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殿在兩儀殿前西側,緊臨殿前直道。武眉兒一口氣跑出殿門,剛好看到太尉長孫無忌、英國公李勣等人正從兩儀門進來,往兩儀殿中去。
武眉兒呆了一呆,想起此時正是午後朝會時間,忙停下腳步。
自李治繼任以來十分勤勉,每日至少兩次到兩儀殿中聽政。早朝之外,下午常與參加政事的重臣會面。
既然是朝會之時,李治自然不會如武順所說,單獨私下會見楊悅。只是楊悅是否會在朝會上說出“安定公主”之事?武眉兒心頭惶恐,便如被數千只螞蟻在齧噬,又痛又癢,不知所措。有心到兩儀殿前打探,卻也知道這樣做法終是不大適宜。急躁之下,在千秋殿前踱來踱去,不知如何是好。
正慌急間,忽然看到兩儀門外緩緩施來一乘車攆。車攆正是公主所乘的厭翟車,在一隊衛士的簇擁下浩浩蕩蕩而來。
向來承天門外,文臣下車,武臣下馬。能在兩儀門內行車,這等榮寵便是元老重臣也不曾有過。即便是聖上特許一些體弱老臣在大內可以乘車,也頂多不過是在外朝,似這般直入內朝之事,卻是絕無僅有。
眼見車攆行到兩儀殿前,始才停下。車中緩緩走下一個人來,不是楊悅還會是誰?
武眉兒早已驚呆,驚駭之下,卻不自禁地上前幾步,一時竟然想要去向楊悅求情。然而行了幾步卻又醒悟。知道自從那日咸池殿之事,楊悅盛怒,怎會原諒自己。
猶豫半晌,武眉兒終是不敢上前去見楊悅。遠遠站定,看到楊悅往兩儀殿中去,不由一聲長嘆,面如死灰。
與往日不同,楊悅今日穿的並非慣常喜歡的碧綠,而是一身月白色衣衫,外面罩了一件銀色狐皮大氅。依舊輕紗覆面。卻掩不住病態襲人。只是那病態恰到好處。於楊悅平日的灑脫神色中,平添了幾分弱柳扶風。
殿中原本正在熱鬧商討,聽到內侍通傳“隋國公主到”,立時安靜下來,一齊望向楊悅。
楊悅風寒未愈,有些頭昏腦漲,勉強打起精神。懶洋洋地走進殿中。衆人看在眼中,卻不由一愣,見到楊悅一幅嫋嫋婷婷,款款而來,與她平日神態大是不同。
所謂女爲悅己者容。想來楊悅與李治即已“成舟”,不免於英姿卓約中加了幾分女兒柔媚。
殿中不少人知道那日“琴室”之事。雖然不敢再提,眼角眉稍卻不由暗自含笑。去看李治,李治盯着楊悅早已是目瞪口呆,衆人看在眼裡,不免又填了幾分古怪笑意。
楊悅如何會察覺不到殿中異樣,想起當日在殿前的情境,知道衆人心下誤會,卻也尷尬依舊。饒是她心中早有準備。此時卻也不禁低眉斂神。不敢去看羣臣眼光。
楊悅低頭上前,未及行禮。李治先已說道:“快給隋國公主賜座。”
“譁”,殿中立時響起幾片輕笑。
朝會之上御前賜座,向來若非病重,便是元老重臣也只有年過七十纔會有此殊榮。楊悅不過微恙,竟被李治如此“照顧”。令楊悅更加渾不自在。
李治是愛憐之情溢於言表,早已忘乎所以。
楊悅卻是騰地一下,臉上變成一塊紅布。暗道一聲李治“多事”,沒來由令衆人誤會更深。氣惱之下去橫李治一眼,不想李治正含情脈脈地看着她,兩人目光相接,各自都是一呆。
也是李治從未見過楊悅這般嬌弱模樣,又被楊悅嗔眼橫波,心中早已如沐春風,只覺得渾身暖洋洋,無一處不舒服。頓時呆呆地望着楊悅,情不自禁眼神變得熱情火辣起來,幾乎恨不能立時將楊悅擁在懷中,軟語溫存……
衆人看了更是禁不住要笑出聲來。
楊悅卻是想到“阿難弟子”的話,知道李治每日宿在咸池殿琴室,竟是將武眉兒當成自己,心中又氣又惱。又被李治這般火熱地盯着,又羞又憤,風寒之中頭腦原本已有些發漲,此時頭腦一熱,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兩人相對呆立,兩儀殿內頓時春風大起。衆臣自那日被李治告誡,雖暗中笑破肚皮,卻無一人敢再出聲。
一呆之下,楊悅卻已暗道一聲“不好”,沒來由又被這羣八卦誤會。正了正神色,正要開口說話。忽然,察覺到一道異樣的目光自身側射來,楊悅陡覺背若芒刺。
楊悅遽然轉頭看時,卻不由驚呆。那目光不是別人,竟然是李愔!正滿臉疑惑與詫異,莫名其妙地盯着她看。
“他什麼時候回來了。”楊悅頭腦“轟”的一下,心亂如麻。見到李愔眼中異樣,心知剛纔自己與李治的神色定然全部落到他的眼中,難免不會產生誤會。只怕那晚宿在宮中之事,再難解釋清楚。心中不由暗急。
過了半晌,才又想到自己與李治並沒有什麼見不得人之事,爲何反要心虛?如此一來,豈不是更加令人誤會?!
