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蹉跎, 刻意的淡忘。已然記不清蒼秋離開的時候,是何心情。直待猝不及防,聽到那個消息, 才記起那種感覺。如萬針剜心, 痛到麻木。可又不得不按捺自己。因爲是皇帝, 容不得我衝動自私, 親往局勢一觸即發的慶州。只能修書一封, 加急送往慶州的端親王府,並且低聲下氣,求那個我最不願示弱的男人, 去往故土的一路,沿途打探消息。
“鈴鳴崖……呵, 果然名不虛傳, 途經那裡, 便會被阿依什瑪神給盯上。”
地處羲和與碧翡交界海域,風聲如鈴鳴, 故而得名。也因在那片海域出過兩三起沉船事故,這如鈴的風聲,被當地人信作死神的召喚。雖氣莫尋不聽我的勸,未在慶州靠岸,直往碧翡。可聽未央落井下石, 本已情緒不穩的我拍案而起, 疾至他面前, 扯過他的衣領, 迫他低身與我平視:“莫尋不會死。”
衝破我心底的高檻, 真正相愛的時候,曾允諾絕不會死在我之前。我信他是個守諾的人, 也冷聲告警面前的男子:“你不願幫忙也無妨。不過給我記着,你現在是羲和人,不要爲了你滅亡的故國,主動挑事。”
茈堯焱離世前曾經告訴過我,未央的出身。南域蕞爾小國「赫峒」的宰相之子,喜好毒物,因是進山尋蛇,僥倖逃過亡國之禍,一人流落羲和,被蘭滄侯招攬了去,成爲定王的死衛。可即使他早已不以南域人自居,但亡國之恨至今深埋心底。所以雁裡朵篡權、碧翡漸現戰禍之兆後,屢度請纓往碧翡刺探軍情。怕慣用不光彩手段的他惹是生非,一直未有準允。現下莫尋遭難,有求於他,才答應他復返出生的南域。冷笑了笑,他淡凝住我的眼:“微臣奉先帝遺命,惟您是從。便不會做出令您爲難的事來。”
窒了窒,我鬆手冷說:“聽說南域各國的貞女巫司皆有其獨擅之處,不是你一貫的方式就可處理得了的對象。
好比那個害歸氏母女非淺的月佑國女巫司通曉邪異之術。相傳這雁裡朵公主擅養蠱,可殺人於無形,可謂未央天生的剋星。他嗤了嗤,不以爲然:“至多微臣以死殉國,陛下也可少一眼中釘,不是正中下懷。”
對這殺我夫兒的佞人,我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可他那位好主子走前不忘替他鋪下生路,我揚了揚脣,卻無笑意:“雖然巴不得你現就死在朕面前。不過先帝遺命,朕不可違。這回你非要涉險,朕也不攔你。不過動身前,定要給平槐捎去暗信,說是你自己要去南域,與朕無關。”
未央微愕,但未深究,躬下身去:“微臣遵旨。”
一直以爲茈堯焱只將他當作利用工具,殊不知多年的主僕,情分已深。爲保我登極後,原先爲他作惡的未央與一衆死衛安然,特將另一得力爪牙安在百合身邊。如果我善待未央,那個叫做平槐的死衛便會將百合當作先帝遺孤,暗中照護。如若不然,就是我與莫尋的「孽種」,殺無赦。咬了下脣,雖是不甘,可也只有囑自己的仇人:“保重性命,小心行事。”
也因想起那個懂得神秘異術的女巫司,我最後說:“同時留心月佑國的動向。如發現確與碧翡勾結,立刻回報端親王。”
自八年前出兵征服後,雖未納入羲和版圖,可月佑人仇恨曾經濫殺平民的羲和軍隊,時起騷亂,意圖推翻施行殖民統治的鎮南都護府。反倒近來無甚動靜,實在古怪。我自嘲一笑,許是早前經歷太多事,變得杞人憂天。佞人也未多言,冷淡點頭:“陛下提起月佑,微臣倒是想起一個人。”
