悽迷的小雨是上天的一場憂傷,點點滴滴滴、絲絲縷縷飄落在我的全身,濡發沾衣的都是細細的愁。
耗子哥哥!一個清脆柔婉的聲音夾帶着莫名的喜悅在我身後響起,動聽得彷彿是玉石在玎玲作響。
我聞言回首,剎那間呆若木雞。十二年前,“耗子”便已隨着我的離去埋葬在了那些嬉戲的時光裡,如今這一聲“耗子哥哥”分明是穿越時空傳來。我半天才悲喜交集、疑信參半地問,你是小施瀠?
此刻,這個女孩就定定地站在我的跟前,右手舉着一把別緻的花傘,小雞啄米似的點頭,一雙美麗的桃花眼已然有了盈盈的淚意。她扎着活潑可愛的馬尾辮,剪着錯落有致的斜劉海,身着緊身的雪白短袖T恤和海藍牛仔短褲,儼然一副亭亭玉立的小美人模樣,彷彿灩灩回塘裡水佩風裳的瑩淨芙蕖。 我不敢相信,這就是小時候經常拖着兩條長長的鼻涕跟在我屁股後面喊着“耗子哥哥,等等我”的小施瀠?這就是每次我不等她時,她就哇的一聲趴在地上翻來滾去地號咷大哭的小施瀠?這就是蠢得跟豬似的冬天爲捉一隻小鴨子跑進小溪裡小胳膊小腿凍的通紫的小施瀠?這就是那個屢屢被我欺負了還格格笑的一張小臉蛋總是像從泥土裡掏出來般髒兮兮的小施瀠?真的是她嗎?她如今真的已出落得這般細挑水靈?這般曼妙動人、鮮妍可人?
你真的是小施瀠?
真的是我啊,耗子哥哥。難道我和小時候一點不像了嗎?施瀠將傘伸了過來,舉上我的頭頂。
一晃都十二年了。我離開的時候你才四歲,我記憶裡也始終都是你四歲的樣子,沒想到現在你都長這麼大這麼高這麼漂亮了!如果不是這一聲“耗子哥哥”,我哪裡會知道是小施瀠。我百感交集。
耗子哥哥,你也變了很多呀。我也......也差點認不出你的樣子來。今天中午我聽人說你回來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你一去就是十二年,音信全無,你不知道我們多麼想念你。她那瑩潔的臉龐上桃花盛開,一片灼灼。
不等我回答,她就欣喜地扯了扯我的衣袖,一臉燦爛道,走,耗子哥哥,今晚到我家吃飯。我媽要知道你回來,肯定很高興的!
我和施瀠並肩走着,蹙眉說,小施瀠,如果我早知道回來是這個樣子,我說什麼都會早點回來看你們,絕不會等到這麼遲。
良久,施瀠都沒有吱聲。我望向她時,才發現她略低着眉目,面龐上早已有了兩條溝洫般似淺而深的淚痕,彷彿銀裝素裹的世界裡淙淙地劃過兩道清泉。
我訝異地關切道,小施瀠,你怎麼了?
