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鍾子騁迷茫地望着他,到如今他的腦海中,似乎已沒有任何價值的存在。他的心裡腦中眼前,更充斥所有神經與思緒的,只有慎龍寨里老少們幽怨的眼神和斥責,還有那曾經繁華熱鬧嚴肅莊嚴的宅子,被拆毀成的一盤廢墟。
“明日早朝後,我帶你去見皇帝。”容許低聲慢語,將事情敲定。
鍾子騁凝視容許,半日不出聲,他,還能說什麼呢?
“我想你和皇上談過後,有些想法會繼續改變。”恆聿溫和地笑着,“你必須承認的一點是,這件事已無法挽回,如果隱瞞是減少痛楚的辦法,欺騙並不是罪。你還年輕,慢慢地你都會懂。譬如……”他看了眼容許,“此刻你的腦子裡有的是義,暫時忘記了情,你可知你若與皇帝對抗,若不得善終,是不是會有人傷心欲絕?”
子騁垂首無語,的確,他的心裡冒出了另一個人,他心念的雨卉。
雨卉,倘若是你,要如何抉擇……
“子騁,這件事由你來說,比任何人都具備說服力,你一個‘好’字,抵得上朕的千言萬語。”翌日,朝會後,允澄高高坐在御書房寬大的書案之後,如是對俯首案前的子騁說,“快起來快起來,這是何苦?”
子騁叩首在地面,一直未動。
允澄略微有些惱怒,可他終究有隱隱一絲心緒,到底鬆口:“之前和現在,都太爲難你,可是,你想在將來爲難朕,爲難皇后嗎?”
“子騁……明白了。”鍾子騁的額頭磕在沁涼的大理石上,這分淒寒一點點隨着肌骨沁入心脾,他的心該冷,該硬,這條仕途亦是他一心所追求,或許放下這一個心結,能爲天下蒼生,做更多的事。
“你去吧,據說皇后等了你很久了。”允澄淡淡一語,垂頭翻閱奏摺,直到鍾子騁的背影將消失在視線,他才悠悠擡頭,某種有一股霸氣纏繞着憂愁,糾結、難解。
再見乘鶴,恍如隔世。
一個仍舊是普通衣衫黑膚精神的小夥子,而另一個,一身珠光寶氣,金煌煌的髮飾服飾將葉乘鶴打造成了“天人”。
見第一眼,鍾子騁便驚呆了,他從未見過如斯美麗的葉乘鶴。可,這不再是乘鶴,她是皇后,甚至“脫”去了“葉”姓。
趙嬤嬤識趣地帶着衆宮女退散去,將宮門實實地掩上。
“鍾子騁,你去什麼地方了?”乘鶴倏地跑下來,她已習慣了行走時提起那厚重的裙襬,雖然仍有些不方便,但看着已不再便扭,她立定在子騁的面前,笑着拍打他的肩膀,“你去那裡了?怎麼這麼久纔回來?”
可說着,眼圈驟紅,哽咽無聲。
子騁好心痛,努力掩飾住滿心的愧疚和痛苦,笑道:“皇后娘娘可不能這麼跟我說話了,書院裡的夫子們,可是也教過禮義尊卑……”
“你混蛋。”葉乘鶴嗔怒,含淚道,“跟我裝什麼?裝什麼?”
“乘鶴,你很好看。”子騁笑。
乘鶴收斂,摸摸自己身上光滑水潤的絲綢衣衫,低聲道:“好看是好看,可穿着便扭,你知道,我是天上飛的鳥兒,越輕盈越好,然現在……”她悠悠住口,露出難過的臉色,“子騁,有件事我擱在心裡,太難受。”
秋陽高照,卻不再有夏日的炎熱,她只是暖暖地烘烤着大地,催熟萬物帶來豐收。秋之淒涼,在於文人雅士,然於平和樸實之人,最是可愛。
此時香氣四溢的珍饈美饌被齊整地羅列在寬大的餐桌上,宮女內監侍立一側,允澄款款而來,忽而駐足:“請皇后一起過來與朕用膳。”
“陛下,娘娘那裡已有人來傳話,中宮已經備膳,皇后娘娘正招待一位朋友。”侍者回答。
允澄濃眉微蹙,“鍾子騁還在宮內?”他自嘲,“朕竟忘記了。”
“是,鍾公子還未走,此刻已在中宮用膳。”侍者小心翼翼地回答,心中也感奇怪,新皇后的行事作風果然與衆不同。皇后與不明身份的男眷獨處,實在不成體統。
允澄坐到上首,舉目掃過每一道菜品,並無可喜之色,懶懶地點了幾樣由內侍夾到碗中,隨意吃了幾口,心裡則想着別的事。
鍾子騁,既非科舉出身,也非高門之後,自己到底要如何將他插入朝班?怎樣的位置,文或武,才真正合適他?
