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信的人從後門出去,守門的兩個顯然同他很熟,問也沒問就開了門。
那人在巷子裡寬了外袍,翻出裡子那面又照樣穿回去,帽子摘了丟給守門人,接過件淺灰的帶帽披風往身上一罩,動作一氣呵成,無比熟練。
意外地是,他改裝過後並沒往丞相府那頭走,也不朝宮裡去,卻一溜煙去了城西。他腳下功夫不差,對地形也很熟悉,不走大街,盡朝小巷子裡鑽,盞茶工夫便摸到了何府的後巷。
左右張望一回,敲門對暗號,門開半邊就嗖一下躥進去,全程耗時不到二十秒,連暗衛出身的柯戈博都歎爲觀止。
離弦不用隱身別人也看不見,跟進去不過幾分鐘,出來扯着柯戈博就往回趕。
他本可以自己先走,但頭回.參與這種大型地下活動,難免興奮。離了城西,一撩銀髮便笑得賊兮兮:“你猜得到不?姓何的跟二皇子有一腿。”
看着高傲的妖怪大人露出這種.表情,還學着笑歌的口氣使用她的經典用語,柯戈博忍不住抹了把汗,“怎麼說的?”
離弦很滿意他的配合,笑道:“他.叫那孩子去通知二皇子,沒說下毒的事。大概等不及要把岳父岳母引出來了吧。”
柯戈博的大腦立時當機三秒,回神來小跑追上那.飄出老遠的身影,“你剛纔說什麼來着?岳父岳母?”妖怪也懂倫常,真是不可思議!
離弦回頭斜他一眼,答得理所當然:“是啊,笑歌的爹.娘就是我的岳父岳母,她的弟弟就是我的小舅子,紅葉那個死丫頭要是嫁給了紅笑傾,我還得管她叫大嫂。一個都不能吃,真是沒天理……咦,怎麼,笑歌沒教過你這些嗎?”
柯戈博嘴角抽了抽,啥話也沒說。他卻不知爲何.就得意洋洋,親熱地一攬柯戈博的肩膀,“沒事,她不教你,哥教你。來,聽哥給你說……”
他興高采烈巴.拉個沒完,柯戈博不禁黑線滿臉。笑歌自稱“姐”,他就來個“哥”,難道他打算樣樣都模仿笑歌?
小心翼翼地打斷他無私的“傳道授業”:“你說紅葉,是指惜夕姑娘吧?她真的是西郡王……”
“是啊,她跟那小子有一腿。”
大概什麼關係到他嘴裡都會變成有一腿吧……柯戈博突然全身無力:“那你真的……吃了她女兒?”
“嗯。”離弦連個咯噔都沒打,答得好生流利,“凡是姓紅的女子,都約定好歸我所有,我當然不會浪費食物。”
“還真是半點都不差……”柯戈博失神喃喃。
離弦大奇:“什麼半點都不差?”
“我說笑歌啦笑歌!”柯戈博猛揉太陽穴,“關於惜夕的身份,她全說對了!真不曉得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是她算不對的……”
“算對了才正常啊。”離弦不懂他的無奈,一笑露出八顆白牙,異常得意,“她要是傻乎乎只會靠人照顧,我一早就把她給吃了……”
對上他驚疑的目光,離弦不由皺眉,“你小子該不會還在懷疑我吧?我……我喜歡她都來不及,哪裡會吃她嘛!”這也不算謊話,反正妖力不如她那事太掉面子,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旁人曉得。
“那就好。”
平淡的語氣刺激到了妖怪大人高傲的自尊,他冷哼一聲,“你那是什麼口氣?難道我堂堂翻天蛟還會騙你個凡夫俗子?好笑!她跟我命魂相連,她死我就會死,我又不是瘋了……”驚覺失言,惡狠狠瞪柯戈博一眼,“我什麼都沒說,你也什麼都沒聽到,對吧?”
