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故事都是真的”。
爲了寫這本書,我們採訪了許多蘋果公司的前董事、前高管以及曾在蘋果工作多年的員工。採訪的人越多,有一個規律就越明顯:大多數接受我們採訪的人都不願意公開自己的姓名。很多時候,這些人在採訪中談起喬布斯,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可一說到是否具名,就突然諱莫如深,除了說“No”或者擺手搖頭之外,再不願多說一個字。
即便是離開了蘋果,許多人似乎對喬布斯也有十二分的忌憚。也難怪,對媒體的採訪報道,還有外界的評說,喬布斯經常會有激烈的、出人意料的,甚至有些“神經質”的反應。
1982年2月,喬布斯登上了《時代》週刊封面,封面文章由《時代》週刊駐舊金山記者邁克爾?莫瑞茨(MichaelMoritz)執筆。喬布斯顯然很喜歡莫瑞茨的文筆,爲了宣傳蘋果,他破例允許莫瑞茨到公司長期採訪,公司內部包括Macintosh設計討論之類的絕密會議都向莫瑞茨敞開了大門。
沒想到,這次看似有着“官方授權”性質的合作僅僅維持了幾個月就不歡而散。1983年1月,《時代》週刊評選“電腦”爲年度風雲人物,爲了這期年度人物特刊,莫瑞茨專門將過去幾個月的採訪積累寫成了一篇介紹喬布斯的文章。文章寄到編輯部時,好事的編輯在莫瑞茨的文章裡又添油加醋地補充了不少當時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的八卦,主要是關於喬布斯拒絕承認私生女之類的事情。
文章剛一刊出,喬布斯就勃然大怒。他幾乎立刻就把蘋果的全體員工召集在一起,在會上破口大罵那些把自己的私生活抖露給媒體的不義之徒。然後,憤怒的喬布斯親自撥打莫瑞茨家裡的電話。幸好那幾天莫瑞茨不在家,可憐他家的電話機,錄音留言裡記錄下了好幾條喬布斯操着美國國罵教訓甚至威脅莫瑞茨的話。從那時起,喬布斯禁止莫瑞茨踏進蘋果大門一步,還禁止蘋果員工和莫瑞茨說話。
不久,莫瑞茨根據採訪記錄撰寫的《小王國》一書正式出版,更多喬布斯不願讓外人知道的私生活,包括年輕時吸食迷幻劑,和嬉皮士鬼混,跟女朋友租房同居之類的故事都被公之於衆。這一下,莫瑞茨真的成了喬布斯“媒體死對頭通緝令”上的頭號人物。順便說一句,就是這個邁克爾?莫瑞茨,因爲採訪喬布斯和蘋果,自己反倒被硅谷的創業英雄們感動,後來竟投筆從戎,加入紅杉資本,在硅谷幹起了風險投資的行當,並最終成爲了硅谷風投界響噹噹的大佬級人物。
顯然,喬布斯希望由自己來控制外界對他的看法,無論他喬布斯曾經是一個怎樣的人,他都想讓媒體把自己塑造成一個自己喜歡的形象。很多年來,喬布斯很少接受採訪,公衆大多數時候只能在產品發佈大會上見到那個指點未來、睥睨羣雄的喬幫主。但越是控制,關於喬布斯的八卦、奇聞就越是滿天飛,胡編亂造的小報記者和煞費苦心探尋事實真相的專業撰稿人幾乎統統被喬布斯視做了敵人。
當年,喬布斯在NeXT二次創業時,《福布斯》雜誌記者裡奇?卡爾加德(RichKarlgaard)撰文批評NeXT電腦的不足,結果又捅了馬蜂窩。喬布斯在雜誌社發稿前就知道了文章的內容,他打電話到雜誌社,惡語相向,威脅雜誌社撤掉稿件。《福布斯》雜誌可不理喬布斯那一套,他們堅持發稿。於是,可憐的卡爾加德就成了喬布斯的出氣筒。喬布斯打電話告訴卡爾加德:“夜裡別自己騎自行車出門,小心被撞死。”卡爾加德後來談起這件事的時候,無奈地說:“美國人都熱愛喬布斯,我也是,雖然我根本就不該喜歡他。”