見到內侍拿了坐椅過來,楊悅抿了抿有些發乾的嘴脣,乾咳一聲,終於恢復了幾分平日神情,坦然向李治行了一禮道:“謝陛下賜座,臣不敢越禮。何況臣的病疾已大有好轉,站些時候還能做到。”
李治並未聽明白楊悅在說什麼,只見到楊悅開口,他便已連連點頭稱道:“好,好,好。”說完才意識到楊悅在說什麼,忙道:“你,你站着說話,會不會累到。”
“謝陛下關心。”楊悅擔心李治又會說出什麼不相宜的呆話,忙轉口說道,“不知蜀王殿下何時回到京城?”楊悅此話雖是在問李治,目光卻已轉向李愔。
“蜀王?”李治一怔,順着楊悅目光去看李愔,這纔想到自己乃是在兩儀殿中,羣臣面前。特別是看到楊悅望向李愔的一瞬,心中驟然一沉,立時清醒了幾分,說道,“蜀王是爲造戰艦之事而來。”
“造戰艦?”楊悅心中暗奇,卻也不便多問。細觀殿中衆臣。見除了太尉、英國公之外。還有兵部尚書崔敦禮、兵部待郎來濟等人,大多都是武臣,知道定然是有用兵之事。
楊悅雖然向有“殿中侍中”之職,卻也知道軍國大事,若非皇帝親口來問,臣子自己不能參與。因而心中雖然好奇,卻也只是張了張嘴便趕忙住口。
李愔雖然知道楊悅想問什麼。卻不便回答。
李治笑了笑,說道:“隋國公主有所不知,雞林國主真德女王近日遣使來朝,說是高麗賊心不死,又向其進攻。因而向我大唐求助,希望能如先皇一般。能助其一臂之力。因而,衆位參知政事商議明年準備再次向高麗用兵。蜀王進京正是爲了此事兒。想請蜀王去揚州督造船隻、訓練水兵。”
楊悅近來雖然不理朝政,但對時局卻也再清楚不過。這“雞林國”便是新羅。真德女王乃是原新羅善德女王金德曼的妹妹。貞觀二十一年,“善德女王”去逝,將皇位傳給現在真德女王金勝曼。金勝曼繼續向大唐稱臣納恭,貞觀二十三年,受唐冊封爲雞林國主。
貞觀十九年,李世民親自徵遼。出師之名。其中之一,正是應“善德女王”的求助。
自大唐徵遼東之後。高麗到也消停了些時日。只是自從李世民去逝之後,高麗趁大唐國喪無暇東顧,又開始對新羅侵擾。大唐正值國恤期間,若非人來擾我,不便大動干戈。如今國喪將除,朝局穩定,新羅女王又來求助,因而衆臣便商議出兵再次東征高麗。即然是約好明年出兵,今冬備戰已是刻不容還。
然而,蜀王雖然向有戰名,但朝中武將比比皆是,何以單單派李愔準備練兵?楊悅聽了此事,卻不知不覺側頭去看長孫無忌。心中暗沉,知道此事定然不會如此簡單。
果見長孫無忌正笑吟吟地望向自己,眼中似笑非笑,老狐狸一般令人捉摸不定。
突然楊悅心頭一懍。李泰謀反前事可鑑,派李愔去練水軍,督造戰艦,只怕未嘗不是存了當日試探李泰的同樣想法……
想到此,楊悅有些擔憂地看了李愔一眼。見他渾不在意,似是根本沒有想到其中危機,心頭不由暗自一緊。
自楊悅進來,李治眼光一刻不曾離開楊悅,見到楊悅看着李愔出神,心頭不禁一黯。這纔想起,雖然衆人誤會,然而自己與楊悅到底什麼也不曾發生過,而楊悅喜歡的只怕還是蜀王。想到此,心中一痛,臉色也已大變。半晌,才勉強振了振精神,說道:“今日勞煩隋國公主前來,是爲了安定公主被害一事。如今高陽長公主不肯認罪,反說隋國公主能爲她作證。因而,還請隋國公主來分說明白。”
楊悅暫時放下心事,點了點頭道:“臣的確認爲高陽長公主並非兇手。只是此事涉及一些私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臣請與陛下單獨面陳。”
單獨面陳?!
