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山雨欲來
灰濛濛的草原上,孤零零的立着十八個光禿禿的和尚。這十八個和尚垂首合十立在天地中間,一動不動,只有冷冽的寒風吹起的灰布僧衣在空氣中獵獵飛舞。
趙虎頭不由放慢了馬步,不住的回頭觀瞧。柳綠更是提僵縱馬跑到這些僧人面前。這十八個僧人對趙柳二人的到來,置若罔聞,甚至連眼睛的睫毛顫也沒顫抖一下。
“喂,大和尚,”柳綠故意找茬說話,“你們擋住了我們過去的道路,對不起請讓一讓。”
“施主,除了你自己,沒人可以擋住你過去的路,”一個低沉的聲音隨風飄蕩。這聲音彷彿來自於大地深處,浮出在地面後便四處遊蕩,柳綠留神觀察了半天,也沒有看出是那個僧人在說話。
“我自己怎麼會擋住自己的路呢,“柳綠大奇,眼睛轉了轉,”明明是你們這羣大和尚擋住了我的去路嗎?無怪乎這年頭世風日下,如今連和尚都攔路化緣了。”他一邊說着,嘴裡一邊嘖嘖稱奇。
“阿彌陀佛,”還是那個鬼魂一樣遊蕩的聲音,“施主莫逞口舌之利。我佛有好生之德,天下留有諸多方便之門,施主可自去,不要在這裡自尋煩惱,以免招惹是非。”
趙虎頭見這周遭的氣氛十分詭異,不願多生事端,打馬就要離去。“天下還有這樣的和尚嗎?”柳綠不依不饒的在那裡興致勃勃的搬弄口舌,“說什麼好生之德,說什麼方便之門,明明是你們這幫大和尚擋住了我的去路,不予我方便,你們還倒打一耙,誣我招惹是非,你們口出妄語,難道不怕下拔舌地獄嗎?”
趙虎頭忽地心頭一動,這個柳綠聰明伶俐,絕不會無緣無故的找人麻煩,難道這幫和尚與他要我幫的忙有關係不成?想到這些,他撥回馬頭,抱着肩膀悄立一旁看熱鬧。
“這位小姑娘說的極是,”從灰濛濛的天上墜下一個聲音,摔在地上震得荒草漫卷,“想不到少林寺的高僧,竟墮落成今日這般模樣,老夫真替傳心老和尚痛心。”趙虎頭大驚,險些摔下馬來,“天上怎麼會有人說話?今日真的要遇到神仙不成。”柳綠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慘白的幾至透明,方佛渾身奔流的血液霎那被什麼東西吸食一空。
空中先是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形模糊的輪廓,還被風吹得恍恍惚惚。這個人形慢慢凝聚,三晃兩晃的顯現出一個人來。來人一襲肥大的白衣,兜着長風獵獵直響;滿頭金髮,隨隨便便的束在額頭一抹手指粗細的金環中間;慘白的臉膛,白的和一張白紙沒什麼區別,特別容易讓人想起午夜來自那一個世界的不速之客。但他一對細長的眼睛長得卻出奇的漂亮,嬰兒一般晶瑩剔透,光滑圓潤,有着與他年齡極不相符的天真無邪。最奇的還是他細細長長的身條,在風中或長或短,忽有忽無,隨風變幻無方。
趙虎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莫非一夜沒睡,我眼睛花的如此厲害?”他雖然拼命的揉眼睛,但那人影還是來回的晃動。他一個勁的告誡自己,我這不是在做夢,但還是忍不住回頭去看柳綠,想大聲的問上一聲,“這人究竟是誰。”
但是他看見的柳綠,真讓他懷疑自己確實是在一個真實的夢中,一個自己努力掙扎但卻怎麼也走不出去的夢中。柳綠就象看到鬼似的,眼珠都定定的一動不動,半張着嘴,趙虎頭懷疑她是不是也想要大聲的回頭問上自己一聲,但是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或者是發出的聲音無聲無息的消失在空氣中,連自己也沒有聽到一絲迴音。
“阿彌陀佛,”一聲清澈宏亮的佛號緩緩響起,驚雷一般打破了這幾乎凝固的天地,“慕容神通長者,你還是來了。”這佛號**肅穆之中似乎包涵了一聲長長的嘆息。隨着這聲佛號嫋嫋餘響,剛纔那十八個泥胎木雕般的僧人緩緩的擡起頭,徐徐的睜開了眼睛。這十八對眼睛睜開伊始,放出三十六道金光,輝映天地。
也就是這金光在趙虎頭心靈中間一閃,刺穿了禁錮他的那個夢境,使他終於可以吐出了盤旋在胸口的那口悶氣,得以自由呼吸。這時他纔有知覺覺到周身發冷,伸手一摸,發現就這麼一剎那冷汗已經打溼了所有的衣衫。他回頭看了看柳綠,柳綠也在大口大口的喘氣,臉上一片潮紅。
趙虎頭一邊壓抑狂跳不止的心臟,一邊擡頭去看那十八個和尚,“阿彌陀佛,感謝慈悲的佛祖救了弟子一命。”
