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娘……”一個約七八歲左右的男孩興沖沖的拿着兩串糖葫蘆跑進“星雨院”。
聞聲, 梅若寒趕緊放下手中的針線，迎上去將小人兒摟入懷裡，慈愛的說：“蒼兒, 又來看妹妹了？”
小男孩點點頭：“嗯！”
室內！
梅若寒一邊縫製小衣服, 一邊看着在搖籃邊逗弄女兒玩樂的小男孩, 脣邊笑意盈盈。女兒安然落地之後, 她終於鬆了一口氣, 總算……總算爲相公留下一脈！
“姨娘？”過了一會，小男孩看向她，臉上隱含不解。
“怎麼了, 蒼兒？”
男孩小眼珠轉了轉，道：“姨娘要保證聽了不生氣, 孩兒才說。”
“好。”梅若寒笑着點點頭：“不管蒼兒說什麼, 姨娘都不會生氣。”雖然大夫人厭惡自己, 可她的這個兒子卻和自己異常的親近，特別是女兒出生後, 小傢伙每日總要偷偷跑過來幾趟，說是想妹妹。
“姨娘，爹爹爲何不喜歡小妹妹？”男孩小心的問，他年齡雖小，卻很懂得察言觀色。
梅若寒摸摸小男孩的頭, 溫聲道：“蒼兒爲何這樣說？”
想了想, 小男孩老實說：“媛妹妹和瑾妹妹出生時, 爹爹都很高興, 爲何小妹妹出生, 爹爹卻要大發脾氣？且還不許孩兒和大哥、三弟來看望。”
不是他的女兒，他當然不會喜歡。
梅若寒苦澀的笑笑：“那蒼兒喜歡小妹妹嗎？”
“喜歡, 媛妹妹，瑾妹妹，還有小妹妹孩兒都喜歡。” 小男孩重重的點頭。
聞言，梅若寒心下有些安慰。看着眼前這個俊美的男孩兒，思緒禁不住一陣恍惚：逸兒，你還好嗎？可怪孃親將你拋在了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快了，兒子，再等等，等妹妹再大些，孃親便是拼了命也要脫身回去接你出來……
“姨娘，你怎麼哭了？”小男孩不解的問。
“沒哭，”梅若寒趕緊撩袖擦擦眼淚，“姨娘這……這是高興的。”
“姨娘，你不要難過，爹爹不疼小妹妹，蒼兒疼，比疼媛妹妹和瑾妹妹還要疼。”小男孩善解人意的擡起小手幫她抹去淚滴。
“謝謝蒼兒。”梅若寒哽咽着將小男孩摟入懷中。
過了一會，小男孩又問：“姨娘，小妹妹有名字嗎？”
梅若寒將男孩鬆開，搖搖頭道：“無，姨娘還沒想好取何名。”
小男孩一聽，很是興奮，他歪着腦袋看向梅若寒，眸中滿是期待之色：“孩兒能爲小妹妹取名嗎？”
“好啊，蒼兒說說看。”
小男孩認真的想了想，說：“取‘舒’字如何？”
“哦？”梅若寒眼睛一亮：“可有什麼說法？”
小男孩立刻擺出一副書生樣兒，搖頭晃腦的吟誦道：“玉律三秋暮，金精九日開。榮舒洛媛浦，香泛野人懷……”還未背完，他便緊張的看向梅若寒：“姨娘，這個名字好聽嗎？”
“好聽，真好聽！”梅若寒點頭讚道：“姨娘很喜歡。”
小男孩瞥了瞥搖籃裡的嬌嫩嬰孩，又問：“姨娘，小妹妹會喜歡嗎？”
梅若寒憐愛的捏捏他的小臉頰，道：“當然喜歡，舒妹妹長大後一定最喜歡二哥哥。”
小男孩愈加興奮，他挺直腰板，大聲說：“孩兒長大後一定會保護舒妹妹，做個好哥哥。”
……
兒時的這段記憶深深的印在施蒼的腦子裡，以至每每想起，他的心依然難以平靜。舒兒未滿百日，父親便去 “星雨院”宿夜，不想第二天梅姨娘便自縊於房中。父親既傷心又震怒，他不眠不休的守着姨娘的屍身三天三夜，卻又罔顧常理恨恨的將姨娘的屍身用火焚盡，且下令府上禁口，誰都不許再提這個貌若仙娥，卻命比紙薄的女子。
施蒼知道，父親愛梅姨娘，很愛！很愛！他心裡一直盼望着梅姨娘能爲他生個孩子。爲了這個希望，他容忍了舒妹妹的存在。若不是……若不是梅姨娘以死來抗拒他的希望，或許父親也不會將滿腔恨意傾瀉在一個嬰孩身上。
好在……好在自己小小年紀便有了警惕性。
