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此時賓客已陸續到齊,席上濟濟一堂,高朋滿座,既有皇室宗親,名門望族,又有江湖人士,各門各派,此番景象難得一見,也因蘇威蘇樵兩兄弟身份不同的緣故,纔會如此。

時下民風開放,每人各據一案,男女賓卻可同屋,只是廳堂中間擺上一面小屏風,以作象徵性隔開,女客那邊自有蘇威妻子照料,蘇母秦老夫人高坐主位,左右下首分別是蘇威蘇樵兩兄弟,侍女捧着美酒佳餚流水般奉上,一時間談笑風生,賓主盡歡。

席間樂師鼓瑟吹簫,舞姬着華裳翩翩起舞,沈嶠眼睛看得不大清楚,卻也能瞧見女子身姿曼妙婀娜,襟飄帶舞,宛若天人下凡,鮮花臨道,這種神聖無邪之中又帶着不自覺魅惑的舞蹈,迥異於時興的胡舞和戎舞,也與南朝“低鬟轉面掩雙袖,玉釵浮動秋風生”的樂舞不同,在座賓客耳目一新,紛紛叫好,酒過三巡,有些平日喜好舞蹈的客人,還大聲擊節伴奏起來。

普六茹堅見沈嶠看得有趣,便順口解說:“這種舞曲叫《小天》,傳自龜茲,龜茲人崇佛,龜茲亡後,樂曲傳至中原,是以這曲子裡也帶着佛門色彩。”

沈嶠恍然笑道:“莫怪這些樂姬袒肩露臍,首飾繁多,原來是龜茲風格!”

普六茹堅亦笑:“正是。”

客主融融之時,便有一名僕從自門外匆匆而入,小跑至蘇威旁邊耳語一陣,蘇威臉色微變,作了個手勢。

伴隨一聲悠長金鳴,舞蹈驟停,樂曲消失,賓客們彷彿從無邊無際的極樂世界中回過神來,都不解地望着主人家。

蘇威起身拱手道:“皇后聞知家母壽誕,特請人送來賀禮,諸位還請稍待片刻,待威迎了來使,再回來待客。”

周國皇后姓阿史那,正是突厥人,也是周帝爲了籠絡突厥而迎娶的妻子,平素與蘇家並無交往,蘇母生辰,皇帝已經送來賀禮,照理說沒有皇后什麼事,但她卻偏偏也派人送禮過來。

這一出鬧得大家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面面相覷。

但皇后使者到來,主人理應出迎,於是樂曲停下,衆人正襟危坐,都瞧着門口方向。

蘇威整整下襬,正要出門,便聽門外傳來爽朗笑聲:“不必勞煩美陽縣公出迎了,我自己進來便是!”

這聲音甚爲陌生,在場許多人都沒什麼印象,只覺得此人殊爲無禮,唯獨沈嶠微微蹙起眉頭,心生不妙感覺。

進來的是一名年輕男子,身形高大,絡腮鬍子,雖是穿着中原服飾,卻有一股剽悍之氣。

他一雙眼睛銳利有神,侵略性極強,進門之後並未去看蘇威,反是四下先搜尋了一圈。

除了江湖人士之外,被他看到的人,無不主動移開視線,嘴上沒說什麼,心裡都覺得有些不舒服。

普六茹堅咦了一下,小聲道:“此人神采充盈,怕是先天高手,我在長安怎麼從未見過這號人物?”

蘇威也問:“皇后殿下青睞,蘇家上下感激不盡,敢問足下如何稱呼?”

對方一笑:“在下段文鴦,美陽縣公不必多禮,令堂慈名遠播,皇后也早有耳聞,可惜緣鏘一面,聽說令堂壽辰,特命在下送一份薄禮,聊表心意。”

蘇威拱手:“多謝皇后惦記家母,臣等在此拜謝,來者是客,段使若有餘暇,不如也一併入座。”

對方代表的是阿史那皇后,所以秦老夫人並蘇樵一道在蘇威身後,也朝段文鴦行了一禮。

段文鴦卻笑道:“且不忙入座,我此番前來,另有一事,想請教秦老夫人。”

自己母親名門出身,從未去過突厥,段文鴦一個突厥人,別說八竿子打不着,又能有什麼事情要請教,蘇威有些不明所以:“段使請講。”

段文鴦:“秦老夫人,有人託我捎來問候,他讓我問您,是否還記得三十多年前在突厥王庭苦苦等待的故人?”

