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不遠處的行人在他們眼裡猶如背景,我沒有半點反抗的念頭,蒼白的臉上毫無喜怒哀樂的情緒。只是安靜,安靜得有幾分蒼涼。我隨他們上車。

一路飛馳,沒有浪費太多的時間就到了一處我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座古香古色的宅子屹立在我的眼前,青磚灰同渾樸而不奢華。

“樊,請跟我來。”其中的一個男子做了個請的姿勢,另一個男子在前面帶路。

我隨之前行。從屋前通向院落,都是青石板鋪的路,石徑很長,有一種庭院深深深幾許,院落重重幽似海的壓抑。

男子推開一扇門,他在門前止步。

我了內宅,院落依山傍水,一條小河從中間緩緩流過,其風景渾然天成,我站定了步子,在小河的旁爆一位年約五十的男人正在煮茶。如果不是空氣裡有淡淡的茶香,我幾乎以爲自己身處一個奇特的佈景中。

“來了,過來坐吧。”他緩緩開口,看來是高高在上了很久的人。

紅木製成的木勺舀上茶葉放進蓋碗,用旁邊壺中燒開的水淋過,蒸汽攜帶着茶香裊裊上升。心在茶煙中漸漸沉澱,一種久違的熟悉感滌靜了胸中的蒼涼,腦海一片空寧。沸水反覆相沏,而後倒進瓷碗中,置於我的面前。

我以大拇指、食指、中指,呈“三龍護鼎”,力道輕緩柔勻地端起青瓷,不破茶魂。青瓷託於掌心,幾片茶葉在清澈碧綠的液體中舒展,旋轉,徐徐下沉,再升再沉,三起三落,芽影水光,相映交輝。我就這麼靜靜地看着,眸色深柔,茶沉入杯底,似筆尖直立,天鶴之飛衝。

我心中微微惜嘆,將茶放於茶托上。男人怔了一下,目光不失銳利地掃過我。他的瞳孔不復清澈,卻是極深的鋼灰,他的線條凌厲得像是用鋼板刻下的版畫。這等性情的人竟然喝青頂。

父親曾經說過,一樣的茶葉在不同人的手裡,泡出的味道是大相徑庭的,原因和性情有關,而所有茶中青頂價格雖最便宜,但是它的浸泡功夫卻是最爲講究的。青頂最爲講究沖和,靜照。泡茶的人須忘人間之灼色,感心中之清明,唯萬籟皆寂靜,空天下於塵埃。爲了磨我浮躁的性子,父親逼我泡了6年的青頂。

青頂須用山水來泡,普通茶泡三次已能出味,而青頂卻需泡7次,才能盡出其味,茶泡好倒入青瓷中,不能趁熱而飲,要靜靜地等待茶葉三沉三浮。茶杯涼透茶葉慢慢捲起,此時品飲入口甘潤綿延,如果茶葉呈其他狀,則茶水會略有清苦,但苦而不澀,苦中回甘。傳說中奠目——青頂中的上品,捲起的茶葉就像一粒粒墨綠色的珠子,被譽爲綠色珍珠,堪爲一絕,

我用茶夾將茶渣自茶壺夾出,用溫水洗淨,側置茶杯於茶船中旋轉,以熱水溫燙後,取出置於茶盤中。將茶葉撥入壺中,青頂的茶形宛如一位身着精緻旗袍的女人,芽葉緊裹,秀頎飽滿,視覺清爽,堪稱清麗,水浸入其中,纖毫四遊,卻亮卻透,一如女子的黛眉水眼。

7浸7泡,香氣層層分明。

第一層水沏過,暖香自杯中升騰,撲鼻而來;

第二層水沏過,醇和甘香;

第三層水沏過,濃郁不衰;

第四層水沏過,一絲淡淡花香;

第五層水沏過,一片清香,漸漸瀰漫;

第六層水沏過,味淡久而清雅,香寂靜而轉幽;

第七層水沏過,水過無聲留清韻,月夜何處尋絃音。

壺託在我的手指間,輕巧得如一張薄紙,左手中指按住壺鈕,水流悠然而下,手腕帶動手指,恍如描摹着一幅精緻的工筆畫,一點一點,一筆一筆從心底暈染而出。

一枚枚芽葉緩緩潛沉至杯底,再漸漸浮出,順着水流的方向搖曳飄送,三沉三浮,茶葉微卷,就像是捏起的小皺褶。

我條件反射地半捂住了額頭,還是差一點點啊,老爸!