聽他輕描淡寫,求我允他帶上那個軟禁多年的月佑女巫司同往碧翡。我怔了怔,微皺起眉。
當年女巫司用異術將我誘出蒼秋別苑後的幕幕險境,至今歷歷在目。而即位後,想起這樁往事,我曾將軟禁在瑤碧山欽天監秘牢的女巫司召進宮中,才知當年莫尋派去的追兵爲何去而不返。
睨了眼佞人,我冷嗤。當時莫尋跟蹤女巫司,發現蒼秋的別苑,強行進入搜查前,未央便察苑外異動,與蒼秋分道下山。適巧撞見刺客與女巫司被莫尋的手下窮追不捨,於是出手救下二人,帶回皇都。可惜女巫司不知未央救他們的目的,只是爲了拷問刺客的幕後主使。不但將這混帳視作救命恩人,乃至……
我嘆了口氣,暗暗不值。不比那個碧翡國的公主野心勃勃,月佑的這位貞女巫司可謂純情至極,竟被未央的好皮相給迷了雙眼,愛上這個根本無血無淚的佞人,即使之後因她通曉異術,將她關在我曾蹲過十來天的欽天監秘牢,幾年來,不聞不問,仍感激當日的救命之恩。令我無言以對。看着近前無惡不作的男人,我冷問:“你該不會那麼好心,送她回故鄉吧?”
他一笑,坦然承認看中她的異能,將她帶在身邊,以防萬一。我翻了翻眼:“你已經糟蹋了一個淳兒,別再造孽,傷害一個真心對你的女子。”
一路上,孤男寡女,就怕他將貞潔聖女當作暖牀的工具。見我毫不掩飾眼裡的鄙夷,他挑眉冷笑:“聽說懂法術的女巫司終身不得嫁人,皆因破身後,法力會隨之消逝。微臣尚不至搬石頭砸自己的腳,陛下大可寬心。”
我勾脣點頭:“這樣就好。”
擡手揮退這個礙眼的男人。待他離開承乾殿,僞裝的冷漠頓泄,一股無力感洶涌而上。除了派人趕去搜救,我竟別無他法,甚至只能乾坐着,希望渺茫地等待。我攥拳咬脣,直待身後響起吉卓的聲音,才察嘴脣已然咬破。苦笑了笑,抿脣嚥下血腥的苦澀,我若無其事地往外走,身後的青年卻是箭步上前,擋住我的去路:“陛下已有三日未有闔眼。奴才斗膽,請陛下回寢殿歇息。”
我笑了笑,繞過他走向殿門,打算去藏書閣看書靜心,可還未跨出殿門,又被螢姬攔下。我沉臉向右走,她展臂一擋。往左走,仍執拗阻。微微動怒,原想擡手推她,可看着她微紅的眼,手凝在半道,皆是目光痛苦地對視半晌,我閉眼,狠狠給自己一個耳刮子。
“陛下!”
“如果不是我,他現在還好好的做他的「朱雀守」。”
擡起另一手,又給自己一個耳刮子:“如果不是我,秋現在也好好地活着。”
如不是我,茈堯焱現在仍是悠哉遊哉的定王……
如不是我,貝辰翾也不會飽受折磨地死去……
還有淳兒……
穆宗皇帝……
生死未卜的梵遊……
所有因我而無辜枉死的人……
“夠了!”
當我積在心底已久的沉鬱頃刻爆發時,幾乎同時從兩個方向傳來暴喝。我恍若未聞,仍卯足氣力抽自己,直待雙手分被二人鉗住,我忿忿睜眼。左邊的吉卓一反常態,兩眼瞠亮,似在隱忍痛苦,攥住我左腕的手微微輕顫。另邊的男子則冷淡如常,見我漸漸平靜下來,鬆手低身:“微臣僭越,望陛下恕罪。”
讓臣下見到自己失態的模樣,確是丟臉。我輕笑出聲,搖了搖頭:“客卿找朕,有何要事?”
說話的同時,看向他手裡的摺子,當是前日我交代的政務。遞出手去,他卻將摺子往身後一藏:“微臣今日進宮,是來兌現三日之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