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亭裡的貴太太們閒天還正聊得火熱,就見乎拉拉地涌進來了一羣孩子,七嘴八舌地見過禮後便說是要玩遊戲,需要張桌子。山亭里正有張石桌,旁邊幾個墩子倒是沒人坐,太太們都懶洋洋地倚在亭邊的美人靠上呢,被孩子們強行攻入地盤也懶得再換,左不過一會兒就都要移步到前面去用午宴了,索性就沒動地方,笑吟吟地看着一幫年輕人在這裡鬧騰。
“什麼遊戲,還寫了那許多東西?”燕五姑娘眉眼間俱是笑意地站在亭子裡問,方纔碰見崔晞,他便找她借紙筆,問了他一句要做什麼,就被他隨口邀着來參加這遊戲了。
雖然有不討喜的五六七在場,卻也絕蓋不過有這個人在的好去。
崔晞將一張現畫好的大白紙平平整整地鋪在桌上,衆人湊頭細看,卻見上面畫了許多連成蛇形陣的方格子,每個格子裡都寫着數字,蛇形陣的一端位於紙的一角,另一端位於紙的中央,皆畫的是個大圓圈,蛇身一樣的格子就繞着中間這個大圓圈分佈。
“行軍棋。”崔晞笑着回答燕五姑娘方纔的問話。
燕五姑娘被這笑容閃花了眼,整個人都輕飄飄起來。
“怎麼玩兒?怎麼玩兒?”武玥忙問,看着就覺得有意思。
燕七也覺得有意思,古人的行軍棋不就是現代的飛行棋?國外叫做朱曼紀。
然而武玥陸藕燕五姑娘這些古人似乎也沒有見過行軍棋,臉上都帶着好奇地等着聽崔晞解說遊戲規則。
崔晞纔剛要開口,忽地想起了什麼似的,笑道:“忘了拿兩樣東西,黑白兩色的圍棋和骰子。罷了,也不必去找了,我現做幾個吧。”說着去了亭外尋了片刻,拿着根枯枝回來,又從腰上荷包裡掏了柄小刀出來——燕七認得這小刀,崔晞最常用的手工課工具,他平時都帶在身上不離身的,拿着這刀就加工起手裡的枯枝來。
武玥陸藕和燕五姑娘一時被這雙靈巧又靈活的手吸引住了目光,那根死氣沉沉的枯枝在這雙修長柔軟又不失力道的完美漂亮的手上像被灌注了充滿靈氣的生命一般,它旋轉着,蛻變着,剝落着,重生着,不過眨眼的功夫,兩顆花生大小的棋子便誕生在了崔晞的手中,一顆被雕成了小兔,另一顆被雕成了小貓,底盤平且圓,能穩穩地放在桌上。
幾個人還在沉迷於崔晞炫麗繚亂的手法,聽得他又笑了一聲:“還差個骰子。”手起刀落,刷刷刷,方方正正的木頭骰子就變了出來,每一面還用刀尖剜了一至六個凹點。
“我們這些人分作兩隊,”崔晞收了刀子,給大家解說規則,“每隊一顆棋子,由位於紙面下角的起點出發,兩隊輪流擲骰子,兔隊一人擲完換貓隊一人,然後再換兔隊第二人、貓隊第二人,依此類推,每隊按擲出骰子的點數將代表己方的棋子向前挪動相應的格子,比如擲出五點,就向前挪動五個格子,而後按照那個格子中所寫的數字,從這摞紙中抽取對應的一張並完成紙上所寫的要求或回答紙上的問題,”一邊說着,崔晞一邊拿出纔剛借燕五姑娘的紙筆寫好的紙,所有的紙都摺疊着,每張紙的背面也寫着數字,“遊戲的名字既然是行軍棋,要求便也如軍令般嚴格,紙上的要求務必要完成,紙上的問題務必要作答,如若不能或不肯,必要重罰——中途退出,亦要罰,諸位可接受?”
