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宣佈着燈紅酒綠時刻的來臨。
他獨自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裡,默默地喝着氣泡散盡的啤酒,和周圍節日喧譁的氛圍顯得格格不入。
桌上擺着一盤蒜泥白肉,一盤酸辣土豆絲,一盤魚香肉絲,一盤水煮魚。菜都已經涼了,他卻沒有動一下筷子,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桌子下,已經擺放着三個空酒瓶了。
他似乎在等什麼人,偶爾擡眼看看餐館的門口,然後繼續低下頭喝酒。他對於周圍的一切都沒興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當中,連隔壁桌一對男女在夥伴們的慫恿下、藉着酒興當衆接吻也沒能引得他轉頭看上一眼。
當他拿起起子打開第五瓶啤酒的時候,一個人拉開了他面前的椅子,很自然地坐下了。
那人低頭看了看他腳邊的四個空瓶,問道:“一個人喝了這麼多?”
那人又看了看桌子上幾乎沒有動過的菜,又說道:“菜都涼了你居然一口也沒有吃,多浪費啊。”
他沒有說話,從桌子邊上的托盤中拿起一個倒扣的杯子,翻正了以後放到那人面前,往裡面倒滿了啤酒。然後又將自己面前的空杯子也倒滿了。
他舉起杯子向那人示意了一下,然後一乾而盡。
那人雙手放在桌子上,並沒有動,當然也沒有碰那個杯子,只是看着他,說道:“一個人喝悶酒啊……心情不好?沒辦法,好不容易收集起來的棋子被我們一天之內全部拿光,就剩你這光桿司令,這心情能好嗎?”
他沒有在意那人的挖苦,又往杯中倒滿了酒。但這回雙手有些微微顫動,導致啤酒的泡沫滿溢了出來。
“劉警官,”他盯着在從杯中溢出來在桌上蔓延開去的啤酒,終於開口說話了,“你約我出來喝酒,你自己遲到了就先不說了,剛一坐下就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幾個意思?”
劉駿微微一笑,舉起酒杯,道:“好,我遲到了,先自罰三杯。”
說完話,劉駿乾淨利落地連喝三杯,面不改色地看着他。
“酒我喝了,總能說話了吧?”
他聳聳肩,說道:“可別再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了。”
“等你聽我把話說完就知道是不是莫名其妙了。”劉駿的嘴角露出了一抹自信的笑容。
他拿起酒杯,輕呷一口啤酒,挑了挑眉毛。
劉駿收起笑容,正色說道:“4月12日上午九點,中環街菜市場第一起殺人案;4月16日下午四點半,城東美食街第二起殺人案;4月20日中午十一點半,城北步行街第三起殺人案;4月27日下午三點,彩虹廣場西門第六起殺人案。這四起案件雖然時間、地點各不相同,但是案發的經過都是一樣的。
“在案發的時刻,一輛豪車經過案發地點。這時,被害者,也就是意圖碰瓷的人從人羣的死角處竄到車頭前假裝無意間被撞,摔倒在地。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摔倒在地的碰瓷者的身上時,兇手就從人羣中快步走到碰瓷者的身邊,將水果刀捅進碰瓷者的胸口,然後留下兇器,快速離開了現場。
“完全一樣的案發經過,就不得不讓人產生懷疑。疑點一:案發的時間爲何都能這麼準確地掐在整點或是半點?疑點二:爲什麼剛好有碰瓷的人正在附近,而且就在那個時間點進行碰瓷?疑點三:兇手爲什麼剛好就在附近?疑點四:兇手在行兇之後並沒有拿走兇器,卻爲何能在衆目睽睽之下安然逃脫?”
