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
1
冬夜的寂冷,只有雪花在無聲飛舞。
從窗中透出溫暖的燭光,將雪映照,屋裡的那人擺弄着書桌上的筆墨,在一張黃紙上比劃着,卻始終沒有讓筆尖的紅墨碰到紙頭。
欲下筆,卻又糾結着,他不禁惱怒得想要撕下左眼上的封印,可是不行。
這道封印,從他小時候便被父親附上,爲的是封印在他左眼裡的邪物。
如果這邪氣從他左眼裡逃出,便會侵襲他全身,到時候,他就不再是人類了。
隨着時間一點點地流逝邪物也會一點一點長大,從而破封印而出。
事到如今,他清楚地感到,左眼上的封印薄弱了許多。
他的命運早已註定,二十三歲時,封印會被破除,他將化爲鬼魅,說不定還會爲禍人間。
這對於驅鬼師來說,簡直就是恥辱!
所以,他將要畫的符,是爲待自己變成妖怪時,自行了斷所用。
想着,他還是提筆畫下了符咒,一畫便是十張,可他還是覺得不夠。
曾經暗中偷偷聽到前輩們的談話,說他一但化爲鬼,即便有十個出色的驅鬼師也難收服,何況現在他只有十張符咒?
眼見紅墨已經用完,他毫不猶豫地在手腕上又割開一道痕。原先的疤還沒好,現在又加了一刀,鑽心的疼痛讓他要緊了牙關,然而始終沒叫出來。
鮮血滴落,與墨融合,毛筆輕蘸,書寫筆尖,又畫出二十張符咒。
在這個靜謐的深夜裡,他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不管驅鬼的工具還是收妖的利器,都一一被他擺放到面前。
最後,只差把左眼的那道符咒撕下了。
“南宮玖麋,你就如此對自己不抱希望?”
不知從哪裡走進的,無惑出現在他的身後。
南宮玖麋看了無惑一眼,苦笑着,“呵,不是不抱希望,而是根本沒有希望。從剛出生,我的命就已經定好了,符咒只是延緩我變成鬼的時間罷了。”
“有一個人或許可以改變你的命運。”
“誰?”
2
壽衣店內,巽巳婆婆掐指一算,眸光一閃,走出了店外。
紛紛揚揚的大雪裡,兩人正朝這裡走來。
無惑和南宮玖麋一前一後,在狹窄的小巷裡,向遠處黑暗中唯一的明火移動。
當看到招牌上書寫的竟是“壽衣店”時,南宮玖麋便驚愕了,未來得及問無惑原有,自己先開始胡亂猜想起來,
“喂!你不會要幫我提早辦後事吧!”
無惑無奈地笑了笑,“你想多了。”
隨後,他帶着玖麋走到了巽巳婆婆的跟前,收斂起嘴邊的笑容,“看起來你早已猜到我們要來了。”
“言重了,也是剛纔纔算到的。”巽巳持着柺杖,不急不怠地回無惑的話,微微鞠躬,一個笑讓她的皺紋更加深了。
“那你也知道我們來的目的吧。”
“呵呵,知道。”巽巳對南宮玖麋看去,端詳着他的左眼,伸出蒼老的手,慢慢撩開遮在符咒上的墨發,倒吸一口涼氣,“多漂亮的眼睛,可惜居然居住了這麼可怕骯髒的東西……”
“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此穢物離開他的眼睛呢?”無惑站在一旁問道,想着果然沒有找錯人。
“這東西已經和他成爲一體了,除不去的,若是早些,說不定還可以救。”
此話一出,讓原先感到有一絲希望南宮玖麋霎時心灰意冷,用發重新遮住符咒,不動聲色地扭頭就走。
“不過,”南宮玖麋跨出店門不到兩步,巽巳婆婆又發話了,“有一種方法不妨你可以試一試,說不定可以逼走它,只是機率很小。”
南宮玖麋回頭,盯着巽巳,似乎看到她就像看到希望一般。
巽巳從櫃檯下翻出一打白布,拍了拍什麼的灰塵,看來是塵封已久了。
“這不是平凡的布,它是用天蠶之絲所織成的,你給它用你自己的血畫上符咒,每日都佩戴在身邊,絕對不能離身!”巽巳婆婆示意南宮玖麋伸出雙手,然後把布攤到他手上,又道,“還有切記,絕對不能讓它碰到別人的血,就是連一些家畜的血也不可以沾到一滴!只要過這月半,那穢物還沒衝破封印,就代表你的劫難過了。”
“多謝婆婆!但是……”南宮玖麋雙手抱拳,險些給巽巳跪下了,但一想到這天蠶之絲,很多疑惑就填滿了腦子,“天蠶之絲乃上古寶物,實爲稀貴,婆婆您怎麼會有?”