“這麼嚴厲啊?哈哈哈,我喜歡!這樣纔好玩兒!接受接受!”武玥大笑,待着其他人也都點了頭才繼續問,“然後是不是哪隊的棋子先走到紙中心的終點哪隊就算贏啊?”
“是。”
“哈哈,有意思,”武玥大有要擼起袖子大玩一場的架勢,“開始吧開始吧,怎麼分組?”
“我們現在五個人,還差一個纔夠對半分。”崔晞道,“再找一個來吧,最好是知根知底彼此熟悉的,因爲紙面上的許多要求內容都涉及到彼此的熟悉程度。”
這話說罷,武玥和燕五姑娘便不由得四下張望起來,試圖找到一個自己熟悉的人,燕五姑娘就一眼瞅着自己的師父,忙道:“我師父便可,我與她相互最爲了解!”
是啊,燕五姑娘平日跟何先生在一起的時間比跟燕大太太的時間還要多,彼此又怎會不瞭解?
何先生也正願意在衆位貴太太面前顯一顯自己同燕子恪的嫡親女兒關係有多親近,聞言欣然同意,起身過來,與其他幾人圍坐到圓桌旁,還特特地與燕五姑娘挨在一起。
“擲骰子決定分組,點數大的三個人一組,點數小的三個人一組。”崔晞笑着將手裡的骰子放在桌上,“請何先生先。”
何先生拿過來隨手一扔,六點。
“小七擲。”崔晞將骰子拿過來遞給燕七。
燕七扔的是二點。
之後衆人挨個兒擲了一回,最終燕七、崔晞和燕五姑娘一組,另三人一組。
何先生那一組都是點數大的,於是先於燕七這組擲骰子走棋子,而何先生的點數又是最大的,她便第一個擲,崔晞將骰子遞給她,上手卻是個二點。
拈起棋子在紙上向前挪動兩格,格子裡的數字是“玖”,崔晞從那摞被折起的紙中找出紙背面寫着“玖”字的遞給何先生,何先生打開紙看了看,不由笑了:“有問必答——回答對方組每人一個問題,全部答對或無異議後,可獎勵連擲骰子一回。這可好,還有獎呢,你們問吧。”
對方組自然是燕七、崔晞和燕五姑娘,於是崔晞便先笑着道:“我只好奇做了教舞先生後,何先生還要每日裡練舞麼?人都說一日不練手生腳慢,若是先生手生腳慢了,還如何教得學生?”
這問題還真有些犀利,何先生只道這是爲了遊戲效果故意如此,便也不惱,笑吟吟地道:“當然是要每日都練習的,此乃身爲人師的職責所在。”儼然一位盡職盡責的好先生。
“果真如此麼?”崔晞偏頭笑着問燕五姑娘,似乎在求得己隊成員的證實,以表明對方並未作假。
“是的,”燕五姑娘在這笑容裡什麼都無法多想,有問便答,更想要與這個人多說幾句話,這樣的機會實是太少、太難得了,“先生每日給我上課前都先要開筋的,但凡有高難的動作,必是不遺餘力地親自示範……”
“哦?你最新學了什麼高難的動作?”崔晞似是頗有興趣。
“最新學的是旋子,”燕五姑娘眼睛晶亮地解釋,“就是身體以面向下的姿勢跳在空中,靠兩腿的用力開合旋轉保持平衡,並帶動身體這麼平着在空中轉圈。”
“這動作想來十分難且危險,近日才學的麼?”崔晞問。
“是,前幾日才學的,你若想看……”燕五姑娘臉有些微紅。
“你才學,怕是尚未練熟,倘若何先生幾時得空了肯賞臉,我倒是極想看看這個旋子是怎樣的一記漂亮動作。”崔晞笑道。
燕五姑娘強抑着激動的心情,轉臉望向何先生:“師父……您今日有空便讓我們開開眼吧,大家也都想看看您的舞呢!”大家是誰不知道,反正一定要求得師父答應。
“你們呀……”何先生有着幾分得意與驕傲,纔要勉爲其難地答應,突地想到什麼,身上便是一僵,忙換了臉色,一手輕輕撫向小腹,分外爲難地道,“我只怕不太方便……”
“哦,那便罷了,恕我冒昧了。”崔晞淡淡笑道。
“師父!”燕五姑娘還只道她師父矜持、不肯出風頭,一看崔晞的神情,立刻便急了,生怕師父惹了他不快而牽連到自己的身上,一迭聲地道,“您怎麼會不方便?您昨兒還教我跳了一整支的《塞外鷹揚》呢,裡面一共二十四記旋子,我看您整支跳下來臉不紅氣不喘的……”說着便嘟起了嘴,平日裡也是這般向着何先生撒嬌。
何先生氣得直咬牙,餘光裡甚至已經看到幾位貴太太投向自己的目光由驚訝到了然再到鄙夷和嘲笑了,一廂暗罵着燕五這個棒槌一廂飛快地轉動着念頭妄圖想個能圓過去的說法,卻聽得崔晞笑道:“題外話還是莫多說了,繼續遊戲吧,該你提問了。”便向着燕五姑娘道。
燕五姑娘正急着呢,聞言立刻問向何先生:“師父究竟有何不方便?!”
