他終於擁抱着了真實的她,真真切切地,他無法控制住心動的感覺。

蕭韶九呆呆地望他,是眼花嗎?爲什麼會在這名看來嚴厲可怕的男子眼中看到灼熱而溫情的光亮?也就這麼一瞬間,她募然覺得眼前的男人並沒有想象中可怕。可是……

她別開頭,微側身形成拒絕的意味,“這是什麼地方?”

“我揚州的別館。”他不悅地拉近她,碰到了她的手,她的十指涼而冰,他將她的手包在自己溫熱的掌裡。

“爲什麼你的臉會蒼白得沒半點血色?你時常這樣嗎?”

“我的身子骨偏於虛寒。”她的眸光掩下。

“你的氣色太差了,等回府,我要好好養壯你。”

蕭韶九一顫,咬了咬脣,“我……我要回去了。”

“今晚你留在這裡。”

“不要!”她反應激烈地推拒他,卻哪裡撼得動他分毫?乏力地癱在他懷裡,一股酸意醞釀着眼眶裡的水霧。

“爲什麼?”他壓下氣怒,擡正她悽然的臉,她不願與他同房嗎?難道她這麼討厭他?

“我……家裡人會掛念我……”

“這還不容易?遣兩名丫頭回去報告一聲即可。”

“我——我身體不舒服。”

石崖盯着她眼窩下疲憊的陰影好一會,方始點頭道:“好,我送你回去。”

房門外,流丹和敲冰兩個丫頭一早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見兩人出來,一人扶過蕭韶九的一邊手,迭聲問道:“他有沒有對你怎樣?你有沒什麼事?”把石崖當成會吃人的猛獸似,招來他不悅的瞪視。

吩咐下人備好馬車,親自送她回府。

蕭府在鬧市的一角,清冷單調的門戶十年來固定不變。馬車停止的時候,一路上神情複雜的石崖扶她下車,眼光定在她臉上。“兩天後,揚州的事也畢了,我會帶你一齊回洛陽。”

她一震,不敢置信地望他,但終究什麼也沒說。

“你可以進去了。”

她本然點頭,見他沒有一同進去的意思,也就背轉了身,任由曖昧沉滯的氣氛流轉於彼此間。

石崖上了馬車,原本該縱馬離去,卻在布簾間看到自府門奔出的一臉關切男子而眯了眯眼,改變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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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妹,你來一下。”

“表少爺,小姐已經很累了……”身後兩名丫頭說。

她制止了她們,難得秦方有一臉凝重的時候,她隨着他來到後園。

“九妹,你非管下老頭子不可了!”

“怎麼說?”爹又爲了吝惜幾文錢不吃藥了嗎?不像,因爲秦方剛從鋪子裡回來。

秦方一臉氣急敗壞:“你知道老頭子都把石崖那裡來的十箱白銀花到哪裡去了嗎?這幾年來,鋪頭裡的生意有好幾次因爲資金週轉不靈而差點倒閉,原指望他會將全部的錢投到鋪子裡,扭轉店裡的生意,可是他沒有,現在鋪子又面臨大考驗了!”

‘你慢慢說。”聲音平平,可十指緊握起來。

秦方深吸了口氣,“鋪子裡原先的狀況你是清楚的,在資金短缺的情況下,大一點的單子墊上的全是庫底金,自然沒有資金採辦下一張單子,沒意外的話,今晚會拿着絲綢的貨款籌辦另一張單子,可現在,貨被扣下,貨款成了空談,要命的是另一單也是急貨。賠償金、丟了大客戶一回事,早先就有生意上的對頭放出不利於我們的流言,現在鋪子裡的運轉不靈與資金癱瘓只證實那些流言!我一早找過老爺子,這生意他還想做下去的話,他就該馬上用石崖的十箱救命銀來籌辦貨款,可是他竟將十箱銀子全託了嫖,全部運往四川去了!”

“他居然這麼做……”她早該料到的,怎會以爲在她離了家後爹就能顧一顧生意,如今反而變本加厲了。

“這麼多年來,我不提,是怕你傷心,之前的賬都是你管,但你可知道賬上那些光輝的數目全是錢庫裡嚴重的短失?老頭每年都將他賺來的大把大把銀子往四川運。他究竟在幹什麼?問他,他不答,甚至還大發脾氣,如此敗家的行爲,他倒成了有理的了!”