“不必多問,你只要知道,我叫巽巳,是這家壽衣店的老闆娘,就足夠了。”
“是,巽巳婆婆的恩惠,我來日定將報答。”
說及此,南宮玖麋被巽巳扶起身,與無惑一同離開了壽衣店。
3
月半的前五天,南宮玖麋都安然度過。
只要熬過今晚,就什麼都好了。
他着實感到左眼平靜了許多,不愧是天蠶之絲織成的布料。
那天夜裡在回來的路上,他曾問過無惑知不知道巽巳婆婆的來歷,無惑卻淡然地說了一句“是這塊布的主人”。
當時一聽,就覺得那個是廢話,不是它的主人怎麼會在她那呢!但是他沒有想到,無惑說的話中有話。
現在想起來,南宮玖麋便才發覺好像有什麼不對勁。
“天蠶布是天蠶絲織的,天蠶絲是天蠶吐的,那麼無惑所說的主人該不會是……”
南宮玖麋恍然大悟,正沉浸在把人家身份猜透的喜悅之中,卻沒發現門口的一個鬼影一晃而過。
當感受到有穢物存在時,已經來不及了。
一個滿身沾血的女鬼來到他的面前,獰笑了好久,邊笑邊說道,“你當真以爲災難會過去嗎?你當真以爲你有了天蠶絲錦就可以去除左眼的詛咒嗎?哈哈哈哈,荒謬,太荒謬了,那隻天蠶的話你也還記得吧?機率很小!能挽救的機率很小啊可憐的人類,她之所以叮囑你不能讓布碰到別的血,是因爲她早就知道,我,血鬼的存在,哈哈哈哈……”
“你,就是讓我的左眼附上鬼魅的元兇!?”南宮玖麋明白過來,把天蠶絲錦緊緊地揣在手裡,又拿起桌上的符咒。
“你知道我爲什麼要詛咒你嗎?”血鬼壓低了說話聲音,周圍的氣氛越來越詭異。
“不知道。”
“喔,你得怪你的父親和前輩們啊,”血鬼走向前一步,“是他把我當做鬼怪殺死,在我屍體上用桃木劍刻上經文,要我永世不得超生吶!”
“那你到底是什麼?”
玖麋無意問了一聲,引來血鬼的一陣苦笑,“我?哼,我是一個不幸被妖邪附身的人啊,本以爲你們驅鬼師能幫我驅除,最終竟是讓我與鬼同歸於盡!害得我未斷奶的孩子活活餓死,丈夫離去地早,我和孩子相依爲命,你們卻如此殘忍。”
“所以你要詛咒我的父親,讓他生下的孩子也受鬼魅附身?”
“不止你父親,你也是!你們世世代代都是!!”
血鬼狂躁起來,鬼手直掐向南宮玖麋的脖子。
南宮玖麋連連後退,退到了極點,兩手反撐在桌上,他的手在桌上摸索着。
眼看着血鬼的血爪馬上就要掐到自己的脖子時,手也同時在桌上抓起一把符咒撒向前方,口中不停唸咒語。
血鬼的身體被符咒碰到後,就如被硫酸燙到一般,“嘶”的一聲,全身都腐爛了。
“可惡——”
血鬼疼得在地上打滾,留下一灘灘的鮮血,卻還是不甘心地要殺南宮玖麋。
“我要讓你也變成鬼——只要沾上我的血,哈哈哈哈——”
她伸出一手,紫紅色的指甲越長越長,一股力量在慢慢升騰着,把南宮玖麋手中的天蠶絲錦猛的吸走。
就快要到達血鬼手上時,又被另一股力量吸走。兩股力量各往兩處拉,使天蠶絲錦懸在空中。
“冤冤相報何時了,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幫你超度。”
“我已經不需要轉世投胎了,只要看到你們一個個受盡折磨,我就會非常開心——”
不管南宮玖麋如何勸阻,血鬼是都不會聽從的,她早已沒有人情,她的怨恨,誰都無法化解。
狂風吹卷暴雪,紙窗被吹開,異常的圓月將要從烏雲中顯現人間,屋內的燈瞬間熄滅。
黑暗中,南宮玖麋的左眼開始有了躁動,符咒上閃着紅光,眼珠子彷彿有無數只螞蟻在啃咬,又癢又痛。
天蠶絲錦在空中移來移去。
南宮玖麋因左眼的疼痛快要力竭,但一想到如果絲錦到了血鬼手中,自己就將變成鬼魅,無臉面對祖上了。
然而一切本身都是由天註定。
血鬼用自己最後的力氣,將天蠶絲錦從空中奪到手裡。
白色就這樣一點點染成了紅色,血月完全懸掛到雪夜之空。
血鬼看着眼前的人類變成鬼魅,狂笑地化爲黑煙離去……
4
“最後還是沒能阻止……”
紅色的瞳日,藍色的睫月,銅鈴一響,這次送的是友人。
“沒想到最終,我也會踏上這片荒野。”
一雙血紅的眼,倒映了眼前的一切。
他已不再是人類。
無惑停下腳步,愣了很久才面無表情地回頭看南宮玖麋,眼神中帶了一絲淒涼,“你既然現在已經成爲了鬼魅,就無法再呆在人間,我現在將帶你送往你該去的地方。”
南宮玖麋苦笑一下,垂眸沉思了很久。
雪還下着,兩人站在那兒,各有所思,任風吹着頭髮。
突然南宮玖麋在袖中拿出一張黃紙,貼到左眼上,再用發遮好。
“這是要幹嘛?”
“左眼沒什麼東西貼上,總感覺有些不適啊,呵呵。”
南宮玖麋的笑是勉強擠出的,誰都看的出來。一代驅鬼師,最後自己也變成了鬼怪,這纔是真正感覺“不適”的原因。
“不必執着過去,一切都由天而行,既然這是最終的結果,那也只能順從天意,像我一樣……”
最後的四個字,無惑說得很輕,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知道,如果南宮玖麋知道他生前的事情,定會驚得合不攏嘴。
“說得也是,”玖麋微微點頭。
“好了,不說了,走吧。”
一聲銅鈴迴盪在荒野,那日月伴隨,通向又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