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響起沉厚的撞鐘聲,重重飛檐後矗立着三座彷彿直指天庭的金塔,烏雲籠着塔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落下雨來。
書湘的視線從金塔收回,這時候撞鐘聲才告一段落,她依稀看見寧書齊嘴脣動了動,想來是在同自己說話。
“哥哥方纔——說什麼?”她遲疑着還是問了。
其實是真沒有聽清楚,然而這麼一問落在寧書齊耳裡卻只覺得她是在裝蒜。
也罷。
寧書齊負手走着,脣角彎出淺淺的弧度,書湘看他幾眼,不覺心裡慎得慌。眉頭一揪道:“你方纔是有說了什麼罷!”
他停下來,衣襬在風裡輕輕地漾動,“妹妹原來是暴脾氣。說來也怪,怎在旁人跟前你倒乖順討巧,見了我… …”他狀似親暱地把她鬢邊的碎髮攏到耳後,納罕道:“每一回見了我你倒成了只鬥雞麼,我難道欠了妹妹什麼?倘或果真虧欠與你,你只管來索取。我是做兄長的,父親囑託我照顧好你,我自當盡心。”
書湘面上嗤之以鼻,但聽到是大老爺叫寧書齊照顧自己,她又感到酸澀。
還是因着自己不是個哥兒,也並沒有親兄弟依傍,眼下只有這庶出的哥哥能夠依靠。託大老爺的福,寧書齊在兵部謀了個缺,他一看就是有本事的人,又有大老爺這戶部尚書的親爹,未來的路想來差不到哪裡去。庶子和庶女不同,男人麼,庶出不打緊,只要你有本事,一樣天高任鳥飛。
書湘想起那一日被大老爺親自打了一棍子的事情,奇恥大辱,她是把這筆賬記在眼前這位庶出哥哥身上的。便不是他告的密,也是韓氏母女從中裹的亂。
然而這些不能夠表現出來,她也不應該同寧書齊鬥嘴失和,既然大老爺一片良苦用心,就是忍她也得和這庶出哥哥好好的。
抄手廊上風漸大了,吹得大鼎爐前的香樟樹簌簌狂抖,暑氣散得沒影兒。
書湘道:“若是父親不叫你照顧我,哥哥便不照顧我麼?”
他們並排走着,寧書齊先頭沒開口,等到兩人快要上臺階時他好似想到什麼,轉頭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我記起來,有一日曾經在鈴鐺衚衕裡見過妹妹一面兒。”
書湘狠狠地一怔,腳下沒踩切實險些兒摔倒,他穩穩托住她手臂,挑眉笑道:“當時我便想,這麼樣一位可人愛的姑娘,爲何要穿男子的衣裳,又爲何面帶愁容。”
“後來再見到你,我便全明白了。”
他的話叫風一吹就散了,書湘癡傻一般瞧着寧書齊,腦袋裡卻轉的飛快。她好像明白什麼了,寧書齊的意思是,曾經那一日她去鈴鐺衚衕偷瞧他們的時候,他是發現了她的!
他放她站好,徑自走出廟門,書湘急忙揪着裙角追上去,她有些不知所措的迷茫,伸手去拉他的袖子。
只當是不恥下問好了,書湘實在是想不明白,他到底是怎麼能判斷出她是男是女,連大老爺和赫梓言都看不出來,可是他,他打一進府就當面道出了她最大的秘密,細思極恐。
寧書齊看一眼拉在自己袖袍上青蔥一樣的手指,面色淡淡地“嗯?”一聲。書湘咽嚥唾沫,一臉嚴肅道:“你第一回便認出我是個姑娘家?你是怎樣瞧出來的?我沒有耳洞,衣裳穿的也寬大,最重要是,我站得遠遠的啊——”
“哦,站得遠遠的… …”他陷入記憶的某幅畫卷裡,“嗤”地笑一聲,目光打她上半身一掃,“也是,妹妹當時裹了胸,我竟是如何瞧出來的?”
書湘臉色微變,此時卻也顧不得他提她裹胸這樣的事情,急着追問道:“可不是,所以到底是如何瞧出來的?”
他脣角抿了幾抿,書湘以爲他要說了,誰知他突然擡手指前面道:“妹妹的丫頭來了。”
怎麼的?書湘攢起眉頭,這是還賣上關子了?“你行行好就告訴了我罷,哥哥不告訴我,我怕寢食難安,回頭爹爹見我瘦了也是要問起的… …”話畢,小小地揚了揚脣。
寧書齊卻回眸一笑,“焉知不是想男人想的?”
見她霎那間又變作鬥雞似的模樣,他撫撫她的肩,微一哂,語調淡漠地道:“最好不是。一則那赫梓言已是有婚約在身,二則麼,我瞧着,父親對妹妹的親事似是已做好了打算。”
他說着忍不住揉了揉她頭頂心,“你們沒戲。”
眼下已經到大佛寺外頭了,茗渠正拿了帷帽站在幾步開外。書湘深深吸了口氣,她其實也說不清楚心裡頭到底怎樣想,抑或赫梓言於她有怎樣的意義麼?… …或許在不知不覺中她確實對他萌生出好感。幸而一切還在可以控制的範圍之內。
“赫兄是我念書時的同窗,只是朋友,”她垂了垂眼瞼,復看向寧書齊時面上神色十分堅定,“自古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跳不出這個圈子,哥哥也是。”
“妹妹說的很是。”寧書齊很自然地拿過茗渠手裡的帷帽給書湘戴上,罩紗幹了,又輕又薄,被風吹得鼓動起來。
她清麗的臉容隱在裡頭,他手頭頓了頓,隔着罩紗凝視這嫡出妹妹的臉。
很古怪,他第一眼看到她便確定她是女孩兒。那樣一副叫他一看再看的容貌,怎麼能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