蘇威蘇樵訝然,不由去看母親。

秦老夫人面不改色,和藹道:“年輕人,你怕是認錯人了罷?”

段文鴦朗朗一笑:“我就知道秦老夫人不會輕易認賬的,莫不是要逼我將來龍去脈在這大庭廣衆之下說出來不成?”

話到此處,蘇威哪裡還聽不出對方來意不善,當即便沉聲道:“閣下好生無禮,難不成皇后不是來送禮,是命你來找茬的?我蘇家與皇后無冤無仇,素無瓜葛,不知皇后爲何在我母壽宴上這般失禮?此事我自會上疏稟告陛下,來人,送客!”

蘇家僕從聞言趕緊上前,欲將段文鴦拉走,後者袍袖不過輕輕一振,那些人就跌倒在地。

在座賓客紛紛起身,都吃驚望住段文鴦,也有的面露不愉之色,準備替主人家出言呵斥。

蘇樵怒道:“膽敢來此找事,當我蘇家好欺不成?!”

說罷便欲動手。

段文鴦卻退了一步,高聲道:“且慢!我有話要說,等我說完,諸位再動手也不遲,此事事關重大,在座都是德高望重的尊貴之人,我想請各位貴人們也評一評理,看到底是我無理取鬧,還是秦老夫人理虧心虛!”

沒等衆人有所動作,他又飛快接下去道:“還請老夫人將我師尊的信物歸還!”

蘇樵大怒:“突厥蠻子,血口噴人,我母出身關中名門,如何能與你突厥扯上聯繫?今日你不說個清楚明白,還我母親名聲,你縱是想走,也沒那麼容易!”

他抽劍出鞘,劍光若水,殺意隱隱。

李青魚越衆而出,慢條斯理道:“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秦老夫人是我師兄的母親,我也敬重如母,若你蓄意詆譭,純陽觀定會追究到底。”

言下之意,就算蘇威不上疏告狀,走朝堂的路子追究此事,純陽觀也會將此事攬上,往後段文鴦及其師門,便與純陽觀結下樑子了。

在李青魚隻身上玄都山,連敗蓮生、何思詠數人,又以半招之差敗於鬱藹之後,純陽觀的聲勢便已隱隱凌駕在玄都山之上,更不必說觀主易闢塵也名列天下十大,所以李青魚說的這句話,是極有分量的。

段文鴦卻臉色不變,依舊笑道:“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聽說中原人講理,我纔來討個公道,難道今日竟要不分青紅皁白以勢壓人不成?秦老夫人矢口否認,你們便聽她的,怎麼又不聽聽我怎麼說?秦老夫人單名一個凝,表字雙含,是也不是?”

蘇威兄弟聞言咯噔一聲,心頭驚疑不定,閨名也就罷了,母親表字素來沒幾個人知道,更不必說阿史那皇后了,這個莫名其妙的突厥人,又是從何處得知的?

段文鴦娓娓道來:“三十多年前,秦雙含遠走突厥,拜入我師門下,倚仗我師寵愛信任,於某夜盜走我師信物返回中原,如今我師有令,命我找到此人,要回信物,我自入中原之後便苦苦尋找,沒想到在長安偶然見到秦老夫人一面,方纔知道我遍尋不至的秦雙含,就是美陽縣公的母親秦老夫人!”

他又笑道:“秦老夫人這些年隱藏得未免也太深了,誰又能想到,如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秦老夫人,竟然便是當年名聞塞外的阿依薩吾列呢!”

蘇樵:“胡言亂語!我母從未去過什麼突厥塞外,你要尋親便自去尋,別隨意往我們蘇家潑髒水,當我蘇家好欺侮不成!”

段文鴦挑眉,朗朗道:“秦老夫人,你做過的事情,還要矢口否認不成?若我沒有記錯,你戴在右手上的這枚戒指,便是當日我族聖物,也是代表我師尊身份的信物,戒面上的圖騰,乃是我族特有的金蓮花,這難道也是巧合?”

