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非時食”是十戒之一。要知道過了寺院規定的吃飯點,便不再供應飯食。而且“午後不食”,是弘福寺的特殊規定。在弘福寺如果錯過了午飯,只好餓到明日一早的早餐。所謂“飽暖思**”,因爲吃飽了容易產生淫意,自從玄奘法師歸來,弘福寺便加了這條規定。到是合了苦苦修行之意。
寺裡無論僧人、沙彌還是行者,雖然冒着雨,卻規規矩矩的排隊打飯,沒有一絲怨言,甚至一口嘆氣的聲音都沒有。
“弘福寺果然是個清修的地方。”如果楊悅看到這個境象,一定會有這樣讚歎。只可惜,她看到的卻是另一番境象。
現代的寺院變成職業“斂錢”部門的印象還沒有消除,她先已看到了辯機與高陽公主的關係。所以她對玄奘說的那番佛教沒什麼作用,不過是“遊手遊食,易服以逃租賦”、“於國無利、於民有害”之類的話,其實已是十分的客氣。
“歸命一切佛菩薩海等。如是我聞:一時世尊。聞者遊行勝林中無親搏施與園中。大比丘衆共半三十比丘百……”辯機一遍又一遍,反覆的念着,這部經書他背得熟的不能再熟。當年在大總持寺,拜在道嶽門下,學習“俱舍論”,研習“大乘倫”,這部《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便是一早熟念的一部。
然而經書背的太熟,反而對他無益。想也不想便能從口中自動誦出,讓他有瑕邊念邊不斷的想着其它……口中念出再多遍經文,腦海裡那個女子的笑靨卻仍是無法消除。
“佛告須菩提: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衆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溼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盤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衆生,實無衆生得滅度者。何以故,須菩提……”辯機閉着雙眼,念得越來越急,手中的佛珠越捻越快,連木魚都快被他敲破,止不住心煩意躁。越想要揮去那個影子,那個影子咯咯嬌笑的聲音卻越來越清晰……
如果仔細看,幾天不見,辯機眼窩有點深陷,清秀的面上顴骨更加清晰,似乎是變瘦了許多。精神尤爲特異,似是恍惚,又似是亢奮…再看仔細點,會發現辯機臉上還有幾道不太明顯的劃痕。
這些天高陽公主一直在找他的晦氣,昨天甚至還大打出手。說他竟然愛上別人,不依不饒。辯機莫名其妙,卻又有點暗自心喜,畢竟他知道高陽公主是在吃醋。雖然蠻橫不講理,卻也是對自己的一片愛意。
“喜歡長安公子?從何說起?”辯機暗暗想着高陽公主對自己的憤怒指責,哭笑不得。如果是別的女子也還罷了,高陽公主吃醋的對象竟然會是“長安公子”。他的確喜歡長安公子,是的確他把她當作知己朋友來喜歡。
“長安公子怎麼可能是女子?”辯機幾乎以爲高陽公主發了瘋,心中暗暗搖頭。
“你還說你跟她沒有苟且?你不但助她贏了比賽,還帶她到你的房中!還用我拿來的器具爲她作飯……”高陽公主氣極,一口氣乒乒乓乓將室中的物什砸了一地。
看到高陽公主如此不顧風度的發狂,辯機有點手足失措。他想要逃走,又如何能夠。高陽公主撲過去撕扯他的衣襟。辯機慌得顧不上自己一直以來想要掙扎着避開她,反手將她抱住,想讓她冷靜下來。
這一次高陽公主卻沒那麼容易安撫,撕打中,辯機的臉上被高陽公主長長的指甲劃出幾道口子。撒潑中的女人無論身份多麼高貴或教養多麼優雅,一樣不可理喻。如果說區別只有一點:漂亮的女人與不漂亮的女人。高陽公主是那種漂亮的女人,因而她的撒潑,雖然讓辯機苦不堪言,但在辯機眼中還是十分可愛,想作的只有一件,便是安慰她。
無論辯機如何勸解都無濟於事,高陽公主如何能聽進他的解釋。無奈之下,辯機只好雙臂用力將她擒住,不住地賭注發誓,說盡好話。怎耐高陽公主卻不肯相信。
最後在高陽公主的逼迫下,辯機不得不跪在佛祖面前發下重誓:“生生世世只愛高陽公主,絕不違背高陽公主,如果有半點違心,生不得好死,死後入阿鼻地獄……”
想到昨日的糾結,辯機從心底裡嘆出一口氣來:“她怎麼會不能相信,我心中只有她,怎麼可能去愛上別人?”辯機終於領略了有女人的麻煩,女人發起瘋來,簡直太可怕了。但一轉頭又想到高陽公主是因爲擔心自己“移情別戀”而發瘋,卻又從心底裡感到一絲甜意。想到昨夜高陽公主終於相信了他而露出的微笑,一夜的溫柔,辯機再也念不下去,經文似乎變成高陽的笑魘,嬌媚無比……