劉駿列舉這些疑點之後,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接着說道:“不過你也應該知道了昨天下午在客運中心南大門外我們在兇手進行第七起殺人的時候將他當場抓獲了,同時還逮捕了在現場的十來個幫兇。遺憾的是我們並沒有抓到你,‘淨風者’——我覺得你取的這個名字真不好聽。”
他張口想要說些什麼,劉駿卻並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當然還有犯下第一、第二起命案的兇手我們也沒抓到。從這麼多起案件的現場監控錄像中可以很明顯的看出來第三起命案是個分界點,第三起和之後所有的命案的兇手和之前兩起命案的兇手並不是同一個人。而我們昨天下午在客運中心現場抓到的兇手是第二個兇手。”
“當時目睹了現場突變的你是不是很吃驚啊?爲什麼警方會知道你們這次殺人的時間和地點,並無聲無息地在現場布好了局?不過以你的精明應該已經猜出來你的棋子中有人向我們警方自首了吧?就像羅天昊在第六起案件時提前通知了我們警方趕到現場一樣。不同的是,這一次,你並不知道我們警方提前一天知道了你們的殺人計劃,導致你的棋子全部被我們網羅,你的第七起殺人計劃徹底失敗。
“通過被抓的那些人口中我們就很清晰地知道了你計劃的全貌,而我剛剛所列舉出來的四個疑點也能夠一一得到合理的解釋了。兇手、碰瓷者、被碰瓷的車主、還有兇手逃跑路線上的人都是你佈置整個殺人棋局的棋子。兇手、車主和幫助兇手逃跑的人是你通過短信直接進行指揮的,而那些碰瓷者則是你通過你的另一個棋子——袁海明進行指揮的。袁海明以及他的手下週一凱和孫良煒三個人分別組織的三個碰瓷團伙,這背後真正的主使者應該就是你吧?
“哦,這裡解釋一下,第六起案件裡碰瓷而後被殺死的那個叫萬德福的老大爺雖然不是在你的指揮之下,但你通過在現場的棋子間接地指揮着他的行動。你讓兩個人在萬德福面前擋住他的去路,等你所指揮的棋子開的車經過時他們就將道讓開,你還安排了個人讓他在後面推了萬德福一把。本來他就是有碰瓷的打算,你讓人推波助瀾了一下他也就順其自然了。失敗的第七起案件裡我們在現場也目睹了這一切,應該不會錯。
“不過我比較好奇的是,你是如何讓袁海明心甘情願爲你所用,他還在被我們警方逮捕之後對你的事情守口如瓶的?他到底有什麼把柄在你手上?”
他只是默默地喝着酒,一語不發。
“你果然還是不肯承認啊,沒事,聽我接着往下說吧。
“接下來該說說4月25日上午十點過後在大盛商務大廈以及半個多小時後在不遠處的文明廣場旁接連發生的兩起殺人案吧。文明廣場附近的那起殺人案是第二個兇手一時衝動、擅自行動,是在你的意料之外的,我們就撇開不說。就來說說第四起李東陽被殺的案件吧。我一直有一個疑惑,就是第二個兇手是如何掌握李東陽的動向的?後來抓住了那第二個兇手之後我才明白,咳,兇手名字叫於超,很大衆化的名字。原來他和李東陽是住在一幢樓裡面,還在李東陽從海明建設的宿舍搬進那裡時在樓梯上和他打了個照面。所以他可以從容地在李東陽外出的時候尾隨,找到適當的時機和地點就動手殺了李東陽。
“動手的時候恰好是在李東陽從袁海明的手下孫良煒的公司裡出來,你應該事先知道了李東陽在孫良煒公司所在的大廈門口蹲點了好幾天了吧?所以在4月25日動手的那一天,當李東陽從大盛商務大廈出來的時候,你就發短信給於超指揮他進行殺人行動。之後我們通過李東陽在死前寫下的地址找到了他生前的臨時住所,卻發現他的所有物品都已經被人捷足先登拿走了。通常遇到這樣的情況都會懷疑是袁海明怕事蹟敗露殺了李東陽後再派人取走了他的東西,實際上是你在於超動手殺死李東陽之後發短信通知了袁海明。好在,我們在牀腳貼着櫃子的地方發現了李東陽藏起來的日記,才知道了第二個兇手於超殺死李東陽的動機是因爲在第三起命案楊明光被殺之後於超被李東陽看到了長相。這也就不難解釋爲什麼李東陽被殺一案與之前的三起案子截然不同。
“不過李東陽是第一起案件死者王有財的親外甥,而且也曾是袁海明組織的碰瓷團伙中的一員,所以這起截然不同的殺人事件在表面的動機上還是能和其他的案子串在一起的。這應該也是另一個你同意殺死李東陽的原因吧?”
