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
1
小街上一條隱蔽的弄堂裡,有家壽衣店。
門口站着一個老婆婆,看上去年過七旬。
她拄着一把精緻的龍頭檀木柺杖,稀疏的幾縷白髮插着一根銀簪,鼻樑偏右邊些有顆毛豆大的肉痣。
她不常說話,臉上卻一直掛着慈祥而神秘的笑容。
因爲是壽衣店,生意自然不好,可卻等到夜深還未打烊。
店裡微弱的柔光在幽深黑暗的弄堂裡點亮,伴隨明月的清灰,透出一絲冷寂。
老婆婆仍然坐在店門口,倚着雕花的木門,不時向外張望。
她好像在等什麼人。
果不其然,在子時剛到的那一刻,黑暗的空氣裡顯現出一個人的輪廓。
被皎潔的月光傾灑,可以看清那個是女鬼,穿着青色紗衣,卻有些凌亂,很多地方都有被撕裂的痕跡。
她慢慢走着,往壽衣店走來。
月光下,她的臉也清晰了。
面孔猙獰,很恐怖,是常人難以接受的恐怖!
光瞧着那雙瞪得滾圓滾圓的眼珠就可以將人嚇死,更別說她臉上還多長了好幾只這樣的眼睛!
它們在滾動。四五隻眼珠子一齊看向壽衣店。
破裂的衣服沒有遮住她的肩,任那些屍斑、腐肉、經脈、白骨都顯露在外面。
整個露在外面的還有女鬼的手臂和一條大腿。
手臂上纏了很多荊棘藤蔓,割破她的皮,陷入肉中,勒住骨頭。
雪白的大腿上不停地爬着一條條小蟲子,蟲子用它們鮮紅的大嘴撕咬女鬼的肉。
但女鬼沒有感到任何疼痛。
她踏在地上的腳,一隻穿了布鞋,一隻只剩下了白骨!
走到壽衣店前,全身被橘黃色燈光籠罩,門口的老婆婆對她和藹地笑了笑。
“你是巽巳婆婆吧?”
女鬼聲音沙啞,語氣卻很溫柔。
“是的,我等你很久了。”
“婆婆,我有事相求……”
“我知道,我知道,來,進屋來說。”
巽巳起身帶女鬼進了壽衣店內用雜物隱藏住的小門,裡面又是一間黑暗的小房間。
“你叫沈芸對吧?”
巽巳扶女鬼坐到椅子上,問她道。
“……是的!”女鬼顯然有些驚訝,臉上所有眼珠都盯着巽巳,“您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
“哈哈……”
巽巳笑着,臉上皺出了更多皺紋,她用自己蒼老粗糙的手輕輕拍了拍沈芸的手背,“你放心,明天我會幫你,你今晚就在我這裡避一避難。”
“避難?避什麼難?”
“你只要藏在這裡不出聲就沒關係了。”
說着,巽巳拄起龍頭柺杖,向店裡走去,重新用雜物掩住小門。
她再次坐到店門口,又開始等待什麼,並且堅信她等的一定會來。
2
銅鈴聲由遠到近在黑夜裡迴盪。
每一聲都那麼空靈夢幻,彷彿不是在這個世界發出的。
分不清那個行走的是人是影,月華下只有一張慘白的臉若隱若現。
他腰間的銅鈴顫動着,指引前方的路。
來到一家店鋪,門上兩盞鮮紅的大燈籠照出一塊破舊的招牌,招牌上模模糊糊有三個字——壽衣店。
“這裡有沒有來過一個女鬼?”
早早就端坐着等無惑的巽巳婆婆站起來,神情漠然,“女鬼?年輕人,你開什麼玩笑,女鬼來過我豈不是要嚇死了?”
巽巳婆婆很矮,並且彎腰駝背,看起來沒有可疑之處。
無惑迅速掃一眼屋裡,除了花圈和白色的壽衣,還有一個巨大的放雜物的櫃子外,沒有別的門扉或通道。
“難道是銅鈴指錯路了?”
他邊想着,邊再次打量一番。
沈芸在這時候按捺不住將門露出一條縫隙。
她還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當看到無惑向自己這邊看出來時,連忙後退幾步,躲入牀下。
銅鈴響了,無惑感應到女鬼的存在,同時發現了雜物堆後的小門。
正當要衝過去破滅而入,竟被巽巳的龍頭柺杖攔住,“年輕人,你這是幹嘛,若要壽衣祭品,這裡便有。”
無惑此時才發覺眼下這個老太婆不一般,單憑一直手,就能有足夠大的力氣瞬間抵住自己前進,並且,這柺杖看上去分量不小!
巽巳也一早就感受到無惑身上覆滿死亡氣息,皮膚冰冷還沒有體溫。
她白天掐指一算,就把這活死人的到來算準了,果然是一個難纏的傢伙!
“那裡藏在女鬼,對嗎?”
無惑微微低下頭,瞥了一眼巽巳。
“你在說什麼呢?”