“我——”何先生恨得不能,心中掙扎了半晌,最終只得頹然道,“我腹中有些不大舒服,改日吧。”
在座的太太們又不是傻子,都到了這個地步,再說什麼也晚了。
燕五姑娘悶悶不樂地不再吱聲,崔晞笑着望向燕七:“小七問。”
燕七道:“何先生的舞技全京都都是有名兒的,記得當年先生從宮中出來時,好幾戶我們這樣的人家兒都搶破頭地去聘先生,我格外好奇,先生是如何選中了我們家來做西席的呢?”
這問題倒是中規中矩,何先生強打着精神笑道:“自是因爲東家太太的誠意與爲人深深打動了我……”
“哦,”後面的話尚未說完,已被燕七截住,“想來也是如此,大伯母平日裡便十分地敬重先生,總是對五姐說,一日爲師終生爲父,師德如山,師恩似海,要五姐將先生當做父母至親般敬奉,務須拾葚異器、扇枕溫衾,我們兄弟姐妹幾個亦都十分讚佩先生的技藝和操守,以舞育人,源清流潔,先生實是此中榜樣,雖說先生只是五姐一個人的師父,我們其他幾個卻也都對先生萬分的敬重,只望先生能在燕家擁有一段最舒心的經歷,也不枉我們用無盡的誠意求來的這段緣分了。”
何先生聽了這番話,一時竟被噎住了,這話中明明字字句句是在稱頌她的好,可聽在耳裡卻怎麼想怎麼覺得彆扭……
燕家人用全部的誠心誠意把你請到了府上教孩子跳舞,燕家主母諄諄教誨孩子要敬你尊你奉你孝你,就連不是你門徒的其他孩子都拿你當了正能量的榜樣對你尊敬讚美有加,全家人給你創造賓至如歸的生活環境,而你——卻看上了主母的丈夫、徒弟的親爹!你要插足一腔誠意把你請回來的主人家的婚姻,你要成爲把你當成父母般敬愛的徒弟她爹的小妾!
這是不是就叫引狼入室?
源清流潔?源頭的水清了,下游的水纔會清,若這源頭便藏污納圬,下游的水又怎麼能清澈乾淨?!你這做舞藝師父的雖不必教人讀書識理,卻總要行得端立得正、滿身正氣一副淨骨,方能令隨你學藝之徒每日裡耳聞目染間學得你的風骨你的品行!
想要被收入高門貴戶過錦衣玉食的生活、愛慕英俊多金前程遠大的郎君,若說此乃現世人之常情姑且可以理解的話,身爲官家門庭聘用的師長卻心懷齷齪媚行亂德教壞我們的寶貝女兒這一行爲,卻是其心可誅、絕不接受!
在座的貴太太們推人度己,一想到自己的女兒若是同這樣的先生學藝、被教出了這樣不堪的行徑和心思,那自己這個當孃的豈不是要被活活氣死掉!