說了一長串的話,劉駿感覺喉嚨有些發乾,於是將面前的啤酒一飲而盡,繼續說道:“所有六起殺人案的脈絡都已經大致清楚了,而放在我們警方眼前的最大問題就是幕後的兇手‘淨風者’到底是誰。除了第五起案件之外,‘淨風者’能夠清楚地知道每一個現場的情況,並有條不紊地下達指令給在現場的每一顆棋子,這就說明‘淨風者’所處的位置是能夠清楚全面地縱觀現場全貌的地方。這樣的地方往往就是在高處,不過爲了能清楚辨認出每一顆棋子的相貌,也不能太高,大概二三層樓這麼高就行了。巧的是,每一個現場都有這麼一處或幾處符合的地方,你也是根據這個來挑選案發現場的。每次殺人案進行的時候,你就在高處縱觀着全局,及時向每一個關鍵點的棋子發出指令……”
劉駿停頓了一下,然後話鋒一轉:“你應該是希望誤導我們警方朝這一方面去想吧?”
他拿酒杯的手突然一抖,杯中的啤酒泛起了白色的酒花。
將這一幕收在眼中的劉駿,笑得更加自信了。
“一般人都會這麼去想,‘淨風者’能夠分毫不差地遙控整個殺人案按照計劃按部就班地完成,他肯定就在現場能夠總覽全貌的地方。但事實卻是,每一起案件從開始到結束,‘淨風者’根本就沒有到過現場!”
他放下了酒杯,面無表情地看着劉駿。
“如果‘淨風者’沒有在現場,那他是如何能夠準確地知道現場的情況並給出及時無誤的指令呢?答案真的很簡單,但我卻一直沒有往那個地方去想。
“其實整個案件中還有一個最大的疑問。我們抓捕的每一個被‘淨風者’操控的棋子,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在‘淨風者’和他們主動進行郵件聯繫的當天早些時候,都遭遇到了碰瓷或是類似碰瓷的事情。日期都集中在三月份和四月的前幾天,而地點卻是分散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沒有規律可循。那麼問題來了,‘淨風者’是如何能夠幸運地目睹所有這些人遭遇到的碰瓷事件,又是如何在短時間內知道他們的名字、電話號碼和電子郵箱地址呢?
“呵呵,這個問題,別說是我們警方了,就連那麼多的當事人自己都弄不清楚,他們衆口一詞的說法就是‘淨風者’無所不知,神通廣大。這也間接地幫助你能夠更好地操控他們。
“昨天晚上,老全就告訴我了一種可能性,就是‘淨風者’並非只是一個人,而是好幾個。他們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目睹了碰瓷事件,然後將當事人的信息調查清楚之後聚到一個人處彙總,由那個人進行郵件的聯絡。當時我就覺得這個假設的可能性很高,因爲一個人在短短一個多月內在城市各個角落目睹十多起碰瓷事件的可能性幾乎爲零,而多幾個人的概率就高了很多。但我轉念一想,就算是有好幾個人吧,這可能性還是趨於零。就比如說我,這麼多年來我親眼目睹的碰瓷事件也就兩件,而有些人或許一輩子也遇不上一次。所以就算是多人目擊,這可能性還是太低了。
“不過今天一天,我走遍了那些人遭遇碰瓷的所有地點,終於發現了這些地點的共通性。說來也慚愧,如果不是我的兒子或許我還發現不了。因爲就如同我剛剛說過的,答案很簡單,不單單因爲簡單容易被忽視,還因爲我根本就沒有打算往那個地方去想過。”
劉駿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換上的是嚴肅凝重的神情。
“那些地方的共同點,也是所有案發現場的共同點,不,或許說是這個城市大街小巷中都會有的共同點,那就是攝像頭!我根本不敢去想坐在監控器面前的我情同手足的兄弟,居然會是整個連環兇殺案的幕後兇手!對不對,姚智?不,‘淨風者’!”
姚智淡然地看着他,嘴眯成了一條直線。
劉駿從衣服內袋裡摸出了一張紙,攤開了放在桌上,那是一張表格。
“這張表格是你四月份的考勤表,4月12日、4月16日、4月20日、4月25日、4月27日,還有4月30日,所有案件發生的日期你都在上班或是加班。每次兇殺案發生之後我都去城監辦的監控中心回看現場的監控錄像,而恰巧每次都是你當班。我自以爲通過監控中心的屏幕回看現場的情況就能夠找到破案的線索,可殊不知案發的時候你就坐在監控中心的屏幕面前通過現場的攝像頭傳回的影像來遙控指揮着這一系列的兇殺案。
“能夠對現場的情況一覽無餘,又沒有被別人發現的風險,而且還有一個不會被輕易懷疑的身份——市政府城監辦主任。老姚,也難怪我們想破頭都想不到‘淨風者’會是你。”
這時,姚智的嘴角微微上翹,將桌上的表格拖到自己的面前,終於又一次開口說話了:“老劉,我能說這些命案發生的時間正好是我上班的時間,這點是個巧合嗎?”