我擡起頭,男人看着茶,目光彷彿很遠,像是落在了某個時空。

院落很安靜,蒸騰的熱氣將幽幽的寒冷完全隔絕,男人長身而起,離開了院子。

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任何人來招呼我,我坐在這裡,幾乎有種遺世獨立的感覺。我端起茶喝了一口,舌尖緩緩生津,口感很真實,不是夢境。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門終於打開,送我來的其中一個男子將我帶了出去。和來時一樣,他們一語不發,車停在我家樓下便絕塵而去。他們爲什麼知道我家,他們找我到底有什麼事,他們的身份是什麼,這些疑問我都沒有費腦的興趣,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這世間自有因果,再玄妙的事時間一到自然會揭盅。

他們的迷我沒有破解的興趣,倒是今天的茶讓我的心境平和了許多,一種久違的溫暖漾於心間。

我好久沒有回家了,也沒有打電話,婚期延遲,變故頻生,立偉的事我至今沒有告知家裡,我不知道怎麼說,不知道怎麼面對,更不知道如何才能讓年邁的爸媽不要擔心。但是今天的我好想聽聽他們的聲音。

心念一動,就再也抑制不住,我撥通了家裡的電話,“媽媽,是我,玲玲,您最近身體好嗎?”

“玲玲,是你啊!玲玲,老頭子,玲玲的電話。你好不好,玲玲,你工作很忙吧?”媽媽一迭聲的關懷從電話裡都要溢出來了。

“玲玲,我跟你說,你工作要認真點,不要只顧掙錢,有些錢不該掙的你不要去掙,還有……”老爸一如既往的嚴謹。

“你這死老頭子,姑娘打電話來,你都說些什麼呀,你管七管八的,把她管煩了不打來了,你就整天在電話前繞吧。”

我聽着熟悉的鬥嘴聲,心裡無比的輕鬆,“老爸,你說的我知道了,要做有理想有抱負的好青年嘛,我很不錯了,胳我把誇我的雜誌寄給你看,你就知道你姑娘多本事了。”我軟語輕言。

老爸被我哄得直開心,呵呵的笑聲從電話裡傳來。“玲玲,就你本事啊,老爸聽到你的聲音就笑成這樣,偏心都偏成什麼樣了。”姐姐不服氣地在電話裡吼。

“誰叫我是幺兒呢,人家說滿女結大瓜啊,爸爸,我想吃你做的辣子雞,你什麼時候做給我吃啊?”我撒着嬌,老爸做辣子雞可是一絕,以前他都只在過年的時候才一顯身手,不過這幾年只要我一回家他就會做給我吃。

“想吃就回家啊,要不我找人給你送去。”爸爸的回答讓電話那邊的姐姐更是跳腳,她嚷嚷的聲音傳來,媽媽勸慰的聲音夾雜其中,我的耳朵裡被聲音塞滿了,笑意從心底裡泛開。

直到我戀戀不捨地掛斷了電話靠在,我纔想起爸媽沒有打探過一句我的婚期,沒有問過一句丁立偉。看來爸媽心中早已有數了,他們配合着我裝不知,他們不問只是不想刺激到我吧。父母纔是有大智慧的人,他們總是在最恰當的時候,說恰當的話,做恰當的事情來表達對我的關心。我發狠,再不濟我就回家吃父母的去,倒頭入睡。

半夜之間,隱約聽到鈴聲,轉了個身,再睡,鈴聲一直在響,聲聲不歇。我抓起牀頭的電話:“喂!”

