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裡沒什麼飾物。四壁頂各懸着盞油黃燈籠,燭火躍動,投下來四個巨大的影,像是巨大的繭,重重疊疊,深深淺淺,將牆角的男人卷裹其中。靠牆那張紅木牀上被褥凌亂,旁邊圓桌擱着只大木碗,碗裡裝滿了清水——去掉了一切可以當做武器的因素,陳設簡陋異常,卻也不算虐待。
聽到那個“白”字,蜷縮在角落的男人不自覺地一顫,擡眼望望紅笑歌,臉上仍是那種散漫迷茫的神情,不過一瞬,便又垂下眼去。
白雲舒竟認不得她了?紅笑歌心底陡地一震,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淺灰的衣衫,服帖談不上,但不見污漬,大約是新換上的。發攏做一束,雖有些凌亂,卻帶些溼意,估計是洗了頭沒多久。下巴上淡青的一片,顯然新刮過鬍子——看得出柯語靜爲了安排這次會面,特意讓人給他清潔了一番。
略飛的眉,挺秀的鼻,許是很久未見陽光,膚色白皙得近乎透明。因爲瘦了,臉的輪廓越發突出,更顯得眉目清秀。然而濃密的睫毛下,眼珠是呆滯的,漠然的,沒有焦距,不帶一絲感情。
瘋子?怕是活死人吧?紅笑歌在他面前蹲下來,伸手拂開垂落他臉頰上的一綹髮絲。白雲舒依舊毫無反應,似乎連轉動眼珠的能力也失去。
她幽幽地嘆氣,沉默良久,驀地開口,帶着笑意,蘊滿挑釁,“這麼快就把我給忘了?瞧清楚,我是紅笑歌。”
白雲舒驀地擡頭,憤怒、狂亂、冷冽……複雜的情緒一忽兒灌進那失色的眸子裡,整個人像是突然活了過來。可定定看了她數秒,那種生氣又驀然消失。他不發一語,只將頭垂下去,垂下去,幾乎貼到自己的衣襟上。
原來不是真瘋……紅笑歌暗暗鬆了口氣,眼底飄起抹奇異笑意,伸手欲扶他起來,“來,我們到那邊坐着慢慢說。”
指尖尚未沾到他的衣袖,白雲舒便已飛快地避開,滿臉滿眼難掩的厭惡。紅笑歌的手僵住,好一會兒才輕輕縮了回去,指甲深陷入掌心,嘴角卻牽起絲譏誚,“沒想到你這麼怕我……放心,我對一個如同行屍走肉般的人毫無興趣。”
他的臉上分明寫滿了不信,固執地往邊上挪了挪,儘量遠離她。紅笑歌啞然失笑,眸子裡掠過絲痛楚,但很快便又被濃濃的嘲諷所取代,“想不到風流倜儻,自命不凡的白公子,竟也會有這種時候……”
見他無動於衷,狠狠一咬下脣,起身居高臨下地望着他,眉眼間漾起的笑意莫名凌厲,“怎麼?做不了宗主,還被親爹當狗一樣拋棄,就覺着了無生趣了是不是?”
他渾身一震,不自由主地擡眼瞪向她,臉色鐵青得嚇人。紅笑歌不依不饒,交加雙臂,揚眉笑道,“早知你會變成這樣,我就不必花那麼多心思救你——廢人一個,多活一天也是白白浪費糧食!”
白雲舒猛地跳起來,怒然迎向她嘲諷的目光。良久,怒色驀褪,他忽然無聲發笑,眼神絕望而狂亂。輕輕搖一搖頭,又坐回地上,闔了眼不再看她。
見鬼!這麼難聽的話居然都引不動他開口!紅笑歌恨恨咬牙。但不管她再如何挑釁,白雲舒仍像是老僧入定,闔眼靠在牆上一動不動。
紅笑歌心內焦灼,直恨不得上去一腳踢醒他。恰在此時,有人叩門兩下,提醒她時間無多,紫因和紫霄就快到達西六。她更是心焦如焚,終於忍不住衝白雲舒低吼,“你究竟想怎麼樣?!”
吼完自己也覺得可笑——局是她布的,任誰看來,白雲舒都是受害者。而她竟還問這受害者想怎麼樣?
無計可施,偏又不願將心底話相告。躊躇半晌,她挨着他緩緩坐下。蜷腿抱膝,目光低垂,沉默好一會兒,才突然拿種忿忿的童音說道,“誰說我是乞丐了?誰要給你做丫鬟了?我捱打是我的事,誰要你來好心了!?我警告你啊,毛頭小子,你再叫我一聲‘小乞丐’試試!等惜夕來了就有你好看的!”
忽地又嘻嘻一笑,“你這人真正莫名其妙!穿的像個少爺,卻連個跟班都沒有。武功明明差得要死,還想學人打抱不平……嘿!你撇嘴是什麼意思?我哪點說錯了?還說要救我呢……要不是我拖着你飛奔,你早被人打成豬頭了!”
白雲舒的眼皮微微一顫,臉上有種驚異的神色慢慢漾開,微微睜眼飛快一瞥她,又照舊別過臉去斂口不言。
紅笑歌似渾然不覺,繼續用那種古怪的如同小女孩一般的聲音說道,“誰說我不吃!你都買了,幹嘛浪費?不過,我最討厭欠別人人情,尤其是不認識的人……你有什麼願望,說來聽聽。要是我能做到,這個包子就算你給我的定金。要是我做不到……那也不可能,除了起死回生之外,我不信這天下還沒有什麼是我做不到的——你那是什麼表情?不信就算,我也不吃了,你自個兒享用吧!”
“白雲舒?你就是白家少主白雲舒?嘖嘖,真是看不出來呢。我還以爲你只是個普通的富家少爺……行了,就當我剛纔的話沒說過——你這樣的身份,怎還會有什麼煩惱!”她自顧自地說着,眼神迷濛,笑靨如花般綻放,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真好笑!你又不認得我,憑什麼就說我不是壞人?”
“因爲你的眼睛很美。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一定不是壞人……”白雲舒終於開口,拿種沙啞乾澀的嗓音低低接了一句。回頭對上她欣喜的目光,呼吸漸漸急促,眉眼間有種深重的悲傷緩緩洇開,“長歌……是你?怎麼會?爲什麼會是你?”
“是,是我。我是長歌,也是紅笑歌。”紅笑歌鼻子一酸,急急垂下眼,不肯叫他瞧見那眸子裡籠上的水霧。數秒後再擡頭,脣角微揚,笑得無比冷漠,“記得麼?八年前在祥連鎮外的小溪畔,我們曾做過一筆交易……如今,我已不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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