梅姨娘故去後的一個晚上，自己正在星雨院逗舒妹妹玩，不想父親突然出現，二話不說便將搖籃中的嬰孩抱走。因訝於父親的反常，便隨後偷偷摸到父親的院子，未料……未料……
“爹爹，你若是殺了舒妹妹，兒子明日就到大街上傳揚出去……”因爲這句話，嬰孩得以活命，也由此，他知道了一個驚天秘密，舒兒不是自己的親妹妹。
再後來，與梅姨娘感情甚篤的三姨娘抱走了妹妹，父親封了“星雨院”，接着，曾經侍奉梅姨娘的下人一個個消失……從此，“梅若寒”三個字就成了父親心裡最不能碰觸的忌諱，她的女兒也成了父親眼裡的一根刺。
*
“……蒼兒，姨娘說了這麼多就是想讓你知道，若想保護小妹妹，你不可再來賢仁苑。”穆紫煙撫着小男孩的頭，語重心長的說。
小男孩不高興的撅嘴道：“三姨娘，孩兒喜歡舒妹妹，想每日都來看她，您放心，孩兒不會讓爹爹和母親看見的。”
穆紫煙無奈的搖搖頭，想了想，又換個方式哄騙說：“蒼兒，你若是喜歡舒妹妹，便等她長大再喜歡，可好？”
小男孩眼睛一亮，認真的問：“姨娘，那小妹妹什麼時候纔算長大？”
穆紫煙指了指院中的一棵大樹，說：“等蒼兒長到樹一般高，小妹妹就長大了。”
小男孩皺着眉頭想了好半晌，纔不甘願的點頭答應道：“那好吧，等孩兒長成樹一般高再來喜歡小妹妹。”
……
十年後，賢仁苑內。
“蒼兒，姨娘走後，舒兒就託給你了。”彌留之際，穆紫煙對着已經長大了的男孩說。
男孩點點頭：“姨娘放心便是，兒子定會想辦法將舒妹妹接出去。”
穆紫煙搖搖頭：“蒼兒萬不可如此！”
男孩詫異：“爲何？”
穆紫煙解釋：“姨娘走後，你若將舒兒接出府，老爺他必會找機會下手除掉她，相反，在這府裡雖無好日子過活，但卻能保她一命，老爺再是恨，也不會讓自己擔着‘弒女’的罵名，你明白了嗎？”
男孩點點頭，神情若有所思。
“蒼兒，你還喜歡妹妹嗎？”
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垂首不語。
穆紫煙虛弱的笑笑，道：“蒼兒，記住姨娘的話，在你沒有力量之前，不要來招惹妹妹，也不要來看她，只需保她活着就行。”
男孩忍不住了：“爲什麼？姨娘，兒子長大了，可以保護妹妹。”
穆紫煙搖搖頭：“蒼兒，聽姨娘的話，若不然，妹妹她一樣活不了。”
“十年前，兒子答應姨娘不來看妹妹，以致如今……妹妹連兒子是誰都不知道，若是……”男孩抿抿嘴，不甘的說：“日後她如何會喜歡上兒子？”
穆紫煙撫摸着男孩的臉頰，嘆氣道：“蒼兒，姨娘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可妹妹她更命苦，相府裡除了你，人人厭她，老爺和夫人更是見不得她，所以蒼兒，若是你沒有足夠的力量，你的喜歡只會要了妹妹的命，知道嗎？”
聞言，男孩再也忍不住，低聲抽泣起來。
穆紫煙安慰的拍拍男孩的手背，繼續說道：“蒼兒，老爺讓你去宮裡當差，你不願意是不是？”
男孩哽咽着點點頭。
“去吧，你唯有建立起自己的力量，才能保護妹妹，才能喜歡妹妹。”
男孩沉吟了片刻，有些猶豫的說：“可，可去了宮裡便不能隨意回府，兒子……兒子捨不得離開妹妹。”
穆紫煙笑笑：“蒼兒，姨娘在時，你晚間偷偷趴在窗戶上看妹妹到沒什麼，但姨娘走後，你再不可如此，知道了嗎？”
男孩頓時臉紅。
默了默，穆紫煙又道：“蒼兒，姨娘還想求你一件事。”
“您說，姨娘。”
“如果有一天，你有了足夠的力量，但卻發現妹妹心裡有了別人，那個時候，姨娘想求你成全妹妹，不要告訴她你一直喜歡着她。”
“不，兒子不答應，姨娘，兒子從八歲起便等着妹妹長大，兒子不許她喜歡別人，這對我不公平。”男孩失控道。