一陣微風吹散了眼前漫卷的雲霧,完顏雪見低頭之間,嚇得有些頭暈目眩,適才她這一蹦,恰好蹦到了萬丈懸崖邊上,再稍微靠前一點,只怕真的要投往西方極樂世界去了。她定定神,用手撫了撫狂跳不止的胸膛,四下打量着,十萬分小心的手腳並用從懸崖邊上挪了開去。
待挪到一處安全所在,完顏雪見擦擦額角涼冰冰的冷汗,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這時方纔感覺到被冷汗雲氣打溼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帶着寒風吹起的絲絲涼氣順着汗毛孔直透心臟,喚起她心頭一個原始的感覺,冷。完顏雪見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她能想到的所有辦法來剋制、轉移這個感覺對生命的吞噬,對意志的消耗,但這個感覺就是那麼的奇怪,你越想擺脫它,它越是牢牢的盤踞在你的心上,拼命的呼喊你,提醒你,冷啊,好冷啊。並且隨着它的呼喊,另一種更可怕的感覺接踵而至,那就是飢餓。
完顏雪見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全身每一處神經都充斥了一種混混欲睡的慾望。但是,她心頭殘餘的那最後一縷神明,宛如一點微弱的火星,照耀着腦海中唯一清醒的一點意識告訴她,千萬不能睡,不能睡,這一睡可能就再也醒不了了。
就在這時,完顏雪見聽到了流水的聲音。遠遠的有瀑布撞擊大地的轟鳴,象驚雷一般在她耳邊一聲一聲的炸響。
三藏寺是一個小廟,僅餘幾間破落的僧舍,牆頭屋瓦之上長滿了高高的荒草,在這寒冷的季節裡蕭瑟的搖曳。和尚方丈不知何處去了,也不知他們這一去還回不回來,於是錢豹子一干人自覺的將自己當成了這裡的主人。
“阿彌陀佛,願仁慈的萬能的我佛保佑趙虎頭這傻小子平安歸來,”時常不怎麼拜佛信道的錢豹子跪在幽暗的大雄寶殿中央,虔誠的向高高在上的如來叩首。如來佛祖安詳的端坐在蓮花寶座上,目光神秘深邃,似乎看透了這人世間千萬年以來的生離死別,悲歡離合,怨恨憎會,真是生是苦,別是苦,歡也是苦,萬事萬物皆苦,但佛祖最苦不堪言的苦,怕是恰恰在於這苦向芸芸衆生又如何說得,如何說的清。
“我相信趙虎頭一定會平安歸來的,”風情不知什麼時候也悄悄的站在錢豹子身邊,雙手合什對着佛祖金身施禮。
“你說的這麼肯定,”錢豹子扭過頭來,“有什麼把握嗎?”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也只能將前事暫時忘卻,躋身站到風情他們的行列之中。人在希望渺茫的時候,更願意聽別人說有希望的話,這叫做鼓勵,叫安慰也可,或者直截了當的說是自欺欺人更爲貼切,但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象趙虎頭這般重情重義的男人,在這世上已經不多見了,”風情對着佛祖如來躬身下拜,“象他這樣的人如果死了,那這世界豈不是又混髒了許多。”
錢豹子見風情說的誠懇,臉上的表情**肅穆,也就信了她不是在說笑。他一時也不想說什麼,轉回頭盯着我佛如來癡癡的發愣,“但願如此,趙虎頭你現在還好吧。”
“這鬼天氣,陰冷陰冷的,憋得人連喘口大氣都得費半天勁,”牛皋說着話,踏進大雄寶殿。他見錢風二人只管默默的拜佛,不做言語,擔心她們再起事端,做無謂的口舌之爭,急忙說道,“既然你們都拜過了如來,那我老牛湊個熱鬧也來拜上一拜。”說着他擠進錢風二人中間,趴在地上蹦蹦磕了三個響頭。錢豹子風情見牛皋禮佛的動作,憨的可愛,不由相視微微一笑,心頭最後那點芥蒂也隨之煙消雲散。
“還是邱姑娘有心,記得生火燒飯,”殿外傳來龍布雲答謝邱宛紅的聲音,接着一片火光亮起。牛皋,錢豹子,風情互相招呼着,也走出大殿圍攏了上來。不知邱宛紅從何處拾來的乾燥柴火,這堆篝火燒得極快,片刻間便燒得衆人的臉膛火燒雲樣通紅一片,心頭也暖和起來,好像一鍋逐漸沸騰的白水,隨着時間增長溫度。在場的人除了躺在車上的花狐不能說話外,其他人一時也都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互相打量一下身外綿綿的羣山,山的輪廓逐漸顯現了出來,天地交接之處一片青黛。
離與趙虎頭約定的時間是越來越近了。不知什麼時候驚起了廟外枯樹上一羣烏鴉,嘎嘎叫着在三藏寺上空飛鳴盤旋,久久不肯遠去。錢豹子等人不禁都擡頭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