二毛哥、四狗哥、大羊哥、小蟲哥他們都走了。耗子哥哥,我知道你也聽說了。可有些事我還是要向你說,從小我就不會瞞你。哪怕你怪我,我也甘願了。她溼潤的星眸裡滿滿的竟都是愧疚和悲愴,貝齒輕咬着薄薄的櫻脣。
我眉頭緊鎖,驚疑地凝望着她,旋即安慰,小施瀠,不要哭。有什麼事你慢慢說,耗子哥哥答應你,絕對不會怪你。
饒是我這樣慰藉,施瀠還是聲淚俱下,渾身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裡。此刻,她小巧的鵝蛋臉分明成了煙雨霏霏中一枝炫晝縞夜的李花。
我沉靜地聽她慼慼的說完,不禁悢然太息。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什麼滋味都有。
原來這兩年來,施瀠一直對小蟲和大羊的死耿耿於懷,尤其是小蟲。多少夜的睡夢中,她看到漆黑一團、潮溼一片的礦井底下,小蟲稚氣未脫的臉上慘無人色,驚恐地睜大雙眼,徒勞地張開腌臢冰冷的手掌向她撕心裂肺地呼救。她一直認爲是自己害死了他們。
小蟲十二歲那年喜歡上了當時只有九歲的施瀠。他從小就是個執拗的孩子,有很強的佔有慾,認定的東西和事情絕不會輕言放棄。他暗暗發誓,長大後一定要讓施瀠成爲他的新娘。爲此,他也總是蠻橫無理地干涉她的私生活,對她糾纏不斷。只要看到有什麼小男孩稍微和她走的近些,他就惱怒得像一頭髮狂的小豹子,嘶吼着上前一頓暴打。久而久之,大多異性都明哲保身地對她敬而遠之。漸漸地,她也開始刻意疏遠他,對他冷若冰霜,能避則避。可愈是如此,他對她就愛得越發狂熱,時常不顧勸阻地做些極端的事。他十五歲那年,竟然因她三天不和他說話而割腕自戕。
說到傷心斷魂處,施瀠淚雨潺潺道,有時候我想以後就嫁給他,嫁給他吧!可我到底能怎麼辦?我勉強不了自己,我真的不喜歡小蟲哥啊!
因爲這事,她終於不能心無旁騖地學習,原本優異的成績逐漸下滑。小小年紀便揹負着常人無法想象的痛苦,日日像在冰炭中煎熬一樣。轉眼,她十四歲了,也是這一年她家開始建新房子。有一次,她放學回來,又在半路上碰到了小蟲。小蟲滿面酒意,雙眼紅得跟哭過似的。他說,瀠瀠,我真的很喜歡你。我求你答應我。那一刻,她看着他可憐的樣子,竟有些心軟。她無奈而果決道,我家新房子裝修需要六萬塊錢,有本事你一年內給我正經的賺六萬塊錢回來,我四年後就嫁給你。當時他噤口捲舌,一言未發,雙目潭潭如寒池。次日,他跑到她的教室門前,對她說,好,我答應你,一年之內賺六萬塊錢上你家提親。瀠瀠,你一定要等我回來,不能喜歡上別人。你是我愛的人,我要親手給你幸福,別人我不放心。她目送着他毅然而去的背影,心裡欻地起了一陣凜冽的西風。當日,他就攛掇同樣人在曹營心在漢的大羊和他一起罷學,將積攢下來的零用錢買了火車票北上中國第一煤礦大省山西。
施瀠的淚泉未涸,道,當時我只是激一下小蟲哥,讓他知難而退。沒想到他會真的爲了六萬塊錢去山西挖煤。結果釀成了慘禍,小蟲哥和大羊哥都永遠回不來了。我會內疚自責一輩子的。耗子哥哥,這都是我的錯,對嗎?
我憂心悄悄地勸慰道,不,小施瀠。小蟲自小就是個死心眼的孩子。說到底是他的心性害了他。就算沒有這樁事,以他的性子也平安妥帖不了的。
施瀠淚眼朦朧地望着我,可至少他會活着,健康地活着。然後她低下了眉,說,耗子哥哥,小蟲哥死訊傳來的那天,他的爸媽闖到我家要我爸媽賠他們兒子。我爸媽自知理虧,任憑他們打罵。小蟲哥是家裡唯一的香火,他們的喪子之痛我能明白。耗子哥哥,你知道嗎?那一刻我真想去死,償還了他們這筆債。我不要我爸媽爲我揹負這筆孽賬。可我知道我死了爸媽也會痛不欲生,我是家裡唯一的女兒,我長大還要贍養他們。
沉默須臾,我輕輕地拍了拍她細弱的削肩,酸楚地心疼道,小施瀠,都過去了。以後的生活會美好的,耗子哥哥會疼你,一直疼你。
暮色四合,這濛濛絲雨也不知何時停歇了。一鉤初放清光的殘月爬上天際,登即又被黭黮的濃雲吞沒了,海底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