穆紫煙強撐着坐起身，艱難的說道：“蒼兒，姨娘知道這樣會委屈你，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和妹妹雖非親兄妹，可外人並不知曉。你若娶她，一方面是世俗不容許你們亂了倫常，另一方面老爺也斷不會允許，在他心裡，門風名聲何等重要？姨娘這一生雖然沒有愛過你父親，但是也不希望你們父子反目成仇。將來，若是妹妹心裡有你，姨娘不說什麼，是好是歹，你們自己思量，大不了找個沒人的地方去過小日子；可若是妹妹不喜歡你，姨娘不希望你爲了她毀了自己的前程。”
“姨娘……這不公平，這對兒子不公平……”男孩淚流滿面。
“蒼兒，世間是沒有公平可言的，當年老爺將懷有身孕的梅姨娘搶進府，又將她的夫君雙腿致殘，這公平嗎？再說姨娘自己，我本爲江湖女子，曾經快意恩仇，何等自在？但卻因爲一朝心善，救下被強賊圍困的老爺，可結果呢，他反過來以藥物控制了我一生，這公平嗎？”
“姨娘……”
“蒼兒，不要難過，世間原本少有圓滿之事，日後，若有男子能給妹妹圓滿，姨娘希望你能成全她；若是蒼兒也能圓滿，姨娘也會在天上祝福你。”
“可是姨娘，若是沒了妹妹，兒子還有什麼圓滿可言？”
“蒼兒，你是個好孩子，身邊必不乏傾心女子，前日袁學士不是還主動上門爲女求婿的嗎？我看老爺和夫人也挺中意這門親事的。” 心酸之餘，穆紫煙不忘打趣這個不是親生但卻勝似親生的兒子。
“兒子只要妹妹，不要其她女子。”男孩堅定的說，“姨娘，明日我便進宮侍駕。”
*
“二哥，你在等我？”施榕見了聖駕，走出殿外便看見一臉沉思狀的施蒼。
“四弟，如何？”施蒼回神，他瞥了瞥大殿的方向，問道。
施榕笑笑：“無事，皇上很賞識弟弟。”
施蒼頷首：“這就好。”
兄弟二人並肩往前走着，一時無言。
“四弟，舒兒去城門接你了？”過了會，施蒼問道。
施榕立刻眼神放光：“嗯！”
施蒼看着弟弟臉上瞬間煥發的神采，心裡一陣絞痛。三姨娘，你說爲了保全妹妹，我不可接近她。但是榕兒呢？我是由着他愛，還是阻止他愛？
“四弟，你打算何時接舒兒回府？”施蒼定定情緒又問。
“後日，我與舒兒講好了。”施榕滿臉喜色。
“舒兒……她……能同意嗎？” 施蒼有些不確定，心愛的小妹妹已非當日的柔弱女子。
“二哥放心便是，弟弟的話，舒兒不會不聽，再說她……”施榕想到早間和舒兒見面的情形，不禁抿嘴微笑，本來自己還擔心她會對宇辰楓產生……現在放心了，在舒兒心中，自己的地位始終是不可取代的。
施蒼微訝：“她怎麼了？”
“二哥不要擔心，舒兒她很好，她會隨弟弟回來的。”頓了頓，施榕憂心重重的又道：“只是爹爹和大哥那邊，少不得要麻煩二哥多多周旋。”
“四弟，你只管照顧好舒兒，其他的事情爲兄自會承擔。”施蒼淡淡的說。
施榕心裡一熱，打小他就怕這個冷麪哥哥，不曾想最後唯一幫助自己的居然還是他。“謝謝二哥。”
施蒼難得的展開笑顏，儘管很淺，“自家兄弟，何須客氣？再說……舒兒……她，也是爲兄的妹妹。”
聞言，施榕頓住腳步，看着施蒼，躊躇道：“二哥，舒兒……她……嗯……對你有點小誤會，不過我會向她解釋清楚。”
施蒼微怔。
施榕笑笑：“二哥，舒兒一直以爲你不喜她，所以她很怕你。”
“怕我？”施蒼不信，她那般氣度和架勢，哪裡有半分害怕的影子？
施榕解釋說：“宇辰楓來劫親那日，舒兒曾親口說她怕你。”
施蒼苦笑，她怕的不是我，她是怕我認出宇辰楓吧。
三姨娘，兒子真的沒有機會愛妹妹了嗎？兒子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苦苦等待了這麼多年，當我正在聚集力量，而且這一天就快到來的時候，卻偏偏殺出來個……不行，我決不能讓舒兒嫁給他，那個人的身份給不了她幸福。
兄弟倆分手的時候，施蒼望着西邊的霞彩，淡淡的叮囑道：“四弟，不要向舒兒解釋什麼，隨她怎麼看爲兄，你，不要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