這個問題纏繞允澄許久,更如今多出慎龍寨一事,總覺得讓子騁留在京城,未必是頂好的事。難保有一日,他不會將這些事告訴乘鶴。誠然,自己無心欺騙乘鶴,此事於乘鶴是傷害,於己,何嘗不是無可奈何。
他隨手指了幾樣菜品,“不錯,送去中宮。”
便忙有人上來捧走,迅速往乘鶴那裡去。
“朕……這樣。”允澄計上心頭,“讓太醫備下滋補之物,一會兒朕與皇后要出宮去恆府探望皇妹。”
侍者則道:“產婦三日後方可見客,且小公子夭折,皇上還是避忌些好,您的龍體爲重。”
“有這規矩?”允澄不滿,但也不願惹這樣的不自在,想了想才說,“在御花園擺些茶點,朕一會兒和皇后還有鍾子騁賞花。”
“賞花?”中宮內,乘鶴已與子騁吃過飯,方纔皇帝送來的菜品她也順手給了趙嬤嬤們吃,此刻正與子騁喝茶,卻聽來者通報皇帝的話,即刻要去御花園賞花。
“賞花這種事,不是春天才……”乘鶴懨懨地,她很想和子騁單獨呆着,這是長久以來她唯一感到自在的辰光,並非說不想見允澄,她亦頂好日日夜夜和允澄在一起,可如今一個是皇帝一個是皇后,到哪兒都一羣人圍着看着,連個手兒都牽不得了。
“知道了。”終究還是答應,繼而抱歉地對子騁道,“你等一等吧,我去換身衣服,你看多麻煩……走幾個殿閣,都要穿不同的衣服,這宮裡的人活着,實在太累。”她面有訕色,
看着乘鶴施施然離去,長長的裙襬輕柔曳地,無限風光綽約裡,透着滿滿的淒涼。
葉乘鶴,她的名,是昔人已乘黃鶴去,可她的命,本該是夢隨雲鶴追神仙,但如今,她卻是一隻被囚禁的金絲雀,沒有自由,甚至了無生氣。
而她這一生,都將如此度過,鍾子騁,心痛。
乘鶴再出現,已然換了一身褐色宮服,較之先前的那一身更端莊穩重,厚厚的衣衫包裹着她的身體,硬是層層疊疊添出了幾分女性的豐美,厚厚的髮髻頂在頭上益發顯出她臉頰的嬌小。
很美,只是,太不真實。
“我們走吧。”乘鶴淡淡地一笑,無奈地挽着嬤嬤的手朝外走。子騁默默地跟在她身後,宮女嬤嬤和內侍將他們遠遠地隔開,子騁明白,興許剛纔那一刻的單獨說話,是這輩子最後一次。除非有一日,這隻美麗的仙鶴,逃脫牢籠。然,可能嗎?
御花園,繁華如錦,皇帝悠閒地坐在亭臺上,他身邊還有一二女眷。遠遠看着,乘鶴認出是江玉嬌母子。
江玉嬌頗尷尬,上前攙扶女兒回來坐下,朝身後的侍女遞過一個眼神,隨即對允澄、乘鶴道,“請皇上恕罪,姮兒該吃藥了。”
允澄自然不計較,隨她們母女去,自己讓子騁坐近一些,兩人聊些朝政軍事。乘鶴靜坐一側,略略聽一兩句,興趣索然。
適時,恆姮的藥被端來,江玉嬌好言好語地哄她來吃,如今的恆姮宛如一個純真的孩童,喜與惡,通通寫在臉上,惱這藥苦,不願吃。
出於好心,乘鶴端一碟蜜餞送到她手裡,欣然笑道:“好甜的果子,吃了藥甜甜嘴。”
見女兒不抗拒,江玉嬌便親手來喂女兒喝藥,便是這藥碗在乘鶴面前一晃,一股氣息沁入鼻中,讓乘鶴本能地眉頭一緊,竟劈手奪過了江玉嬌手中的碗。
此舉嚇得恆姮不輕,鬆手滑落那一碟蜜餞,碟子落地出聲。又再見衆人聞聲奇怪地看着這裡,不由得更害怕,撲進了母親的懷抱。
“怎麼了?”允澄皺眉。
乘鶴用湯匙沾了少許藥汁點於舌尖,細品之後,柳眉大皺,取茶水漱口,驚壞了一旁的侍女嬤嬤。衆人本欲侍奉,卻見乘鶴抓着江玉嬌的手問:“這藥恆小姐從何時開始吃?又是誰開的方子?”
江玉嬌一愣,隨即答:“從南方回來便開始服用,這方子是……是先皇后託太醫擬的。”
乘鶴的手驀然一鬆,臉色蒼白,緩緩坐回原來的位置,茫然地看了眼允澄,又無比憐惜地看着嬌柔的恆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