柯戈博恍然大悟,氣定神閒地點頭。大約是過於輕鬆惹得妖怪大人不滿,繞着他飄來飄去發脾氣:“你別想蒙我!要是我曉得你跟別人亂說,連皮帶骨我吃得你連渣都不剩!別以爲我答應她不動你們就一定不會動,你惹毛了我,哼哼……喂!你走那麼快乾嘛!想搶我功勞是不是?偷聽可是我一個人去的,那有多危險你知道嗎……喂!跟你說話呢!好歹你也吱個聲啊!喂!不許跑……”
……
二皇子果然來了。
十二名太監扛着漆彩飛金的暖轎健步如飛,三四十個皁色錦衣的佩刀侍衛當先開路,百十個甲冑黑亮的禁衛軍緊隨其後,氣勢洶洶,大有夷平公主府之勢。
跪接儲君大駕的宮人們被無視之,一羣人轟轟轟衝進瑞祥宮,直奔園內的水雲閣。眨眼工夫便把掃雪的宮人們和那座小樓團團圍住,也不出聲示意,刀槍齊出指着那些宮人,驚得地上跪倒一片,大氣都不敢吭。
鞭打聲依舊有節奏地從屋內傳出,悶哼聲卻已變了隔三岔五的尖叫,開懷的笑聲夾雜在其間,尤以笑歌的聲音最大。
當日那個英俊清爽、走到哪兒都抱着書看個不停的少年似乎已從世間消失了。此時步下暖轎的這個男子,白玉冠束髮,金墜珠抹額,行走間,赤色的衣袍自雪貂斗篷的接合處微露端倪。華麗的衣飾襯得那張紅家男子獨有的妖冶面孔愈發出衆,卻壓不住眉眼間透出的沉沉戾氣。
隱忍多年,等待多年,終等到儲君之位落到他手上的一日。要立威、要叫宮中朝中上下都瞧瞧他的本事,心急在所難免。父皇講究事事細心打算,樣樣有了把握才肯動手。但,他已經等不得了。
三弟紅子靖最得淑蘭皇后的歡心,對外稱潛心佛學,實則囂張跋扈,鋒芒盡露,到死也不過是父皇拿來給他打掩護的工具。大哥紅子安癡迷花草不理世事,短暫的儲君生涯只是用來試探這丫頭是否真的傻了,順便看看能不能引出南郡王夫婦。沒想到那兩口子忒沉得住氣,女兒失勢,形同被軟禁也不肯露面……
最大的威脅近在咫尺。若磨磨蹭蹭讓那詭計多端的丫頭得了復原的機會,還不知會生多少事端。
今日時機正好,是她將把柄送上門。只要治她個無視宮規、濫用私刑的罪,讓她在天牢裡吃些苦頭,不怕南郡王夫婦還會當縮頭烏龜!
好戲揭幕自當是主角來。紅子易阻止了小太監的推門舉動,大步上前一腳把門踹開,兼之一聲低吼:“皇妹好威風!竟是連王法也不放在眼裡了!”
他揮手正待喚侍衛拿人,目光掃過屋內,得意的笑容便僵在臉上——
桌椅板凳已全數移到靠左的一方,夜雲揚立在笑歌和青嫣身後,手中還擎着個茶壺。
右邊空出老大的地方,一條又粗又長的繩子軟趴趴伏在地上,一頭在莫禮清手裡,另一頭在巧巧手中。而李繼海一身短打扮站在中間,臉色紅潤,滿頭大汗,雙手還舉在腦袋旁保持着兔子耳朵的造型。哪裡有想象中的血腥場面?
情形實在怪異,圍觀羣衆登時呆若木雞。紅子易立在門邊,臉一陣青一陣白,連聲音都顫抖了:“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扯繩子的、扮兔子的都趕緊跪了。青嫣拉着笑歌過來見禮,夜雲揚也只得隨大流做了下樣子。
“你們這是在幹什麼?!”紅子易氣得渾身發抖,一指李繼海,“小李子,你來說!”
“回太子殿下,奴才、奴才……”李繼海忍不住偷瞟笑歌一眼,看她似笑非笑,立時把頭低得幾乎貼上地面,“回太子殿下,奴才等正陪公主玩遊戲呢。”
偌大的天雷打下來,抗雷能力不大好的一羣人被劈得東倒西歪,風中凌亂。
“擡起頭來!”紅子易咬牙,指着他臉上的鞭痕怒問,“既是遊戲,你臉上這傷是怎麼弄的?難道玩遊戲也會受傷?”
李繼海這回連猶豫都沒有:“回太子殿下,奴才笨,有一回踩住了繩子,不留神叫繩子打中了臉。”
衆無語。
紅子易的嘴角狠抽了幾下,氣上心頭,腦子就有點昏,拔高音調叫道:“小貴子何在?上前來說說你之前看到了什麼!”
等了半天沒人應,他扭頭怒視那羣仍跪在雪地裡的宮人:“人呢?還不出來?莫非要本太子親自來請你?!”