“沈芸在這。”
雖然他知道巽巳在裝糊塗,卻依然心平氣和的,巽巳也同樣慈善地笑笑。
沈芸不知如何是好,爲此居然衝出門外,縱身跪到無惑跟前。
巽巳嚇了一跳,無惑也是一陣愣,兩人都帶些驚訝地看着沈芸。
只是無惑的驚訝只有一瞬間,單單眉頭蹙一下,臉上又沒有表情了。
沈芸的眼珠子們來回轉動,嘴與臉扭曲着,“不要抓我走,我求你,我是個無墳無碑的孤魂野鬼,慘死郊外,家人未知……我只希望可以讓家人幫我立個碑,好讓我的靈魂安息,到時自會跟你回去……”
“如何找你家人?以你如今的相貌,恐怕一見就被嚇死了。”
“所以,她纔來拜託我的!”
巽巳扶起沈芸。
沈芸雖然面目猙獰,卻不失淑女風範,微微點頭,“從別的鬼口中聽得,這家壽衣店的巽巳婆婆是可以讓人鬼相通的神人,所以纔來冒犯的。”
“你是遭遇了什麼殺害,模樣才變得如此可怕?”
巽巳替沈芸理了理亂髮,體貼詢問,沒有絲毫懼怕。
“我……忘了,只知道最後被扔入懸崖,然後變成這副可怕而難以接受的樣子……”
“是你的父親。”
無惑突然插入這一句,沈芸不可思議地放大瞳孔,原來就滾圓的眼珠此時變得更大更圓了。
“我……我的父親……”
“嗯,今晚我暫且不帶你走,明日你自己去家裡看一趟就知道了。”
無惑走出壽衣店,頭也不回地走了,臨消失前幽幽囑咐,“明天子時我會來找你。”
3
草屋前,一個白髮老漢正吃力地劈着柴活,屋裡頭的牀上躺了他已苟延殘喘的老伴。
刺耳的劈柴聲引得牀上躺的老人鼻子一酸,兩朵眼淚縱然流下。
她在牽掛她的女兒,轉眼二十年過去了,女兒還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草屋周圍用是籬笆圍成的,小院的兩扇陳舊的木門經歷風吹雨打,飽經風霜,早沒有二十年前那麼牢固。
老漢在離門不遠處劈柴,所以未把門關上。一個拄着龍頭柺杖的八旬老太悠然跨進。
她不是巽巳婆婆,而是沈芸。
“你是什麼人?”
老漢放下柴刀,走到沈芸面前。
“爹……我是你的女兒啊……我是沈芸……”
“你?你的年齡比我還大,怎麼可能是我女兒?”
“我是借用了別人的身體,爹,我真的是沈芸啊!我是怕我的面孔嚇到你們,所以才……”
“那麼說,你……你已經死了!”
老漢的心噗通噗通跳得越來越急,他在害怕。不是害怕沈芸是鬼,而是害怕如果沈芸知道了當年是他親手打殘自己推下懸崖,變成了鬼一定饒不了他。
但按照現在來看,她大概還不知道,老漢默默鬆了口氣。
“芸兒,我的芸兒……芸兒……”
突然,原本躺在牀上病殃殃的老人突然激動地爬下牀,踉踉蹌蹌跑到外面。
因爲思念女兒過度,她差不多已經瘋了,她並不知道女兒是自己丈夫殺死的,只當女兒下落不明。
“娘……”
沈芸也迎着去,握住老人的手,“娘,我如今已化爲孤魂野鬼,借用了別人的身體,只求您可以幫我立個碑,好讓我做個家鬼……”
“芸兒……你可知是誰將你殺死的?”
“我……”
沈芸偷偷瞧一眼旁邊嚇得冷汗直冒的老漢,“我不知道……也許是山賊……這些已經不重要了,女兒只想有一個葬身之地……”
她知道,無惑沒有說錯,殺死她的是自己父親。從小到大,父親就在母親面前埋怨生的是個女兒而不是兒子,還多次想將幼小的她置於死地。
她不明白,自己雖然是女的,不值錢,也不至於讓父親那麼厭惡。
後來才得知,因爲她,父親失去了一個兒子。
父親把所有罪過都推向沈芸。
那是年僅三歲的芸兒根本不懂。
直到她十八那年,與父親上山砍柴——她被父親用柴刀連砍了整整三十多刀,無情地扔下懸崖。
血把懸崖崖壁的荒草小樹染上耀眼的紅色,深谷裡開出了一朵豔麗的血花,染得夕空晚霞都是鮮紅鮮紅的。
一切都在昨晚無惑離開後,巽巳婆婆爲她算了幾卦,才一點點想起。
可再恨又如何?父親還是她的父親,現在沈芸只求讓自己的屍體有個安葬的地方,有一塊石碑刻上她的名字。
4
如沈芸所願,她有了一個自己的墓碑,雖然屍體已經尋不回,但立一個衣冠冢,也能滿足。
她終於不是孤魂野鬼,她可以去轉世投胎了。
清越響亮的銅鈴聲指引着前方的路,沈芸含着恬靜的微笑跟着走。
沈芸的墳前,供着許多水果。
她的兩個年邁的爹孃站在碑前。
忽然,老漢舉起了藏在背後的柴刀,向身邊的人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