“巧合?一次兩次可以說是巧合,但這六個日期都吻合,還算巧合嗎?”
“很正常啊,週一到週五是上班時間自然不用說了,就4月20日和4月27日兩個週日加個班,也算是巧合吧?而且上班的時間監控室裡又不會僅僅只有我一個人,我遙控指揮兇殺案勢必會引起部下的懷疑。再者,剛剛你也說了,那些人遭遇碰瓷的事情都是通過現場的攝像頭目擊到的。但你看看我的考勤表,和這些日期並不能一一相對應,那請問我是如何在沒有坐在監控器屏幕前就知道碰瓷事情的發生的呢?而且,就算我坐在監控器屏幕前好了,全城有那麼多的攝像頭,我也不可能正好看到碰瓷那一幕的對吧?如果事後去找,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找得到吧?”
劉駿露出個意料之中的笑容,不急不緩地說道:“剛剛我說了,老全告訴我一個假設,說‘淨風者’或許並不是一個人。他是昨晚在這個地方和我喝酒的時候說的,當時你在加班,所以我們也沒有叫你。
“不過這個想法當時被我否定了,因爲就算是有很多人吧,要在短短一個多月裡在十幾個不同的地方見到碰瓷事情的概率也是很低的。但如果換個角度來說,這麼多人並不需要親臨現場去目擊,他們也可以像你一樣坐在監控器屏幕前。”
姚智拿杯子的手又不自覺地抖了一下,他連忙放下杯子,將手拿到桌子下,眼睛仍舊直視着劉駿,不動聲色地反問道:“什麼意思?”
但他的小動作並沒有逃過劉駿的眼睛。
“我記得你們城監辦在各個區也有分區的辦公室的吧?”
“對。”
“分區辦公室各有一個監控室,負責該地區所有攝像頭的監控管理。所有監控錄像資料都彙總在一個資料庫中,分區只能調取所屬分區的影像資料,而市政府的總監控室則可以隨時調取全市攝像頭拍下的影像資料。我說的對不對?”
姚智靜默了幾秒鐘,才緩緩說道:“是這樣……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我想說的是,包括市政府的總辦公室和各分區的辦公室在內的整個城監辦,就是‘淨風者’!”
姚智身子微微一顫,沒有說話。
“狹義上來說,‘淨風者’就是你一個人,因爲所有的六起命案都是在你的指揮之下。廣義上來說,‘淨風者’則是一個機構,也就是你所在的城監辦裡所有的人。”
“等一下。”姚智出聲打斷他道,“老劉,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的意思是城監辦所有的人都是這起連環殺人案件的始作俑者?”
“對。不過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但可以肯定的是有相當一部分。人員的排班你作爲主任是有權力調動的,只要在案件計劃的時間段你只安排一起參與其中的部下在監控室裡想必不是難事吧?而每個分區也勢必有一個人,負責將所屬分區的拍下了碰瓷現場的錄像資料上傳給你。”劉駿的語氣十分堅定,不容置疑。
姚智嗤笑出聲,滿臉的不可思議:“你怎麼會有這麼誇張的想法?就算破不了案你也不能亂猜啊!城監辦裡的都是誰?都是政府人員,是公務員啊!包括我在內,我們都是人民的公僕啊,是爲人們服務的,怎麼會是殘害了六條人命的幕後兇手呢?”