宮人們面面相覷,依舊無人應。
紅子易攥緊了拳頭,正要發作,一道低沉柔婉的聲音卻悠悠響起——“嫣兒姐姐,我們還要多久纔可以起來啊?地上好涼哦,父皇都沒讓我跪過那麼久……哦呀,這個哥哥是不是比父皇還厲害呀?”
隨口問來,似無心之語。但這帽子扣得嚇人,紅子易不禁愣住。
一衆宮人們都道是童言無忌,想笑不敢笑,只把腦袋壓得更低。禁衛軍副統領看着不是事兒,衝大內侍衛總領溫文燦丟了個眼色。溫文燦忙近前低道:“太子殿下,天冷,公主的身子又弱,您看……”
“都起來吧!”
似是故意,謝太子殿下之聲三三兩兩,有氣無力。紅子易顧不得追究,皺眉同溫文燦耳語:“速速將小貴子找來!”
溫文燦低應一聲,剛轉過身,袖子卻叫人扯住了。他詫然回頭,那雙長而媚的眼已到了面前——“這個哥哥好眼熟,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聲音裡蘊着稚氣,笑容甜美可人,眼底卻浮蕩着毫不掩飾的狡黠。溫文燦心底陡地一震,莫名其妙就頭皮發乍。不及開口,她已硬扯着他往屋裡走,“兔子跳跳很好玩哦!哥哥也一起吧!”
這女人究竟是真傻還是裝傻?溫文燦走出去幾步纔回過神,不好當衆甩開她的手,只得賠了笑說道:“公主,下官有要事在身,還是讓李公公他們陪您玩……”
“三千兩全吃到狗肚子裡了?”
聲若蚊蚋,旁人聽不見,他卻是聽得清清楚楚。身子一僵,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但見她轉過身來,一臉失望,逸出脣間的聲音稚氣依然:“哥哥不願意陪我玩嗎?還是那個比父皇厲害多多的哥哥不許你跟我玩呢?”
溫文燦還沒想明白是咋回事,紅子易已糾結地開口:“那你就先陪她玩着,事情讓胡道峰去辦就行了。”
紅少亭的脾氣越來越難琢磨,雖是親口給他說過皇位就是留給他的,但這瘋丫頭的無心之語要是傳到紅少亭耳中……
事情都到了這份上,半路退兵倒顯得他沒理,先穩住她,等找到了小貴子再出殺着也不遲!
“呀!哥哥真好!”笑歌拍手歡笑,一瞥李繼海,又笑眯眯地催促:“繼續繼續!小白兔跳到哪裡了?”
莫禮清等遲疑地看向紅子易,他不耐地一擺手:“你們玩你們的!”自顧坐到一旁,眼睛切切盯着門外等消息。
隨身服侍的小太監跟過去,見杯子全是銀的,心下大安,取了一隻就給他斟茶。
李繼海望着紅子易,嘴脣動了動,終是什麼都沒說。回頭對着笑歌又堆上一臉的笑:“小白兔跳到草地上了,公主。”
“哦,那快快跳!”笑歌懶洋洋地坐回椅子上,一手扯着青嫣的袖子,一手指着溫文燦甜甜地笑,“哥哥呀,你是小灰兔,快快去追小白兔吧!”
溫文燦訕訕地看看門外好奇注目的羣衆,又瞅瞅紅子易,看他沒有搭救的意思,只得乾咳一聲:“太子殿下……”
紅子易詫異地瞥他一眼,又循着他的目光看向門外那羣大內侍衛,方覺做法欠妥。
他剛想改口換別人去出洋相,讓門開着好看動靜。笑歌已響亮地打了個噴嚏,揉着鼻子嬌聲叫道:“小李子快關門!冷死我了!”
李繼海被點名,不自覺就打了個哆嗦,硬着頭皮笑道:“太子殿下,天冷風大,您看是不是把門先關上?”竟是一反常態處處順着笑歌說話。
門外的宮人們大是納罕,不明白怎地短短半柱香的工夫,耀武揚威的大灰狼就變作了乖乖小白兔。
紅子易也覺着不對,但看來看去也看不出他有不情願的樣子,皺皺眉正要駁回申請,笑歌卻“阿嚏阿嚏”連着打了一串噴嚏,弄得眼淚都出來了。
他是沒什麼憐香惜玉的心情,可如今證人不知所蹤,這兒又沒有誰不知公主癡傻。人多口雜,他若是堅持開着門把她凍成冰棍,師出無名,難保不會有人傳他欺負弱小。何況這麼多人在外頭,也不怕她們耍花招!