財庫的赤字,她一直是知道的,原本以爲這回總算可以將短失的數目補上去,爹他居然又拿錢去填無底洞了……

“九妹,你在聽我說嗎?”

“在,絲綢的貨,明天拿着採購的單據到宮裡覈查一遍後不會有什麼問題了。錢方面,我這裡有一張一百兩黃金的票子,或許可以應應急。”

“石崖的錢。”秦方看着票上的戮記,表情譏消而忿恨。

“是的。”也不管秦方會如何想,她提步要走。

他忽地叫住了她,“我已經託洛陽的朋友打聽了,你在石府過得並不好。”

“那是可預料的。”如果有可能,她寧願一輩子永遠不好下去呢,可是現在,有什麼東西變了,不可能再回過去了。

“你爲什麼要隱瞞呢?你受了多少委屈啊,那混蛋既然趕了你,爲什麼不乾脆休了你!”秦方的語氣裡有傷心有氣憤,一對熱烈的眼放在她身上。

“表哥?”

“九妹,我知道你一直明白我的心意,爲什麼你不肯接受我?我會比石崖更好地珍惜你,他不要你,我……”

“表哥!”她退了一步,搖頭打斷,“別對我這麼好,我不值得的。”

“我喜歡你呀,從小就喜歡你。你不知道,當石崖被舅父趕出去時我有多高興,這麼多年來……”

“別說了,不可能的。”蕭韶九掉頭不看他受傷的神色,裹在衣袖裡的手卻忍不住輕顫,“還記得我曾說過的嗎?蕭韶九的夫婿,非有萬貫家財不可,你一直當我爹是揮金如土之人卻不知道,真正敗家的人,是我。”丟下這麼一句讓人百思不解的話,她掉頭而去。

房間裡,燈仍亮着,蕭掰兩一手捂着毛巾躺在牀中,蒼老憔悴的臉引發她酸酸的感覺。

“小姐,你可要勸勸老爺那性子,今個兒你沒在,他竟又將那大夫趕了出去,說是他吃了幾副藥早好了,轟着人家大夫說妖言惑衆,氣得大夫渾身打顫,忿忿而去,這下倒好月腿下的燒又冒上來了!”張媽小聲地抱怨。

“大夫他說了什麼?怎樣‘妖言惑衆’了?”

‘他說……老爺長期儉吝過度,膳食不善再加上操勞過度,早已虛了身子,現在又患了風寒,若不好好調理……

“胡說,我好好的呢!”牀上的蕭掰兩咳了一下,醒了過來。

“爹,你這是在拿小命開玩笑嗎?這個樣子不是叫我掛心嗎?”蕭韶九提高了聲音,喘了下。

蕭掰兩慌極而叫:“好好!爹好好養病就是,你千萬別生氣!”

蕭韶九壓下硬嚥,“我是氣爹,但我更氣自己,這麼多年來爹節衣縮食,全是因爲我……”

“亂講,那是爹本性吝嗇。九兒,你神色不對,今晚發生了什麼事了?”

“沒有。”她搖頭,“不過是看着外頭那麼熱鬧,可咱們府裡這麼冷清,有些傷感而已。”

“傻孩子,咱府裡一向如此,太熱鬧你可不愛呢!’他眉眼一揚,“不如爹陪你去看月亮,爹敢打包票,今晚的月色決不會輸給那些炫眼的彩燈。”

“拜託,你是病人,就該有病人的自覺,好好地躺着。”拉好父親的棉被,她忽又喚:“爹。”

“嗯?

“倘若……有一天女兒死在石府,你會怎麼做?”

“當然是操着算盤往石府清算本利了……”麻利地應後,才臉色大變地意會到她說了什麼,“你說這不吉利的話幹什麼?你這是什麼暗示嗎?”