“可能一般人都不會相信我剛剛的話,因爲這並不是一個人幕後策劃的犯罪,而是由一整個市政府所屬部門都參與其中的犯罪。但就算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卻是對整個連環殺人案最合理的解釋。將這個推論帶入到整個案件裡面去,就會發現所有的疑惑全部都迎刃而解了。”
“你都說這是推論了,有證據嗎?沒有證據就是污衊和誹謗!老劉,我們情同兄弟,所以你污衊我我可以不追究,但你不能污衊那些政府的公職人員啊!”姚智的神情看得出他有些惱羞成怒了。
劉駿平靜地舉起酒杯,喝乾了杯中的酒,輕輕舒了一口氣,說道:“老姚,就因爲我們情同兄弟,所以我今天不是以警察的身份,而是以你兄弟的身份來的。我平心靜氣坐在你面前將真相全部說了出來,因爲我希望你能去自首。雖然身背六條人命去自首並不能爲你帶來從輕發落,但起碼你還能證明你是有良知的。”
姚智露出垂死掙扎的表情:“老劉,你今天到底怎麼了?辦案辦得精神異常了嗎?你剛剛說的都是你的妄想。什麼通過監控攝像頭遙控殺人、什麼負責監控的人是幕後兇手團體中的一員……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老姚,看來你真的是無可救藥了。你真的覺得我劉駿會在沒有百分之百把握的情況下做一件事?你要證據?好!我給你證據!”劉駿一改剛剛的平靜,憤然一拍桌子。
劉駿拍桌子,如同一個信號一樣,店門外,全永軍拿着一臺筆記本電腦走了進來。他走到劉駿身邊,看向姚智的眼神中充斥着痛心和無奈,將筆記本電腦放在了桌子上。
“眼熟嗎?”劉駿拍了拍筆記本電腦,問道。
“這是我的電腦。”姚智的眼皮跳了一下,假裝鎮靜地說道,“你們把我的電腦拿來幹什麼?”
全永軍將筆記本電腦翻開,點擊用戶圖標進入桌面,將一份文件點開,然後把電腦屏幕轉向了他。
當看到電腦屏幕上的東西,姚智先是瞪大了眼睛,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接着他的臉色一下子頹然,渾身彷彿被抽光了力氣。
“爲什麼還在?我不是已經刪除了嗎?”
“刪除?就算你將硬盤全部格式化也沒有用,電腦高手肯定能找回曾經出現在你電腦硬盤中的東西,除非你將硬盤拆卸下來銷燬。昨天你在目睹你的棋子們被我們全部抓住之後急忙刪除了這份東西之後,卻也沒來得及在硬盤中寫入新的內容,這就幫助我們能更完整地找回了這份東西。
“你使用某種軟件通過無線設備發送郵件和短信給你的棋子們,所以發件人的地址纔會無法顯示,郵件發送者的IP不可查,手機的號碼是空號。只要鎖定了‘淨風者’的身份,通過查找他身邊的無線設備就肯定能找到那個軟件發送信息的記錄。果不其然,雖然你已經刪除了這個軟件和記錄,但我們還是通過文件還原找回了這份記錄。這就是你要的證據,是證明你就是‘淨風者’的鐵證!”
姚智整個人已經縮在了椅子上,面如死灰。
全永軍五味雜成地看着他,顫抖着聲音問道:“阿智,爲什麼?你爲什麼這麼恨那些碰瓷者,能讓你不顧作爲人民公僕的覺悟,佈下這麼大的局接連殺死六條人命呢?”
“因爲阿芸的腿……”姚智沉默了片刻,黯然說道。
“你老婆的腿?不是因爲交通事故被車壓瘸的嗎?”
“是被車壓瘸的沒錯。”
“那怎麼……”
“可當時醫生說了,如果阿芸能被早點送到醫院裡及時接受治療的話,她的腿還是能夠恢復正常的……”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阿芸根本沒有在第一時間被送到醫院啊!”姚智擡起頭看着桌子對面的兩位摯友,向他們吐出了埋在自己心裡一年多都無法傾訴的話。
“到底怎麼回事?”
“你們是知道的,那個開車不遵守交通規則的混蛋撞倒了阿芸然後就逃逸了。阿芸當時痛暈了過去。但是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附近的人卻沒有一個人上前查看情況,哪怕是掏出電話撥打120!”
“怎麼會!”劉駿和全永軍不由得驚呼一聲。
“直到那個分區城監辦的一位同志在監控器前面看到了這個情況,認出了躺在地上的人是阿芸,於是撥打了120並打電話通知了我。但那個時候離阿芸被撞已經過去了20分鐘了。”
“20分鐘……”
“20分鐘裡,他們居然就在旁邊冷眼看着!沒有一個人上前幫她一把!沒有一個人拿出手機叫救護車!他們就是站在一旁看着阿芸倒在馬路上看了20分鐘!20分鐘啊!阿芸本來還能恢復如初的腿就這樣徹底地變成廢腿了!我操他們全家!”姚智不住地咆哮着,周圍原本各管各喧鬧的人們都紛紛將視線集中了過來。
全永軍能夠體會到他的悲憤:“爲什麼你都沒有跟我們說起過?我們不是二十多年的好兄弟嗎?你遇到這樣的事爲什麼不和我們說呢?”