“嗡——”寺裡的鐘聲再次響起。
辯機醒過神來,猛然擡頭看到,香菸繚繞,法相莊嚴,佛祖右手向前舉起四指向天,左手呈蓮花指置於臍前,頷首微笑。辯機涔涔地流出許多汗來。想到昨晚在佛前立下的誓言,辯機頓時感到背後陣陣發冷、頭皮發麻……佛祖看他的眼神似是包含着莫大的諷刺。佛祖左右的文殊、普賢兩位菩薩也正冷冷地對着發笑,似是立刻要從佛龕上跳下來,揪住他的前襟拿下…
“佛門弟子,我還能當得什麼佛門弟子?”辯機痛苦地閉上雙眼。
“辯機,你怎不去吃飯?”身後傳來一個不急不緩的聲音。
“師父,”辯機睜開雙眼,頓了一頓,儘量用平穩的語調說道。
玄奘法師氣定神閒地徐徐盤膝坐到辯機身邊的蒲團上,安靜地看着辯機,雙眼清澈而深邃,似是一個無上的智者能看透世間的一切。
“師父!”辯機發紅的雙眼半醉半狂,絕望地說道:“弟子很痛苦……”
“噢?”
……
望着玄奘法師安祥悲憫的眼神與從容鎮定地微笑,辯機卻漸漸地平靜下來,理一理思緒說道,“師父,弟子只怕是不能再待在這裡了。”
看到玄奘法師微微有些差異,辯機心中一陣悲痛。玄奘法師是他的偶像,他也想做這樣的智者,度化世人,可是他卻……辯機低下頭,不敢去玄奘的眼睛,沉聲說道:“弟子不配跟隨師父左右。這就收拾東西,離開寺院,舍戒……”說到此,聲音微顫說不下去。心中卻不無羞愧的想:“舍戒”,如今自己還有什麼資格說是“舍戒”,“破戒”也已經五年多,現在纔來說要“舍戒”。
舍戒與破戒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舍戒是光明正大的還俗。破戒卻是愉愉摸摸的做不守戒律的事情,是違規,應當受到懲罰。弘福寺是個戒規森嚴的地方,五十杖,是犯色戒的重刑。
辯機還沒有勇氣來承受這個痛。因而他說出的話音越來越低,最後兩個字連自己都幾不可聞。
“如果,我不同意呢?”玄奘法師略一遲意地說道。
辯機微微一怔,臉上浮起羞愧之色,只有舍戒的弟子纔有被勸勉的資格,他有什麼資格?面色慘然,堅持說道:“還請師父放過辯機……”卻再也說不下去。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玄奘法師行了個弟子禮。他這一個“放過”其實有兩層含義:一個是請求玄奘法師不要追究他“破戒”之過,二是請求玄奘法師准許他離開。
玄奘法師微微一笑,依然勸道:“官府的‘度牒’向來不輕意頒發,你能做到僧人自是不易,當然以你的才華入我沙門也是沙門的造化,奈何不能珍惜……”
度牒?官府給僧人發“度牒”,現代人怎麼也不可能想到,其實在唐代做和尚也需要證件,而且是要由政府頒發給的證件才行。這個“度牒”便是國家承認的合法“證件”。如同後世的會計證、教師證一般。如果想從事這個職業,必須要先通過考試,取得證件。若在唐代想作僧人便要通過考試,考試不合格休想當僧人,頂多只能做個沙彌,如果連沙彌都不能做,頂多做個帶髮修行的行者,或者在家修行的居士。
這個辦法其實正是爲了防止楊悅所說的“遊手遊食,易服以逃租賦”。在這一點上的確值得後人借鑑。便是借鑑了來,好讓遍地辦假證的小廣告上多加上一條:“和尚證”!也算是開闢一項新業務。
對比一下“唐僧”(唐代僧人),後世所謂“佛門”弟子,甚至連“四大佛教名山”都不知是何物,竟然也到處“化緣”,真是令人唏噓憤慨。
辯機怔怔地看了看殿外依然飄落不停的細雨,心中又有幾分捨得?他自小是個孤兒,在寺院長大,七歲時作了小沙彌,精心研究佛學,精通大小乘倫,十五歲便正式通過國家考試,取得“度牒”,終於成了僧人。他這一生何曾踏出過佛門半步…….辯機深深地吸一口氣,殿中的香火煙味纔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味道。如果離了這裡,將去向何方?細雨傷懷,辯機望着陰暗的蒼穹,迷茫起來。
辯機回頭看一看殿內的法相,再回頭看一看殿外的細雨,猛然間看到玄奘法師正似笑非笑的注視着自己,微微驚醒,想了想,誠心說道:“弟子不肖,恐誤了佛門清淨……”
玄奘微微搖頭,不答辯機,卻從辯機剛纔跪的地方,撿起他始才誦唸的經書,問道:“這部《金剛般若經》你可知是誰的譯本?”