這突如其來的一出,將所有人都弄懵了,不由自主都望向秦老夫人的手。

後者手上的確戴着一枚戒指,上面鑲嵌水晶,底下若有金色花紋,流光溢彩,甚是漂亮。

眼見今日變故斷難善了,蘇威暗暗後悔自己沒能在段文鴦剛進來時就將他攔住。

清都公主沉聲道:“不管你意欲何爲,今日是秦老夫人壽辰,大家高高興興坐在這裡爲她祝壽,你卻偏偏進來搗亂,還說是奉皇后之命,既然如此,這就與我入宮,到皇后跟前當面對質,我倒要看看,皇后爲何讓你來破壞別人的壽宴!”

段文鴦不慌不忙:“皇后派我過來送禮,禮我送到了,皇后的使命已經完成,如今這件事,卻是與我師尊有關,陛下英明神武,就算他老人家知道來龍去脈,想必也不會攔着我向秦老夫人討要本該屬於我們的東西!”

他傲然道:“更何況,以我師的名頭,又何須專程與秦老夫人過不去!”

李青魚:“你師從何人?”

段文鴦微微一笑:“突厥狐鹿估是也!”

此話一出,衆人更是驚愕譁然。

狐鹿估何許人也,二十年前曾與當時的天下第一人祁鳳閣交手,這一戰天下皆知,至今仍被人津津樂道,狐鹿估落敗,被迫立下二十年不入中原的誓言,他倒也守諾,二十年來的確未曾踏足中原。

武功到了祁鳳閣狐鹿估這樣的境界,即便落敗也不大可能失去性命,祁鳳閣當年雖然武功天下第一,但狐鹿估必然也相去不遠,祁鳳閣根本不可能殺了他,只能逼他立誓。

按照晏無師的行事風格,若是他有機會讓對方立誓,說不定會叫狐鹿估直接自殺,斬草除根,免去後顧之憂,但祁鳳閣明顯不是這種行事風格,他看出突厥對中原的野心,又敬重狐鹿估同樣是一代宗師,不願羞辱對手,因此隻立下二十年之約。

二十年後,祁鳳閣已不在人世,狐鹿估也沒有重入中原,來的是他兩個徒弟,一個昆邪,在半步峰上打敗沈嶠,一個卻忽然造訪蘇府,說蘇威蘇樵之母是狐鹿估的弟子。

前一件事已經不算什麼新鮮消息了,沈嶠落崖之後,玄都山也易了主,漸漸地不再有人關注這位前掌教的下落,只是有人提起那一戰時,難免要唏噓一聲,覺得祁鳳閣後繼無人。

後面這件事,卻正在衆人面前上演,稱得上石破天驚。

不管此事真假,秦老夫人名譽定然有損,蘇樵勃然大怒,也不多廢話,提劍便想令段文鴦閉嘴。

就在此時,被蘇氏兄弟二人護在身後的秦老夫人卻開口問道:“狐鹿估要信物,爲何不自己來取,反倒還要差遣你來?”

聽這話意,竟是親口承認段文鴦方纔那些話的真實性。

蘇樵呆住,回過頭,不敢置信:“阿孃,您……”

秦老夫人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什麼你,你道這信物有何用?金蓮花爲突厥象徵,也是拜火教聖物,有這枚戒指在手,狐鹿估便可號令波斯、吐谷渾、于闐、党項等高手齊聚突厥,助突厥可汗進犯中原,當年北周尚未建國,東西魏戰火不休,彼此元氣大傷,再經不起突厥的大規模南下,□□中原,我拿走信物,狐鹿估無法自詡拜火教正宗,號令塞外羣雄,突厥如去一臂,難道有什麼不對嗎?”

蘇威蘇樵兩兄弟都不知自己母親還有這樣一段過往,都聽得怔住了。

秦老夫人說罷,又對段文鴦道:“這枚戒指的確是狐鹿估舊物,也的確是被我帶回中原,可這麼多年過去,狐鹿估都沒有派人來取,爲何時隔三十多年,卻派你前來?”

段文鴦不慌不忙:“這是我師臨終前的遺命,身爲弟子自當替他完成。”

秦老夫人微微一震,卻似乎毫不意外,她沉默半晌,只說了四個字:“果然!果然!”

段文鴦:“既然老夫人承認,一切就好說了,還請你交出戒指,以全我師遺願。”

說罷他似乎想起什麼,四下望了一下,最後將視線落在沈嶠那裡,像是剛剛纔發現對方:“巧得很,原來沈掌教也在,那能否勞煩您做個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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