“不和你們說?醫生說的那些話我連阿芸和瑤瑤都沒告訴,我就告訴她們因爲阿芸被撞得挺嚴重的,所以腿治不好了。我也拜託醫生不要對別人說起,因爲在那個時候我就已經決定要殺人了。我知道如果把這些告訴你們,你們一定會阻止我。”
“你應該恨的是那個司機和那些看到你老婆被撞後無所作爲的人,爲什麼要殺碰瓷者呢?”
“我當然是恨那個司機,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但如果我殺了他,你們警方很快就會找上我了。再說,他違反交通是有錯,但主因並不在這,而是在那些冷眼旁觀了二十分鐘的那些人!而那些人爲什麼會對一個被車撞倒在地上的人不聞不問呢?就是因爲那些碰瓷的混蛋們!人們都怕了,怕扶起倒在地上的人,反而被冤枉成撞人的人再被訛錢。你們應該還記得今年春晚的那個小品《扶不扶》吧?裡面有個人因爲扶了三個老太太,結果從開大奔的變成了騎自行車的。雖然這只是個藝術手法,但確實也反映了現在人們真的扶不起那些倒在地上的人了。他們真的怕啊,怕自己好心出手相助卻爲自己帶來了無妄之災。於是他們就開始冷漠了,對一切抱着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心態,也就導致了阿芸被車撞了以後倒在地上二十分鐘卻沒有一個人出手相幫的。就是因爲那些碰瓷的混蛋!污濁了社會風氣,冷漠了人心,致使道德淪喪,人際崩壞。所以要改變一切就必須先清理乾淨那些碰瓷的混蛋!”
全永軍聽着姚智的話,心下有了感同身受的感覺,卻難以開口說些什麼。
劉駿雖然也有類似的感覺,但作爲一個警察面對罪犯時,劉駿還是保持了警察該有的冷靜和果決:“所以你的方法是殺人?”
“法律無法約束,道德成爲擺設,那麼就只能用最極端的方式——殺人了。人就是這樣,你好言好語去勸,他頭一橫根本不會聽;你惡言惡語相向,得到的效果可能更加糟糕;只有讓他嚐到痛,他纔會知道退縮。不過也可能痛過就忘,所以這種痛必須是最極端最難以磨滅的,那就是死亡!人可以說是天不怕地不怕,但就是怕死,因爲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只要讓那些混蛋知道碰瓷是會丟掉性命的,那樣他們就會因爲害怕死亡不去做碰瓷的事了。碰瓷會帶來死亡,只要這個觀念在人們心裡一紮根,人們就能夠毫無顧忌地去扶那些摔倒在地需要幫助的人,社會風氣才能被淨化,傳統美德才能被重新拾起來。老劉、老全,難道你們覺得我這個想法不好嗎?”
劉駿面若堅冰地說道:“我承認你的想法確實是好的,這個社會人心真的是太過於冷漠了,但這並不代表你可以做出超過法律允許範圍內的事!你也沒有權力剝奪他人的生命!無論理由在道義層面上是否正當,但在法律層面上都是不正當的!”
“法律?你們覺得現在的法律真的起到應該有的作用嗎?少數民族的慣犯偷竊無需關押就能獲釋;非機動車違反交通法規和機動車相撞,機動車主卻還要爲那些人不要命的行爲買單;**未成年少女叫嫖宿幼女,判得刑幾乎不痛不癢;有的人因搶劫被判了十年,而有錢有勢殺了人才關兩三年……你們去網上看看,每天曝出多少社會犯罪,又有多少人對法律的判決存在着不滿!但他們都只能說一說、罵一罵,因爲他們根本無法改變法律。
“再看看碰瓷的事,並不單單是我們這座城市,全國各地每天都有碰瓷的戲碼在上演,持續多少年了,人們對那些碰瓷者是恨入骨髓。但法律呢?這麼多年都沒有出來一條對於碰瓷的犯罪定義,導致人們根本不知道怎麼樣拿起法律的武器來維護自己的權益。所以人們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咽,僅僅在網上或是衝身邊的人宣泄憤懣;或是將碰瓷的事編成笑話,放進小品、相聲中,苦中作樂。但這樣卻根本無法改變碰瓷的存在。所以我纔要通過殺人來徹底改變這一局面,讓碰瓷從社會上徹底消失!”