沒有聲音,鈴聲繼續在響。我頓時坐了起來,門鈴聲,是誰這麼沒有道德啊,擾人清夢。

“誰?”我沒好氣地問。

“樊玲,是我。”

聲音好熟,低沉得有點嘶啞,我騰地從跳了起來,手搭到門把,將門拉開一犀一雙點漆的眼眸。

“啊!鞠惠!”我又驚又喜,撲出去抱住她又跳又叫。

“你怎麼回來都不通知我,莫礫知道嗎?”

我忙着拿鞋,倒水,歡喜得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莫礫不知道我回來,你先不要告訴他。”

鞠惠幽黑的黑瞳鍍上了一層光,看得我有些發涼。我才意識到有點不對,鞠惠出國僅一個多星期,怎麼會這麼快就回來?

“鞠惠,你回來是有什麼事嗎?”我試探着問道。

鞠惠擡頭看我,眼神沉澱而淡然,“家裡出了點事。”

我看着她,她的眼神越見沉和,我腦子嗡的一聲,全成了漿糊,臉色青白一片,“倪森,是他搞的鬼對不對,是他把你逼回來的!”

鞠惠一把抓住往外衝的我,“你要去哪裡!”

“我去找那混蛋,我要告訴他,你鞠惠沒有什麼對不起他姓倪的。”

我怒極了,反揪住鞠惠,“你還要忍到什麼時候,你爲什麼不肯告訴他,你真把自己當成了八點檔苦情戲的女主角啊,你只不過是姓方而已,你把靈魂撕碎了給他也拼不成他想要的公道!”

“樊玲,這個世界,最接近人的心靈的,從來都不是語言。”

鞠惠的神情始終沉寂,眼睛雖然依舊美麗,但是卻再也找不到以前的那種光彩了。

我胸口的痛化成一團酸澀,一句話也吼不出來了。

愛愈深宅痛愈切,直到最後自己都一片荒蕪再也無處追尋。

“樊玲,我想你已經大致猜到我的過去。”

鞠惠疲憊地倒向椅背,漆黑的頭髮在背後形成柔和的陰影,像是一個杜撰出來的虛幻影像。

“樊玲,我想你應該已經猜到我不是婚生子,我的母親是別人的外室。她很愛錢,爲了不過苦日子,她千方百計地做了那個男人的。她天天裝得很賢慧,對那男人是曲意奉承,可是沒有用,不管她怎麼忍氣吞聲,甚至爲他生下一個孩子,她都不能進門。八月十五中秋佳節,她被原配從的房子裡攆出來。那天,我只抓着一個布娃娃,穿着一條被撕破了的裙子,我很冷,她腫着半邊臉,臉上脖子上都是掐紅的指印。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她緊緊抱着我,不停地對我說,不要怕,等我有出息了,那男人就會讓我們進大屋了。她一直在說,她這輩子會很有錢,會有很好的日子等着我們,如果她不是我媽媽,我會覺得很可笑,這種女人怎麼值得同情。然而,她是我媽媽,我痛心而且害怕,我怕她會死。從小這兩個字是我的夢魘,自我記事以來,每一個看到我的人,詛咒我的人,都說我天生下賤,註定要標價出售……

“年年月月,我被這種像是與生俱來的恐懼侵蝕,折磨,損毀。我的難堪無人知悉,不,也許有一個人知道。倪森,從我遇見他的那一天開始,我的生活開始改變。他給我了親情,愛情,友情,尊嚴,生活資源,在那些難堪的歲月裡,所有的,我所有的安生立命之本都是他給我的,我有時候甚至覺得這份愛太沉重了,我不堪承受。

“9歲他讓我有了一個姓,方。

“11歲他讓我的母親進了方家大屋。

“12歲他讓我立於人前,再也無人敢欺辱我。

“15歲他對我說他愛我。

“17歲他跑到西藏求來活佛加持過的兩枚指環,向我求婚。

“19歲他拉着我跪在他父母前,說非我不娶。

“21歲他父親入獄,家破人亡。於是愛不再是足以戰勝一切的神話,它甚至不能給人帶來歡悅。”