當下便有兩三位太太站起身來冷哼一聲拂袖而去——如此下三濫的女人,豈能再與她同處一亭!
何先生的臉色難堪至極,可卻不知要如何挽救,她還能說什麼?燕七是在誇她,她難道還要反駁?要解釋?解釋什麼?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心虛!這一句遞一句的誇獎簡直就像一把遞一把的刀狠狠地戳在她的肉上,讓她疼痛萬分卻連聲都不敢吭……
難受啊,太難受了!
可這能怪誰?怪她自己方纔太過忘形,作得太狠!
“何先生還可以再擲一回骰子繼續遊戲。”崔晞在這個時候將骰子遞了過去,臉上帶着純淨燦爛的笑。
“我……我身子不大舒服,恕不能奉陪了……”何先生便要起身。
“行軍棋可是軍令如山,”崔晞笑着道,“遊戲開始之前我們便說過的,然而先生既是不舒服,我們也不好強留,只望先生遵守遊戲規則,中途退出也要接受完懲罰方可離去。”
“遊戲而已,何必當真,我是真的有些……”
“先生可是先生,言而有信、令出必行纔是育人之道。”燕七道。
“說的是,先生可莫要因我們年紀小便只當哄我們作耍。”陸藕也笑着搭腔。
和燕七這麼多年的死黨了,就算她是個面癱臉,陸藕也能知道她此刻的心思。
這是要收拾何先生。
桌子下面輕輕一扯武玥的衫子,武玥瞭然,雖不知爲的什麼,卻也不去多想,張口道:“這才問了三個問題就不玩兒啦?我們連骰子都還沒摸呢!大節下的,別掃興嘛,難不成先生平時也是這樣半途而廢?那還怎麼教人啊!”
武玥的話可就不好聽了,然而誰也不會說她無理,她還小呢,只是個孩子,家裡大人又都是大大咧咧的武將,最關鍵的是——眼下所有在亭子裡的人,誰也不會覺得這樣對姓何的這個下三濫的女人說這樣的話有什麼不妥。
何先生被一頂又一頂的大帽子壓下來,竟是想走也走不成,臉上笑得愈發勉強,問向崔晞:“怎麼個懲罰法兒?”
“踏花歸來馬蹄香,”崔晞笑着一指馬場,“騎了馬兒去前面九花山子處爲我們每人摘上一朵菊花回來,期間不得下馬,如此便算了結。”
這個懲罰根本算不得是什麼懲罰,然而何先生卻不會騎馬,恐不小心摔下來更加丟人,只得道:“我還是捨命陪君子罷。”總歸六個人玩兒,他們五個來來回回擲上一陣,估摸着也就到了用午宴的時候,撐過這一段去就好了……
何先生這麼想着,拿過崔晞遞來的骰子向着桌上一拋,是個六點。
棋子向前挪六格,格子裡寫的數字是“拾柒”,崔晞將寫着拾柒的紙遞給何先生,展開來看時,見寫的是:“個人小傳——由今年向前推數,每一年的簡要個人經歷。答完可再連擲一回。”又中獎了。
何先生想死的心都有,她纔不想再接着擲!這個個人小傳是用來整她的嗎?向前推數每一年的個人經歷,那分明就是一個揭露她低下卑微身份的一個過程!低等的出身,爲謀前程去學了舞藝,然後進宮以技(色)事人,後因傷被逐出宮來眼看就沒了前程,這個時候被燕家重金聘進了府做了西席,再之後呢?
她想做東家的小妾!
——多麼不堪的人生!這是要將她從以前到現在、從皮子到裡子地徹底翻出來曝光在外!
這還不算完呢,說完了她骯髒的半生,她還要再繼續擲,下一回不知道還會擲到什麼——想到此處,何先生驚駭地望向崔晞,這個英俊少年的臉上一直都綻露着純淨又明媚的笑容,可——可她卻驚覺——他,他是故意的!他竟能操縱骰子的點數!他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