不及說完,李治眼中一亮,心下忽又泛起喜意。楊悅肯與自己單獨相處,那是再好不過,忙喜出望外地連聲說“好”。
衆臣聞言連忙告退,然而面上卻又掛起難以名狀的趣意。
楊悅低頭不敢去看衆人,知道大家面上笑容定然十分不堪。只側眼去看李愔,見他略一遲疑,不解地望向自己。
楊悅心頭一沉,想了想又道:“不過,臣想請長孫太慰留步,也好作個見證……”
“哦。”李治聞言,不由又有些失望,去看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卻“嘿嘿”說道:“既然是私密之事,老臣只怕不便參與。”眼見他說此話時,不住向李治眨眼,李治心中大慰,忙點頭稱是。長孫無忌早已三步並做兩步退出兩儀殿。
楊悅無奈,殿中瞬間只剩二人,李治眼神火熱再無顧及。楊悅更加不敢去看他,盯着自己腳下,說道:“其實衡山長公主壽宴那日,高陽長公主入宮之前,曾先找過臣…….”
“不急。”李治打斷楊悅,不知何時已走下御案,到了楊悅身邊,柔聲說道,“你身子可好些了?”
楊悅硬着頭皮,道:“多謝陛下掛念。已經好多了。”
“你。你莫叫我‘陛下’,我,我還是喜歡你稱我‘李九’……”李治愣了一下,柔聲說道。
汗!
見到李治這般情意綿綿,楊悅只覺一陣燥熱,頭上冷汗涔涔。
“李九”二字本是她不知他是李治之時,以朋友相稱。如今被他說來,反似將對他的這個稱呼當做“情郎”一般。
李治對她心意昭然。自那晚之後,竟是明目張膽地無所顧及,楊悅想要逃避,只怕不能。眼見李治對自己關心過度,似是生怕自己累倒。站在自己身側,幾乎要伸出手來攙扶自己,當真苦笑不得。
好在衆臣已退了出去,只剩二人。沒有衆位八卦在此營造曖昧氛圍,反省了許多尷尬。
楊悅向一旁退了兩步,說道:“好,我稱你李九。不過,你離我遠點。”
李治一呆。也知自己失態。擔心楊悅會認定自己是“色魔”,忙向後退了一步。道:“你風寒未好,莫要累到,還是坐下來說吧。”
楊悅這才一笑,自然了許多:“話並不多,到不用坐,還是站着說吧。”又見李治依舊雙眼如癡望向自己,楊悅心下氣惱,沒好氣地叫道:“你再這樣看着我,小心我將你眼珠子挖出來。”
李治聽了楊悅“威脅”,宛如回到從前,被楊悅挖苦奚落,原本是他最開心之事。心下大喜,連忙將目光轉向一旁,說道:“好。我不看你便是。”
二人這一說笑,反到去了許多曖昧。當下放開心懷,仔細說起高陽公主之事。楊悅將當日高陽公主因何去找自己,因何害怕,讓自己陪她入宮的經過仔細說來。
“名冊?”李治聽了,大吃一驚,急道,“他們竟然還有‘名冊’?若傳揚出去,參與此事的朝臣人人自危,朝中豈不大亂。”
楊悅點頭道:“的確如此。因而我已叮囑高陽將名冊焚燬,想來此事重大,又關係到她自己命運,不會不照做。”
“難怪高陽不敢說出此事自辯。一來她聽了你的叮囑,不敢在朝堂之上說及此事;二來她定是已將名冊毀掉,拿不出證據;三來由你作證,自然不會有人不信。因而只說自己無罪,唯有你能證明她清白。”李治也點頭稱是。
楊悅作證別人信不信到也其次,李治定然會信,高陽長公主到也十分明白。
李治沉吟片刻又道:“然而,既然兇手不是高陽,又會是何人?”
