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誰也不會將這種心思表露出來,一如往常點頭寒暄,直到皇帝上朝升座,衆人也僅當容許爲一個尋常人。然這一日的朝會果然熱鬧非凡,督察院連上三道摺子,每一道都將矛頭逼向老皇帝最年幼的皇弟康郡王,揭發其有覬覦皇位的狼子野心。
左右御史言之鑿鑿,說得慷慨激昂,顯然是有備而來。衆臣卻視若無睹、充耳不聞,對於這類敏感政治,先一步做反應若下錯棋,則必死無疑,而甘居人後事事慢半拍,那即便走錯一步,也尚有挽回之餘地。
皇帝顯然比誰都篤定,他悠悠地將奏摺合上,目光掃過那班有事無事都垂首呈“恭敬”狀的大臣,口中道:“容愛卿,你掌管朕最精銳的軍隊,依你來看,康郡王若想在一年內湊齊二十萬兵馬直搗京城逼宮,有無可能?”
容許從容應對:“回稟皇上,此乃無稽之談。”
“所以!”皇帝將手裡的奏摺擲於地上,冷聲道,“督察院往後再上摺子,先問一問你們的同僚,不要見風就是雨。這一次,朕就不追究了。”
左右御史不敢反駁,皇帝已然這般態度,再多說,恐招離間皇親之嫌。
於是半日朝會下來,不過定下了年初一祭天的行程安排和一些瑣碎小事。待衆臣飢腸轆轆地離開朝堂,但見督察院大小官員個個垂頭喪氣如霜打的茄子,一些人不免幸災樂禍。
容許從前來京,不論上朝與否,做什麼都獨來獨往,與恆聿的交情,都在這朝政之外。如今他已是佟淮山的女婿,自然不可能再單獨行動,且今日要將妻子接回家中去住,便與岳父同坐了馬車回去。路上佟淮山笑着嘆:“好女婿,你的一句話,可要讓督察院上下都過不好這個年了。從前的你,可不是這樣的。”
容許笑而不語,心裡卻已將今日所有的事都細細過了一邊。
佟淮山看着女婿那雙深邃的眼睛,那裡頭萬千情愫,叫人難以捉摸。雖然自己是老丈人,可卻沒打算要教這個半子什麼道理,容許對官場之道的諳熟與城府心機,未必不及自己。便是知道他是個值得託付的人,纔會這麼便宜憑一道聖旨就把女兒嫁給他。他佟淮山,還不至於要受制於一個貴妃。自然,也是想斷了女兒與恆家的牽連。
回到家中,本想父子翁婿幾個談一談國事,可佟未已等不得要回家,一併連午飯也不讓丈夫在孃家吃,叫佟淮山夫婦哭笑不得。容許尷尬之餘也無可奈何,只得依了妻子,不及填飽餓了一上午的肚子,便一起回家去。
夫妻倆驅車回來,纔在門口下車,入目便是兩架華麗的馬車,不知容許能否認出這是哪一家的車,可佟未知道,恆府裡的車馬尚不會在這大半年裡就有了改變。
“侯爺、夫人,德恩公主在車上久候了。”陸管家匆匆過來告知事由。
德恩?得知車內竟是這個小公主,佟未心裡莫名感到不適,蹙眉問:“爲何不請公主與駙馬進府坐,而停車在門前?”
陸管家道:“公主說主人家不在客人先進門實在沒有禮貌,所以固執地等在這裡,我們也很無奈。”
容許握了握妻子的手,示意她不必糾結這些細節,便牽着她一同到了德恩的馬車前,恭敬地邀請德恩下車。
車內的德恩似乎有過片刻小睡,裡頭略略傳出幾許慌亂聲後,纔有侍女掀開門簾下車,而後扶着嬌小的德恩下車。
急促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衆人循聲看去,卻是恆聿跨馬而來,他於馬上見此情景,臉色甚爲難看。
“延叔,你也來了。”德恩欣欣然喊了一聲,本就晶瑩的眼眸更綻出了光芒。
可不曉得爲什麼,再見這位公主,佟未總覺得哪兒不對勁,一股幽幽的不安感在腦海裡盤旋,眼前的德恩公主,定已不是從前見過的那個小公主了。
恆聿翻身下馬,德恩已上前握了他的胳膊,笑語盈盈:“延叔,我一直想來看看小姑口中說的未姐姐,今天正好出門買胭脂,就順路來了。”
你的脂粉?不是上用內造的?