“那就關門吧——皇妹身嬌肉貴受不得風,染了風寒可就不妙了。”
李繼海如釋重負,慌去把門關好。得她讚許一笑,心稍定,乖覺地回原位站了,舉手擺出兔子造型等着開局。
巧巧站着不動,莫禮清瞪她一眼,她方低着頭走到對面。不一會兒,繩子又歡快地飛舞起來。
繩子做着三百六十度的大旋轉,落地時抽打着地板,啪啪作響——鞭打聲。
李繼海一面念着“小白兔小白兔跳啊跳”,一面等繩子即將抽到小腿之際蹦過去。每蹦一次就轉一個方向,有時跳慢了被繩子抽中腿,便條件反射發出短促的叫聲——尖叫聲。
真相大白,紅子易和溫文燦目瞪口呆滿臉黑線。看着於繩影間蹦躂的從三品總管太監,忍不住暗暗抹了把汗。
與手忙腳亂的李繼海相比,笑歌就異常悠哉,青嫣含笑將糕點喂到她口中,夜雲揚不時遞茶水與她解渴。
她的笑聲總是在李繼海被抽中的那刻迸發。李繼海不但不惱,有時候似乎還故意慢上一拍,以身體的痛楚換來她的笑聲。她的笑聲多持續一秒,李繼海的神情就輕鬆一分。
紅子易百思不得其解,溫文燦也有點暈頭轉向。兩人正尋思李繼海這是中了什麼邪,笑歌驀地開口,矛頭直指溫文燦:“哥哥,你是小灰兔呀,爲什麼還不跳?”
溫文燦艱難地擠出個笑,朝紅子易猛發求救信號。紅子易不見禁衛軍副統領回來,有意要拖時間,警告地斜溫文燦一眼,皮笑肉不笑:“溫總領,公主叫你呢,還不去?”
跟了這種主子,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
溫文燦忿恨。他從沒想過身爲大內侍衛總領,還有給公主當玩具的一天。哀怨地看一眼紅子易,不情不願地蹩過去。
莫禮清很是“好心”,提醒:“溫大人,趁繩子還沒落下趕緊進!”
可沒人提醒他不應該披着那拖沓的身份標誌之棗紅大氅去跳繩,於是從三品總管太監頗有先見之明,特意跳得很高避過了來勢兇猛的繩子,而武功高強的大內侍衛總領卻被披風帶累,腳踝上捱了不輕的一記。
溫文燦來不及感受屈辱,笑歌的聲音已殺到:“小灰兔,你怎麼不唱歌兒啊?人家小白兔都在唱的!”
李繼海巴不得有個伴一起受辱,小尖臉上露出個大大的笑,猥瑣至極:“溫大人,這兒歌簡單得很。您聽我念一遍該就能記住了——公主喜歡人邊跳邊念,不然不算數的。”
溫文燦的眼裡幾乎噴出火來,紅子易卻別過臉不看他,還擺擺手,“唸吧,聽着挺有趣的。”
主子都這麼說了,他還能如何?繩子再度飛舞,從三品總管太監歡快的聲音之後又多了個無精打采的聲音。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小白兔和小灰兔都越過了雪山穿過了草地,禁衛軍副統領這纔回轉。
他神情凝重地附在紅子易耳邊嘀咕了幾句,紅子易就露出副吞了蒼蠅還沒法吐的表情。驚疑不定地盯着笑歌看了一會兒,忽然輕咳一聲,起身道:“皇妹玩着,我先回宮了。”
溫文燦大喜,忙逃出戰團打算跟着他撤離。笑歌卻叫起來:“小灰兔要去哪裡?九九八十一座山,你才爬了四座呢!”
他只當沒聽見,隨着紅子易往外走。笑歌往青嫣懷裡一撲,嗚咽:“姐姐呀,小灰兔不理我!我要去告訴父皇,小灰兔只聽比父皇厲害多多的哥哥的話,不聽我的話!”
鬼知道這麼繞口的話她是怎麼用那嬌滴滴的聲氣一口氣說完的,不過效果確實不錯——
紅子易萬般糾結地回頭,看了看那肩膀微顫,似乎哀慟無法自己的少女,重重地咳了一聲:“溫總領,你留下。公主什麼時候讓你走,你再回宮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