2005年,作家威廉?西蒙出版了一本喬布斯的傳記,差不多是當時收集資料最齊全,寫作最認真,評價也相對客觀、公允的一本。不過,因爲沒有經過喬布斯的“官方授權”,這本傳記還是再次惹惱了喬布斯。這一次,連打電話威脅都不需要了,因爲當時蘋果的iTunes商店已經開始銷售語音讀物等形式的圖書,喬布斯直接通知iTunes商店,無條件封殺幫助威廉?西蒙出書的約翰?威立父子出版公司(JohnWiley&Sons),該公司所有圖書在iTunes商店立即下架。這件公案一直到2010年纔有個了結,iTunes商店在封殺約翰?威立父子出版公司整整5年後,才恢復了該公司圖書的銷售。
知道了這些背景,就不難理解爲什麼那麼多人都會對具名接受採訪心存忌憚了。喬布斯既然不能接受專業媒體在未經授權的情況下對自己說三道四,就更無法容忍曾經的同事或朋友揹着自己接受採訪。但很難說這種近乎霸道、蠻橫的輿論控制風格對喬布斯本人是不是一件真正的好事,難道公衆看到那些經喬布斯本人“授權”、“認可”的信息,就會全盤接受?難道曾經真實的喬幫主真的可以被喬布斯自己包裝成所謂的“完美”形象?從2008年開始,身患絕症的喬布斯“官方授權”前《時代》週刊主編、傳記作家沃爾特?艾薩克森(WalterIsaacson)走進自己的生活,採集素材,撰寫自己認可的“官方傳記”,預計2012年出版——也許,這是喬布斯對自己一生的最後一次“包裝”吧。
喬布斯把自己包裝成世界上最好的CEO,但更多的人說,喬布斯在管理上是個不折不扣的暴君。
喬布斯把自己包裝成知人善任的明主,但更多的人說,喬布斯動不動就把人當傻瓜、笨蛋,就算是曾經並肩戰鬥的朋友,也屢屢心灰意冷、離他而去。
喬布斯把自己包裝成精通技術的創新者,但更多的人說,喬布斯基本不懂什麼技術。
喬布斯把自己包裝成引領產品設計潮流的大師,但更多的人說,離開了真正的大師喬納森?艾維的幫忙,喬布斯就什麼也不是。
喬布斯把自己包裝成能言善辯、呼風喚雨的大明星,但更多的人說,喬布斯在生活中悶得要死,性格乖張,連普通人的興趣愛好都很少。
類似的句式還可以一直羅列下去。喬布斯身上,似乎有說不完、道不盡的矛盾。我們很容易找出一個真實的事例,來證實喬布斯在某個方面有多麼多麼不靠譜,但反過來,我們也幾乎可以在第一時間,找到一個同樣真實的事例來反駁它。
喬布斯就像是聚光燈下的一泓波動的清水,每個觀察者都用一種自己喜歡的顏色照射到喬布斯身上,再將自己看到的光影打上“真實喬布斯”的標籤公之於衆。但公衆很快就發現,每個觀察者看到的影像竟如此的不同,許多時候甚至有天壤之別。
不過還好,真實的喬幫主其實只有一個。這個真實的喬幫主,既不是喬布斯本人希望輿論將自己塑造成的那個喬幫主,也不是那些不八卦就去死的小報編派出來的喬幫主,更不是那些看了幾篇喬布斯成功記之類的文章就頂禮膜拜的狂熱粉絲心裡的喬幫主。
我們有幸採訪了一位在喬布斯迴歸前後任蘋果公司副總裁的高管。他對喬布斯的評價是我們聽到過的最中肯也最令人信服的。他說:“喬布斯本來就是一個既黑且白的人,他的性格是我見過的所有人中,最爲二元化的。在喬布斯的頭腦裡,每個人或每個項目,要麼是世界級的,要麼是狗屎,二者之間沒有過渡。”
沒錯,如果把每個觀察者眼中看到的、千差萬別的喬布斯的形象疊加起來,那喬布斯就是一個既黑且白的人,在每一個角度,兩種極端性格都在他身上熠熠生輝。他既會在某些時候像偉人那樣完美,也會在某些時候像流氓一樣無賴,二者之間沒有過渡。他看待其他人和事則往往用一種非黑即白的思路,對方要麼是一級棒,要麼是分文不值,之間也沒有過渡。
那位前高管還告訴我們說:“我曾聽過的關於喬布斯的最好描述是,‘所有故事都是真的’。你肯定聽過關於喬布斯的各種故事,故事裡還充滿了矛盾。你聽說過喬布斯的瘋狂,也聽說過喬布斯的智慧,你聽說過喬布斯的傑作,也聽說過失敗的產品……但一句話,所有故事都是真的。因爲喬布斯本就是一個矛盾的人。”
所有故事都是真的,因爲喬布斯本就是一個矛盾的人。