恆聿心裡這麼說,臉上則淡淡地笑:“是啊,這麼巧,我本是……來請容將軍和夫人到家中做客。”
“公主、駙馬,請府裡坐。”容許客氣地上來說話,一路將賓客引入宅中。
在廳堂入座,德恩終細細打量起了站立一旁的佟未,突然一個激靈閃過,忙得笑着說道:“容夫人也坐吧,婆婆說你已有了身孕,可千萬別累着。此刻我也不是公主,只是恆家的三少奶奶罷了。”
佟未落落大方地笑:“定是小姮兒說的,如此我不得不登門去了,恆伯母一定唸叨我了。”
“是啊,婆婆說,多想見見夫人你。”德恩的笑,溫潤柔和,眼睛裡的光在佟未的臉上一點一點地移動,她才知道,於這位佟小姐的傳聞,都是真的。
“夫人,駙馬與我有事相商,不如你與公主到內廳小坐,請公主嘗一嘗我們從杭城帶來的茶。”容許淡淡地笑着,亦不忘叮囑一聲妻子不要喝茶。
德恩溫順地答應着,上來扶了佟未進去,一路是欣然的笑聲,恆聿耳朵裡則聽到一句:“延叔也喜歡小孩子,我們家大奶奶的小兒子正吃奶,延叔每日都會去抱一抱。”
容許目送二人進去,轉身來看恆聿,“真的要請我們去做客?”
恆聿苦笑,搖頭。
“不知公主駕臨究竟爲了什麼,不過我想對你說,恆聿,不要讓公主恨未兒。”容許神情嚴肅地說,“不然後果誰也無法預料,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未兒那麼善良,而對於公主你應當比任何人更瞭解。”
恆聿的反應,是長久的沉默,兩個男人一個坐着,一個立着,偌大的廳堂裡除了寂靜,便是一股淡淡的惆悵充斥其間。
不知過了多久,采薇從內廳端了茶出來,因是剛烹煮的,那位公主念着請她的駙馬也嘗一嘗,這才讓采薇端出來。託着茶盤小心翼翼地走着,甫靠近,便聽裡頭恆三公子對姑爺說:“猶豫很久還是覺得應該告訴你。如果你知道是什麼人做的,那最好,但若不知道,需要我幫忙儘管開口。大哥你如今隻身在京城,手裡沒有一兵一卒,若皇帝或其他人想動你,你根本無力反抗。大哥,如果可以,我勸你離京,離得越遠越好。”
“是囚禁,還是軟禁?”姑爺的聲音冷得可怖。
三公子那裡說:“是軟禁,容三公子只是被困在一座宅子裡,似乎沒有生命上的威脅。”
“似乎?似乎是什麼意思?”姑爺說道,“你們的人一定能查到那些人的來路,恆聿,既然這件事已提出,爲什麼要留有餘地,不將所有細節都告訴我?”
“我愛莫能助。”三公子那裡的語調頗誠懇,“他們只對我父親負責,這一些亦是我從父親口中得知的,他不說,我根本無法問?如果大哥定要質疑我的用心,那我也無話可說。這裡不是疆場,官場朝政,沒有兄弟義氣可言,我只知道我的家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不論對錯我都會站在父親這邊。但出了官場,尚有情誼牽制你我,今日來,一則因公主,二則,就是想當面告誡大哥,離開京城,不論你的背後是皇帝還是某一位皇叔、皇子,爲了未兒的幸福,不要捲入皇權的風波。而今你的家人受人軟禁監視,對你已是很大的警示與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