“既然你這麼恨那些碰瓷者,爲什麼還要讓袁海明組織三個碰瓷團伙?”
“當然是爲了聚集憎恨的能量了。碰瓷的行爲越是猖獗,人們對碰瓷的憎惡就會越深。當這些憎惡到達一個臨界點的時候,只要有針對碰瓷者的制裁者出現,必定會得到人們的全力支持,這樣對於我清除碰瓷行爲、淨化社會風氣的終極目標的實現是有事半功倍的效果的。事實證明,我的計劃是成功的。而且殺死自己掌控下的碰瓷團伙中的人,風險也要小得多不是嗎?”
“這麼說來,第三起案件之後在現場接受記者採訪爆出死者是碰瓷的那個人也是你安排的?”
姚智點點頭:“沒錯。鋪墊足夠了,就要通過這種方式將仇恨引爆,把社會輿論拉到我們這一邊來。勾起了民衆的認同感,讓碰瓷者人恆殺之的意識能夠在人們心裡根深蒂固,爲達到最終的目的打好基礎。”
“你就這麼自信?”
姚智露出個堅定的笑容。
“你和袁海明是怎麼認識的?他爲什麼心甘情願幫你組織碰瓷團伙?而且爲什麼在他被捕之後對你的事情也是守口如瓶呢?他有什麼把柄在你手上讓他對你這麼言聽計從的?”
姚智笑了笑,搖搖頭,說道:“我們說定了,如果有一方被警方抓住,那必須對另一方的事情隻字不提。他做到了,我也不能例外。”
劉駿用力一捶桌子,壓低聲音發狠道:“你現在是罪犯,最好給我老實交代!不然別怪我不念兄弟情誼!”
全永軍連忙搭在劉駿的肩膀上,示意他別衝動。
姚智咧了咧嘴,說道:“果然還是老劉,正義感十足。你是個老刑警了,還是自己去調查吧,相信難不住你。”
因爲全永軍在旁,劉駿也就沒有步步緊逼,繼續冷麪問道:“你是通過什麼手段讓那麼多部下都一起加入了你的計劃?難道他們每個人都有把柄在你手上嗎?”
“怎麼可能?你以爲我是特工嗎,專門調查人的隱私的?”
“那爲什麼……”
“我們這些人,整天坐在監控器的前面,每天都能夠看到這個城市角角落落髮生的事情,碰瓷的戲碼對我們來說也是屢見不鮮了。雖然我們聽不到聲音,但光看那些人的神情和動作,我們就能清楚地知道他們當時的心理,我們能夠很清楚地知道碰瓷者內心那骯髒的得意、被碰瓷者內心無處發泄的憤怒和無奈。光是通過監視器看着,就會有一種感同身受的感覺,就像在看電影看電視劇會不知不覺對主角產生好感、對反面人物產生厭惡一樣,我們對那些碰瓷者也是恨得咬牙切齒。但是我們卻做不了什麼,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滿腔怒火無處發泄。阿芸的那件事情一發生,算是一個導火索吧,之後我把我的想法向他們一說,他們都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你們想啊,就算沒有親眼見過,僅僅是耳濡目染的人,對碰瓷者也是心懷忿恨,更不用說幾乎每天都能看到碰瓷者醜惡嘴臉的他們了。老劉,不是每個人都有爆棚的正義感和鋼鐵的意志的。”
“就算這樣那畢竟是謀殺啊,是惡性犯罪,難道他們中沒有一個人反對你的計劃?”
“哼哼,你真當我傻嗎?我當時和他們說的是找到一波被碰瓷者坑害的人,然後指示他們在碰瓷者碰瓷的時候上前揭發碰瓷者並教訓一頓。我對殺人的事情隻字不提,他們自然想不到。當4月12日第一起兇殺案發生之後,他們才真正地知道了我計劃的全部真相。”
“那爲什麼當時他們中沒有一個人向我們刑偵大隊告發你?”
