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2月25日,聖誕節。
我從蘇格蘭大酒店走出來的時候外面飄起了小雪,剛剛跟韋伯公司簽訂了藥品進口的協議,中南藥業終於在我的手上活了過來。
爸爸剛剛打電話過來不停的跟我說着恭喜,我不知道他是在恭喜我還是恭喜他自己,我挽救了國企中南藥業,也挽救了他的仕途。
官場如戰場,每個人都在賭,賭大了,豁出性命了,能活下來就是平步青雲,活不下來就是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我記得我從亞洲飛到歐洲用了12個小時,可是剛剛接到子菲的電話時我覺得像是過了120年。
她說子魚死了,在非洲,那樣荒涼的地方,長眠不醒。
我低下頭看着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我的指尖似乎還殘留着她發間的溫度,我的眼前閃過曾經的一幕又一幕。
在華爾街的咖啡館裡,她笑意盈盈的對我伸出手來:陳偉南先生嗎,是您需要一個翻譯麼?
在紐約的街頭,她神色坦然的告訴我:陳偉南先生,我愛上你了。
在城西大院,她若有所思的對我說:我不知道你生在這樣的家庭。
在B市醫院的大廳裡,她的眼角掛着未乾的淚水:我不能沒有你,我不會再來看她的。
在我的公寓裡,她絕望的看着我:阿南,我們之間沒有別的辦法了麼。
在機場的安檢口,她瘋了一樣哀哀的求我:陳偉南,我撒謊了,我不想走,我不能離開你,三年的時間太長,我等不了。
我親手把她推進安檢口的,我親手做的,我答應她三年之後會去找她,我會接她回來,我會跟她白頭偕老,我說了這麼多的甜言蜜語,然後我親手毀掉一個人對我的信任以及期待。
因爲,送她進海關的時候我就決定,我和她之間隔着一個非洲大陸,永不相見。
我的耳邊依稀迴響着我母親冰冷至極的聲音:偉南,我什麼都可以答應你,唯獨這件事情不行,你喜歡的女孩誰都可以,她不行。不是因爲身份,也不是因爲背景,她的母親我認識,你爸爸曾經愛過她。
我的母親在追逐我父親的腳步時走過怎樣艱辛的路我都知道,我沒有給自己過多思考的時間,只因爲她是我的母親,然後我說:我會送她走。
我沒有想過她會死,我起初的意思是讓她一個人好好的安靜下來,就像我一樣,時間是治療一切的良藥,慢慢的傷口就會結痂,慢慢的記憶就會模糊,然後就會忘記,人的一生不就是這樣過去的麼。
我打電話給我媽媽,她在另一個國度愉快的跟我說:偉南,恭喜你了,還有聖誕快樂。
我猶豫了很久,然後我緩緩的開口問她:媽媽,我希望你告訴我實話,子魚的死是意外麼。
她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然後十分誠實的回答我的問題:偉南,我希望你能理解我還有你爸爸。
我沒有回答,我掛了電話,我的心竟有着無奈的麻木。
我取消了第二天一早回國的航班,我去了蘇格蘭的聖安德魯斯,我想也許旅行能讓我忘記一些事情。
聖安德魯斯有着著名的高爾夫文化,我在聖安德魯斯老球場連續不斷的打高爾夫球,我換了三個陪練,直至最後一個陪練由於運動過度癱軟在地。
我撐着身子彎下腰來,我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狂放而又急躁,我是活着的,我是活着的。
我開着車在聖安德魯斯空無一人的公路上疾馳,積雪剛剛融化,路面上溼嗒嗒的,我的車開過的時候濺起一片水花。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蘇格蘭的荒野上那大片大片的歐石楠,這個季節花已經謝了,可我仍然能夠想象得出當時它盛開時的樣子,這一定是一片花海。
我下了車,點了一支菸,迎着風看着這片荒涼發呆。
我第一次見到邵希文就是在這片歐石楠中間,她手裡捧着一大束已經凋謝的歐石楠,身上斜挎了一個大的旅行包,從那片荒野裡向我的方向走來。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似乎有點吃驚。
隨即她對着我笑着點了點頭,徑直向前走去,走了幾步,她忽然折返回來,看着我,臉上的笑容有點不好意思:“請問你知道這是什麼花麼?”
我看了她一眼,然後回答她:“歐石楠。”
她的眼中忽然折射中星星一樣的光彩,臉上帶着一點雀躍:“不好意思,很少有人知道這花的名字,你喜歡它麼?”
我頓了一下,緩緩的點了點頭。
“歐石楠的花語是孤獨和背叛,如果知道這個你就不一定會喜歡它了。”
我沉默着站在原地,風把我的大衣吹得鼓鼓作響,忽然一支歐石楠遞到我的眼前,我擡起眼看她。
“但是它還有另外一個寓意,聖誕老公公的禮物,諾,給你,雖然我不知道你做錯了什麼事情,犯了什麼罪,不過聖經告訴我我們人只要謙卑認罪悔改,因信就能得蒙恩,祝你好運!”她揮了揮手,轉身離開。
我轉身看着她離開的身影,不受控制的問了出來:“你叫什麼名字。”
“Hesperis shao,中文名字是邵希文。”她頭也不回的回答我。
赫斯珀里斯,希臘神話中的黃昏女神。
我沒有想到後來會以那樣的方式再次遇見她,很顯然的她已經忘記了我,但是我卻記得,在蘇格蘭那個冰冷的冬天,她給了我唯一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