鞠惠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卻又隱隱透出悲哀的意味。

“再見到倪森的時候,他給了我最大的失望。甚至讓我懷疑他只是一個同樣姓名同等相貌的男人,他怎麼可能是我的倪森。後來我在他的胸口上發現了很多疤痕,那些疤痕是連最好的整形醫生都無計可施的,它們離心臟太近,哪怕動一點都有可能會造成小動脈的崩裂。”

鞠惠閉了眼再睜開。

“那些年他憑着恨活下來了,但是那些恨反噬回來時,令他瘋狂,那就像洪水,越氾濫越洶涌,最終會連他都吞噬。我無法看着他被那種無法滿足的恨的痛苦所耗蝕,如果恨是他扯平痛苦的需要,那麼也只有我來承受才能令他獲得平衡,也許只有讓他覺得達到了報復的目的,那就能把恨忘記了,重新找回他生命的線頭。

“樊玲,人都是自私的,我不是爲了方家,我是爲了自己,有時候你很愛一個人其實只是你自己的事,到最後傷害也好,感動也罷,都只是你自己的,選擇了就沒有資格去喊後悔,這和偉大沒關係。因爲他是倪森,所以無論仇恨還是孽報,我都願意去揹負。”

“要怎麼樣你纔會覺得方家和倪家的仇恨可以扯平!”

“我要你做我的女人。”他要她做他的女人,女人而不是妻子。

他送了她一張請帖,倪森和方萃的訂婚典禮,謹請光臨。

鞠惠揚手,指尖拂過頸項,取出了一枚指環,她的指甲白得泛青,“我戴着這枚指環躺在他懷裡,我以爲這個活佛加持過的指環真的會有法力,可是我掏空了自己所有的知覺……”

一句一句如此驚心,我的臉上一點點地褪盡血色,我緊緊握着自己的手,幾乎無法站立。

“我很後悔,在我最愛的時候,沒有把自己交給愛我的人。”

鞠惠斂下目光,淡淡輕言,清冷的話語如同燃過的灰燼。

我抱住鞠惠,用力地抱住,我覺得自己像是抱住了一塊人形冰塊,纖細而堅硬,沒有人體的熱度,透骨的冷,我不放手,凍得我牙齒直打顫,我也不肯鬆手,許久以後,冰凍中回緩了一絲溫暖。

鞠惠把頭擱到了我的肩膀上,輕聲地說:“從前的一切就像一首曾經讓你很喜歡、很感動、徹夜難眠、心潮澎湃的老歌,你總記得它帶給你的感覺,可是有一天,你打開它聽完它,你發現,你根本沒有感覺了,那些感動留戀都只是依稀的記憶,回憶的片段而已,那一瞬間,什麼勇氣什麼信念都崩潰了。愛是一種堅持,堅持不下去就是愛沒有了,沒有了愛還有什麼必要堅持。”鞠惠砍斷了那層夾着血的筋膜。

鞠惠的嗓音沙沙的,“樊玲……幫我個忙。”

我回答鞠惠:“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我要和倪森做個了結,你不管聽到我的任何傳聞,你都不要理,你不可以去找倪森,不可以插手,你答應我。”

我被鞠惠的眼神鎮住了,下意識地點了頭。

“那你要我告訴你打算做什麼,你會很危險,對嗎?”

“不,我的危險不會大於倪森,我要找出他的弱點,撕破他的網。”

“如果他沒有呢?”

鞠惠的神色蒙了一層霧,極致孤絕的美。“那就幫他製造一個。”

這是一場豪賭,我肯定它掀起的會是一重滔天巨浪,而這巨浪會把人帶向什麼地方,誰都無法預測。

鞠惠離開了住所的時候,東方隱隱發白,但大部分奠空還沉在黑色之中。我躺在,聽着她的腳步,聽着她拉開門,再關上,屋裡完全地安靜下來。

倘若可以把悲傷從年華里抽去,把愛情從整個世界中剝離……

倘若走過的青春,可以悉數化爲風中的透明……

倘若可以……

我緩緩地擡起手,捂在眼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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