“你多心了,女兒樂觀得近乎無恥,你又不是不知道。”若在平時,蕭掰兩聽了這話會和她知己好友般地相視一笑,但這回他並不,口氣嚴厲又急切,“這輩子你沒欠爹什麼,但倘若你輕生,就真欠爹的了。知道嗎?那是一條命,金山銀山換不來的,你若死了,爹保管隨後就到,到時閻上來拿人,我就說這條命是你害的,你明白嗎?”

“我明白。”她今晚是怎麼了,居然這般低落愁慘,無端地感染了爹,緩聲安撫多幾句,父女倆臉上均有睏倦之色,她起身。

“九兒,無論如何都不要做傻事,知道嗎?”蕭老爹在她臨走時依舊不放心。

“我知道。”她點頭,挺直了身軀,不理會背後拖曳扭曲的影子,當然也沒發現暗處潛伏的高大男子握緊了拳頭。

夜的靜溢將節慶的喜樂沉澱了下來,在房中看到兩名倦極而眠的丫頭,沒驚擾她們,一室的冷清益發令人了無睡意,她坐進羿座之旁,一手黑棋,一手白子,開始在方寸棋盤演繹另一種人生,以爲在竭盡思慮之後也許有福至心靈的體悟。卻在赫然發覺自己將一盤棋對成了絕局之後,最後一顆捻在手中的棋子落不下去,淚卻掉了下來。

人生如棋,半黑半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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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言碎語,永遠沒有消停下來的時候。

在傳出蕭韶九被休棄的兩天後,坊間又有被人所津津樂道的新話題,原因是有人曾在府臺洛大人的府第看到蕭韶九被一名身份神秘的男子摟至小公館。

在衆人不遺餘力的宣傳之下,蕭韶九現在已成了一名不甘寂寞、私通姦夫的蕩婦,更有人傳言蕭韶九是因爲紅杏出牆才導致下堂……

在伯倫樓精雅的包廂裡面,雲集一方的富紳巨賈正在這裡設宴招待這位來自洛陽的貴客,所以當男子一股鐵青地頓下酒杯時,所有人面面相覷、驚疑不已。

囂張的高談闊論也透過薄弱的屏風更加清晰地傳了來,“你李大爺是什麼人物?!多少黃花大閨女爭破頭想當您二房呢!那婊子竟敢拒絕?”

“對嘛!媽的整個揚州城傳遍了她人盡可夫的事實,老子都不怕戴綠帽子,要娶她這株殘花敗柳,那臭娘們這會兒擺什麼貞女烈婦的臭架子呀?誰不知蕭韶九這婊子在男人的**……”

石崖一臉陰沉的風暴,倏地站了起來!

“爺,我來處理。”身後恭立的男子一臉緊張地說,身形迅速消失在屏風後面。

“石爺,說話的是揚州‘李記’的李福錢和大錦綢莊的掌櫃常貴等四人,李福錢生性好色,聚了五房姨太太,常鬧出毆打妻妾的醜聞……”座下一位冷汗暗流的高賈趕忙獻上消息。

“哼,這李福錢真是色膽包天,敢這樣動洛陽首富的女人,我們揚州的商圈豈可坐視不理?石爺若需要……”

石崖一罷手,“各位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這事石崖自會處理。”冷冷地聽着隔壁傳來的殺豬聲,脣邊泛着嗜血的笑——等着吧!事情不會因一頓毆打而了結的,敢欺侮他的女人,他會讓他們嚐到毀滅的滋味!

望着座上各自戒備不已的商家們,他笑得好懾人,“各位在揚州生意上混飯吃的,若肯買我石崖一個面子,那請代石崖傳一句話:蕭掰兩是我的岳丈,蕭韶九是我的妻子,今後誰敢輕侮他們便是對我石崖的挑釁,那麼我勢必會讓他承受嚴重的後果!”

他會讓所有的流言到此爲止的!

他知道自己在瓦礫堆裡撿到一塊寶,開始時不懂得珍惜,但在撩開雲霧見識到她的美好之後,再將之冷落錯待,恐怕他的心也不會答應的了。

他會讓所有人都知道——蕭韶九是他石崖的妻子,他的女人。

昨天是,以後更永遠是,他會讓所有覬覦她的男人通通見鬼去,她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