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至門口,我一擡頭,才明白原來施瀠是帶我來到了她家的新房子。
這時,施瀠已經恢復了狀態,她揩乾淚滴,巧笑倩兮地作黃山迎客鬆狀,說,耗子哥哥,這邊進。然後她輕盈地蹦進門檻,喜眉笑眼地往裡喊道,媽,你看誰來了。
俄頃,從廚房裡走出一個繫着圍裙的中年婦人。我知道這便是施阿姨了,只不過彈指間,當年莊姝幽豔的年輕女子眼角鬢邊已添了不少魚尾紋,猶存的風韻彷彿驟雨過後花枝上殘留的一抹嫣紅。我想這十二年來,施阿姨爲了操持這個家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施阿姨喜上眉梢,立刻迎了出來道,喲,這不是當年專愛調皮搗蛋的小杭杭嘛,都長這麼大了!快過來讓阿姨好好瞧瞧!
我禮貌地上前,說,施阿姨好。這些年過得還好吧?
施阿姨將我引入廳堂,殷勤的給我沏茶,克盡待客之道。她仍舊滿臉堆笑,說,杭杭,餓了吧?讓我們家瀠瀠陪你說說話,阿姨這就去給你做好吃的。施阿姨一直是個良善慈和的女子,冬日可愛。記得小時候,她很疼我們這些調皮的搗蛋鬼,經常給我們送些好吃的糕點糖果。鄰居的樓叔、緱伯、全嬸、譙嫂......不知被我們戲弄的有多悽慘,唯獨對施阿姨和陸爺爺我們尊重有加。那時我們一致認爲她的心腸不知比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好多少倍。
我呷了一口茶,倏然想起什麼似的,疑惑地問,對了。小施瀠,叔叔呢?怎麼沒看到他,在外面做活還沒回來嗎?
施瀠剛還一片春色暄妍的面龐霎時又回覆了柳啼花怨的淒涼況,清瑩秀澈的眸子又蒙上了一層淚意。
去年我爸和他朋友去杭州打工。在一家建築工地上進行高空作業,因爲安全設施沒有做好,結果他在懸空十幾米的高度從吊籃上摔了下來。施瀠的話語裡隱隱有哭音。
我哀憐地伸過手拭去她臉上的淚水,說,叔叔他......對不起,小施瀠。我在心中喟然長嘆,生命是如此的渺小與脆弱,特別是在繁華都市這種鋼筋水泥的熱帶叢林裡。天地有上善厚德,覆載萬物,可何時能對那些勤勞樸實的下層民衆抱以悲憫之心。
吃飯的時候,施阿姨一個勁地給我搛菜,笑着說,杭杭,你不知道啊!你走的那天,我們家瀠瀠都哭死了,她墊着凳子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一天都不肯出來吃飯。嘟着小嘴直嚷嚷着要你回來啊!我們家瀠瀠打小就和你親,看這不十二年不見卻一點不顯生分。可見啊,我們瀠瀠四歲就把你牢牢記在小腦袋瓜裡嘍......
施瀠的臉上赬霞散綺,靦腆地嗔道,媽,您快吃飯吧,再說下去都涼了。
吃過飯後,施阿姨陪我說話,始終是一臉的慈祥和藹,笑容軒渠,讓我覺得分外溫暖,如浸暄風,似浴朝旭。
杭杭,一晃你都二十了,應該念大學了吧?
我有些尷尬,但還是竭力不見於色,語調平穩道,不念了。考得不是很好。現在這世道,大學生就業問題嚴峻,何況念個普通大學,指不定還不如高中畢業的。
施阿姨似乎有些惋惜,道,我們那時候不知多想讀大學,家裡沒錢讀。你們現在的孩子啊......那杭杭,你怎麼打算的?
我說,我有幾個朋友在蘇州工作,我和我爸媽商量過了,過些時候我就去投奔他們。這麼大,也該自食其力,不能再讓父母操心了。
施阿姨有些欣慰,莞爾一笑,說,杭杭真的長大了啊!小時候那麼調皮搗蛋,現在都這麼穩重有責任心了。真好......
我侷促地笑了笑,道,小施瀠呢?她應該上高中了吧?
施阿姨點了一下挨着她坐着,倚在她肩臂上的施瀠的額,說,是啊!過了這個暑假瀠瀠就該到縣裡去上高中了。可她老說捨不得我,怕我一個人在家孤單,不肯去。
我看着施瀠,說,書總歸還是要念的啊。你都這麼大了,還能一輩子黏着你媽不成?再說你以後可還要嫁人的。
施瀠羞澀地笑道,其實我考得也不好啦,所以也就不想讀了,想着陪媽媽。
施阿姨倏而悵然嗟嘆,唉!出了那事,瀠瀠從五年級開始,成績就下滑了。後來上了初中,卻再怎麼努力也好不了。我這個做媽媽的也知道她心裡一直有事。說着,施阿姨已站了起來。這時候,門外也早滂滂沱沱的下起了傾盆大雨,馬鬐龍鬣似的。我一直覺得這是滿世界的憂傷在墜落,這世間有太多憂傷的人。
施阿姨走到窗臺前,推開窗子,細密的雨簾飛瀉似的霍地垂掛了下來。原如九針的雨線化成一粒粒軟珍珠前仆後繼似的在窗臺上“取義成仁”。
她緘默片刻,回過頭道,瀠瀠,媽媽這一輩子也沒什麼別的心願,就希望我的寶貝女兒能過得快樂。如果你真的不想再去縣裡唸書,媽媽也不會勉強你。要不,過些日子你和杭杭一起去蘇州吧,離開這百老壪,出去見見世面也好。你放心,媽媽一個人在家不孤單。施阿姨的話裡有遲疑和流連的意味,她的面容一半隱沒在暝晦的夜色下,眼眶中似乎泛着點點的淚光。
我詫異地望向施阿姨,又正過臉去看施瀠。施瀠撥弄着她那柔美的斜劉海的動作停了下來,頓即擡起原本惆悵的眼眸,瘦削的小臉上那橫斜的枝丫似的驚奇、疑惑、憂慮、哀慼交織成一團濃重的陰翳,與之極不和諧的是陰翳裡參差地透出幾縷亮麗的光彩。
施瀠立起身來,投入母親的懷抱,滿心都是對施阿姨的眷眷之情。她那長挑纖妍的身影像一隻輕靈優美的小天鵝,永遠地定格在了我二十歲那個雨夜的記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