“是啊。誰會想殺安定公主?”楊悅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歷史上此案,原本禍及王皇后,然而此時卻是禍及高陽,於武眉兒沒有半點好處,想來定然不會是她。不由納悶說道,“既然安定公主死狀與巴陵長公主相似,想來此事或許與巴陵公主之死有關。”
“與巴陵公主有關?難道真是皇后所爲?”李治失色驚道,“剛纔你曾說高陽懷疑是王皇后殺了巴陵,殺死安定公主的那杯毒酒又是王皇后所給,難道當真是王皇后殺了她們?”
楊悅搖了搖頭,道:“應該不是皇后。高陽長公主雖然沒有吃下毒酒,但也曾沾脣。想來如果那酒當真是毒酒,高陽至少也會有些症狀。唯一的解釋便是,那杯酒中無毒。何況王皇后正要用安定公主來邀寵,爲何反要殺安定公主?對她沒有一點好處。”
後宮爭寵之事,自古亦然。楊悅沉浸在案情分析,一時忘記王皇后邀寵的對象便在眼前。
李治聽了卻不由一滯,面上起了幾分尷尬,訕訕說道:“我,我……誰稀罕她們來爭寵。”
楊悅這纔想到,自己不知不覺中忘記李治乃是當事人,見他尷尬,不由戲道:“這到怨不得他人,誰讓你有這麼多嬪妃,怎能怪大家爭寵。”
楊悅此話說的未免不對,若論嬪妃之多,李治目前統共纔有一後二妃,對於一個皇帝來說,實在是不多。
然而李治聽了心中不免大急,他一向知道楊悅的情愛理論,唯恐楊悅因此更加不肯嫁給自己,小心地拿眼去看楊悅,見到楊悅嬉笑嫣然,心頭砰然一跳,脫口說道:“我誰也不要,只想寵愛一人。”
李治脫口而出,不免提高了聲音,如此大聲嚷嚷,驚動了殿前守衛,紛紛側目回看。
楊悅被他嚇了一跳,自然知道他所說的那人是誰,面上一紅,道:“你再胡說八道,我這便告退了去,再不理你。”
說完轉身欲走。李治心下大急,忙上前一步,拉住楊悅衣袖,說道:“你,你莫要生氣。我不說便是。”
“反正眼下我也想不出兇手到底是誰,便是留下也商議不出什麼結果。不過高陽的確無辜,我到是能夠作證。我的事情也算辦完,剩下的你自己看着辦吧。”楊悅並不停下,乾脆告辭,轉身向殿外走去。
李治忙追在她身後,急道:“好,我這就讓人放了高陽。”
楊悅忽然停下身來,回身搖頭道:“放了她,暫時到也不必。”
“爲何?”李治愕然道。
“笨!”楊悅不禁失言一笑。
見李治竟然一直拉着自己衣袖,忙甩了開來,說道:“你自己猜猜。”
李治一呆,已知楊悅意思,笑道:“你是說兇手既然還未找到,若將高陽放了,不免令他警惕。不如將計就計,以免打草驚蛇?”
楊悅點點頭,趁機快步走出殿門。
等到李治追出來時,楊悅已上了厭翟車。李治無奈,只好吩咐薛仁貴帶人送楊悅回去。
薛仁貴忙答應一聲,對楊悅低聲說道:“蜀王在宮門外等着公主。”
眼見日暮將近,斜輝輔照。楊悅暗想李愔心下定然有許多疑惑要問自己。更加不想再多耽擱一分,命人往宮外急行。
走過千秋殿前,見到武眉兒猶猶豫豫,一臉悽然,似是有話要對自己說。楊悅無心去理會她,繼續向外前行。
不想剛出兩儀門,王皇后卻派了人追來,請她到立政殿去。
皇后相請,不好推辭。楊悅雖然不願,卻也只好又迴轉兩儀門內,到立政殿去見王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