喬布斯身上,最最矛盾的地方,就是他不同尋常的管理方式。許多人稱他爲“暴君”,但也有許多人稱他爲“明主”。既然所有故事都是真的,接下來,我們不妨來聽一聽,關於喬布斯在管理中,既是暴君,又是明主的那些傳奇故事。
一位前蘋果員工給我們講了他剛入職時,見到喬布斯第一面時的情形。在蘋果總部,新入職的員工通常會有爲期一週的入職培訓,他入職時也不例外。一週裡安排的都是讓新員工儘快熟悉公司運作、掌握必備技能的講座、課程。培訓即將結束時,他發現,喬布斯特意安排了一個與新員工見面,接受新員工提問的環節。
作爲一個新員工,能在入職第一週就有機會見到喬布斯並向他提問,每個人都非常興奮。在會議室裡,喬布斯穿着著名的牛仔褲和“龜脖衫”,高高坐在臺上等着新員工提問,那架勢,活像一個在駐蹕的莊園接受外國使臣覲見的國王。
可新員工們熱情的提問,到了喬布斯那裡,換回的常常只是冷冰冰的幾個字。對大家的問題,喬布斯的回答總是既簡短又粗暴,覺得問題不好或不想回答時,喬布斯在臺上就乾脆地說:“下一個!”搞得提問的新員工站在會議室裡滿臉漲紅,不知所措。有一位新員工問喬布斯:“您覺得最快樂的事情是什麼?”喬布斯不耐煩地丟回來一句:“沒有比這個問題更傻的了。”就把頭扭向了一邊。提問題的員工委屈得就差直接哭出來了。
參加過這樣的新員工培訓,也許,大多數人都會覺得,喬布斯和那些歷史上大權在握、說一不二、粗暴傲慢的暴君還真有幾分神似。
根據一位前蘋果高管的回憶,喬布斯經常在公司內部的項目討論會上大發雷霆,一點兒都不顧及對方的顏面。有一次,一位加入蘋果才4個月的產品經理被調入一個新的產品團隊。這個產品本身有不少設計和質量問題。之所以把他調進團隊,就是爲了更好地解決問題。沒想到,這個倒黴的產品經理剛加入團隊,就在第一次項目討論會上遭遇了喬布斯的“雷霆風暴”。看到產品中存在的問題遲遲不能解決,喬布斯可不管你是不是初來乍到,他直接衝着倒黴的產品經理一通咆哮,怒火燒到頂點時,喬布斯激動地揮舞着手臂,用手指敲打着產品經理的腦袋。可憐的產品經理就這樣無比委屈地當了一回喬布斯的“出氣筒”。
喬幫主這種“咆哮式”的管理其實在蘋果公司早期就盡人皆知了。要是當年有微博和“咆哮體”,那喬幫主一定是寫“咆哮體”寫得最好的一個。
Macintosh設計初期,有一次喬布斯通知負責用戶界面設計的柯戴爾?瑞茨拉夫,自己要親自跑過來看一看圖形用戶界面的設計方案。瑞茨拉夫和設計組的成員坐在會議室裡,心裡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喬布斯對當前的設計是否滿意。但大家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喬布斯竟然一走進會議室就開始大吼大叫起來。
“你們這羣業餘的廢物!”喬布斯大聲吼道,顯然來之前已經看過了設計方案,“你們都是設計MacOS的人,對嗎?”
包括瑞茨拉夫在內的設計團隊怯懦地點着頭。
“呵呵,還真是你們呀!”喬布斯的音調越來越高,“你們真是一羣飯桶!現在的窗口樣式和操作都太複雜了,要打開一個窗口,居然有8種不同的方式!你們腦子進水了呀!”
喬布斯一口氣講了足足20分鐘。瑞茨拉夫和他的設計小組成員們坐在下面腿腳打顫。除了瑞茨拉夫,所有人都在懷疑,喬布斯是不是要解僱掉整個設計團隊。瑞茨拉夫本人反倒絲毫不擔心,因爲他知道,根據以往的經驗,喬布斯越是火氣大,越是把情況說得嚴重,其真實用意往往是要提醒、敲打整個團隊,而不是把整個團隊解散了事。“我想他不會開除我們,”瑞茨拉夫說,“因爲如果他想那樣做的話,早就做了。”
1997年迴歸蘋果的時候,因爲大規模裁員砍項目,喬布斯的暴君風格被髮揮到了極致。那個時候,說不定哪天,某個項目組就會突然被解散,平時在一起辦公的同事會突然走過來向你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