“因爲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他們原來對那些碰瓷者已經厭惡到巴不得那些人消失的地步了。所以那天我的部下們和我一起在監控器面前看到那個碰瓷者被殺死以後,他們沒有害怕、沒有後悔、沒有不安,反而有一種大仇得報、如釋重負的神情出現在他們的臉上。他們和那些普通人一樣,被碰瓷壓抑地太久了,需要一個突破口來發泄,而殺人就是這個突破口。”
“如果那些人中有幾個還是堅持要告發你,你會怎麼辦?”
“我沒想過那個,我是堅信他們都會支持我的。如果他們告發了我,那就是命啊,也只能認了……”
“事實證明你的相信是對的。”劉駿的話中含着一抹痛心的情緒。
姚智點點頭。
“那你能告訴我犯下第一、第二起命案的兇手是誰嗎?”
姚智凝視着桌子上玻璃杯中啤酒的氣泡,許久之後才緩緩說道:“那人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果然是死了……”
姚智露出一絲欽佩的笑容:“這你也猜到了?”
“他是怎麼死的?”
“病死的,是絕症。因爲得了絕症,他才希望在自己死之前能夠親手製裁那些碰瓷者。第二起殺人案發生後的第二天,他的病情突然惡化,被送進重症病房。所以第三起案件開始我就換了一個殺人者。一個星期前他在醫院過世了。”
“他叫什麼名字?”
“人已經死了,名字很重要嗎?難道你還要把他的骨灰從墳墓裡刨出來再給他定罪嗎?”
“只是例行公事,不然我不好向上面交待。”
“呵呵,那你自己去查吧,反正也沒難度。”
“哼!”劉駿從鼻孔中重重地噴出了一股氣,繼續問道,“那3月30號在城北步行街馬建國被刺傷的事,還有4月12日晚上梧桐弄的縱火案也是他乾的?”
“是的。”
“他爲什麼會要主動配合你實施殺人?他就這麼恨那些碰瓷者?”
“一年多前,他的父親在他上班的時候突然心臟病發,被緊急送往了醫院。當時他父親身上沒有多少錢,於是醫院就通知他送錢過去,只有錢足夠了醫院才肯爲他父親開刀。他向公司請了假,到銀行裡取了錢就往醫院趕,但半路上被人碰瓷了,他因爲時間緊迫沒有和碰瓷者爭執,就給了那人幾千塊錢息事寧人了。但這錢一賠,做手術的費用就不夠了,他又跑到銀行取了一次錢,匆匆趕往了醫院。雖然他父親被送進了手術室,但卻沒能活着出來。那之後他就對碰瓷者恨之入骨,因爲如果不是遇到碰瓷的事,他父親或許還能搶救得過來。這種心情,老劉,你能理解嗎?”
“我說過了,這種心情和這樣的想法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你們的行爲觸犯了法律,這就應該得到應有的懲罰!”
“我當然是知道我的作爲是不會被法律所允許的,但我不會後悔,因爲我想要的結果已經達到了。老劉,在你晚上打電話約我出來的時候我就已經猜到了今晚的結局,既然是我最親密的兄弟揭發了我的罪,我也就認了。還有什麼想問的嗎?沒有的話就帶我去公安局吧。”
劉駿搖了搖頭,面容有些倦怠。
就當劉駿和姚智要起身的時候,全永軍說話了:“阿智,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說吧。”
“你老婆阿芸和你女兒瑤瑤怎麼辦?當初你要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難道就沒有考慮過她們嗎?”
姚智將原本要站起來的身子緩緩靠在椅背上,說道:“我決定做這一切就是爲了她們。我不想讓她們再遇到這樣的事情,不想她們再活在這樣的社會中了,所以我纔會決定執行這個計劃來改變這一切。”
“可就算你的出發點是這樣,但她們也不會高興的啊。”
“隨便吧,如果再選一次的話,我還是會選擇做這一切的。”
劉駿站起身來,說道:“老姚,走吧。”
姚智點點頭,慢慢地站起身,懇切地對自己的兩個好兄弟說道:“你們會替我好好照顧她們的,對吧?”
全永軍默默地點點頭。
“放心吧,我會把姚瑤當做我親生女兒對待的。”劉駿也承諾道。
姚智的嘴角露出一絲毫無遺憾的笑容,挺直了腰板邁步向門外的夜幕中走去。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