“鳩摩羅什。”辯機一怔,隱隱有些不安起來。
“你應當知道鳩摩羅什的故事…”玄奘法師緊盯着辯機的雙眼,一瞬不瞬。
辯機心中大驚,闇然答道:“原來師父已知道弟子破戒……”
玄奘法師微微點頭,擡頭望向佛祖法相,緩緩說道:“你可知我爲何一直不曾理會此事……”
“師父。”辯機見玄奘竟然沒有追責之意,反而大爲詫異。
玄奘法師微微一笑道:“鳩摩羅什當年也曾破戒,但他對我沙門的貢獻卻也不能抹殺。我只是不想可惜了你這一身才華。”
“師父,”辯機沒想到玄奘法師如此看重自己,心中感動。要知道他自小鑽研佛法,豈不想成爲玄奘法師一樣人人敬仰的法師?只可惜自己卻塵緣未了,迷戀上一個紅塵女子…….
“弟子怎敢與鳩摩羅什相提並論,”一時間,辯機地聲音有些哽咽起來,“鳩摩羅什當年被人逼迫不得已而爲之,弟子卻是自甘墮落……”
鳩摩羅什乃是佛學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與真諦、玄奘合稱三大譯經家。是南北朝五胡十六國時代的人物。此人一生很傳奇,連帶他的父母也很傳奇。他的父親本是天竺高僧,後來到西域龜茲國作了國師,與龜茲公主結婚,生下鳩摩羅什,公主卻一心向佛,於鳩摩羅什七歲時,不顧家人反對,硬是帶着兒子入了佛門。鳩摩羅什因而自小研習佛學,便遊天竺,深得佛學妙義,回到西域得到西域各國愛戴,生得極爲俊美,智慧卓羣。一生捨身佛門,卻被兩次逼迫破了色戒。一次是被後秦大將呂光戲耍逼迫,將他與表妹放置一室,令其強娶爲妻。一次卻是後秦國主姚興深爲仰慕他的才學,視爲“聖種”,怕這樣的神人滅種,竟然異想天開的逼迫他接受女人,以延香火。說來也是個大大的笑話。(摸下巴,那“鳩摩智”是否是“鳩摩羅什”的親戚?)
玄奘法師搖頭說道:“破與不破,與貢獻不相干。你便是破戒,也不能抹殺你的才華,更不能抹殺你這些日子所做的貢獻。譯場中衆弟子,以你綴文水平最高,《大唐西域記》尚未完成,你怎忍心半途而廢。”
辯機見玄奘法師明知自己破戒,不僅沒有斥責自己,反而一味可惜自己才華,對自己這些日子的工作大加肯定,心中如何不感動,雙眼一紅,感激地說道,“師父厚愛,弟子莫齒難忘。只是弟子即不能擺脫世俗的糾纏,如此不僧不俗,半僧半俗,每日如在火上煎烤,實在是生不如死……不如干脆專一而爲,了卻一件事情……”
玄奘法師想了片刻,說道:“今日你若一去,能去向哪裡?你一生的才學皆是佛學,也只有在我沙門之中才能顯揚,離開此門,你的才學又有何用?那愛你之人只恐並非僅僅爲了一幅皮囊……”
辯機知道玄奘所言不虛,自己之所以被高陽公主所愛,無非是才學與樣貌。如今自己離了佛門,才學等於一無用處。投到高陽公主那裡不過是廢人一個,與公主的玩偶又有何異?日久便是不被公主生厭,自己也會看不起自己。難道說當真便要如此了卻一生嗎?
然而昨日還在佛前信誓旦旦,今日便要背叛高陽公主,情何以堪?又想到與高陽公主一起的歡愉,一時怎麼能夠放下……怔怔地立在當地,何去何從,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玄奘見他一時維決不下,說道:“此事兒不急,你想清楚了再去不遲……只是佛門清修之地,諸事不宜,你不若學鳩摩羅什暫時到寺外結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