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七章

俞謹死了,他骯髒腐臭的屍身被胤禛下令燒掉,骨灰扔進護城河。

他留下的那枚芯片,不知道是什麼物質構成,砸不爛也燒不壞。後來胤禛讓人將它燒鍛進兩塊鑌鐵裡,然後乘夜,他親自帶着兩個侍衛,拿了那塊鑌鐵出宮,坐船去了護城河最深的地方。

到了水中央,胤禛將那塊鐵扔進了河裡。

沉重的金屬只輕輕翻出了一個水花,就沉入了河底。再不見蹤跡。

胤禛默默望着漆黑的水面,至此,俞謹的一切都被埋葬了。

這個惡魔,再也不會出現在他面前了。

……可是他給胤禛他們造成的重創,卻永遠都無法恢復了。

回到宮裡,正是東方濛濛發亮的時候,胤禛無法入睡,他去了弘曆的住處。

弘曆已經起來了,他在桌前,點了一盞燈,正在讀書。

感覺到人影接近,少年擡起頭來,看見是胤禛。

他慌忙起身,恭恭敬敬道:“皇阿瑪。”

胤禛看着他,向前了一步,就在這時,弘曆也向後了一步。

胤禛站住,良久地看着兒子。

“你不願見我?”

弘曆平靜地看着他,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

胤禛低下頭,轉身離去。

這就是自那之後,弘曆的改變。

他忽然就變得冰冷,全無感情,他不願胤禛碰他,也不願他接近自己,如果胤禛強行要靠近,弘曆的眼神裡,就會出現明顯的憎惡。

起初,胤禛還抱有一線希望,他反覆和弘曆說當天的事情,他說弘曆之所以厭惡他,完全是因爲俞謹的那一劑藥物,那不是弘曆的本意……

但弘曆卻懶得聽下去,他說:“皇阿瑪不用說了,事情我都記得。”

事情經過,他都記得,他什麼都沒忘記。

但是他對胤禛,已經沒有感情了。

他甚至不再喜歡弘晝,小男孩在他面前撒潑打滾,甚至嚎啕大哭,叫着“四哥!四哥!”

而弘曆只是漠然看了一眼,轉身就走開了。

胤禛爲此感到了錐心之痛。他從未想過竟然有一天,弘曆會喪失對他的感情。這孩子,從出生起就在他身邊,他沒有一日真正離開過他,這是他的親骨肉,是他一天天養大成人的,更別提曾經弘曆那麼依戀他……

但是現在,他的依戀消失了,他甚至討厭再看見他。

胤禛知道爲什麼弘晝會那麼痛苦,悲哀得要死,因爲弘曆放棄了他,他不再愛弟弟了,弘晝曾經把靈魂寄託在弘曆這兒,但是如今,他的靈魂被哥哥給弄丟了。

因爲哥哥自己的靈魂,也一併消失了。因此從這以後,弘晝只能日夜哀悼,哀悼他丟失在弘曆這兒的靈魂,弘晝的人生,至此變成了一場葬禮。

……和他父親一樣。

光陰匆匆過去,清朝的生活沒有絲毫變化。

胤禛放棄了離開的打算,那枚指環始終在他手裡,他知道他隨時都可以離開,但是,他不想走。

他搬進了圓明園裡的煉丹房,因爲弘曆討厭看見他,他沒處躲,只能鑽到這裡面來。他看得見弘曆那張鄙夷的臉。然而這裡很清淨,大臣們也不敢來煩他,胤禛很喜歡呆在這兒。

術士們每每送來丹藥,他都會當面收下,然後等人都退出去,他再拉開窗子,將丹藥拋入窗後的陰溝裡。

他就留在這兒,眼看着圓明園從一片茫茫野原拔地而起,漸漸變成了氣勢磅礴的建築羣。這很荒謬,胤禛想,實際上他最早看見的,是被燒成斷壁殘垣的圓明園遺址,他在它還沒建好的時候,就已經看見了它未來數百年後悽慘的命運。

現在,他又看着它一點點在這個世界上出現,而且阻止不了它最終走向烈焰的命運。這就像倒轉的視頻,胤禛想,他的人生永遠都是錯亂的。

有時候,弘曆會過來圓明園向他請安,胤禛看得出來,那只是禮數,弘曆自內心不願意看見他。

但是那晚,他卻對弘曆說,不管他有多討厭自己,有一件事情,他要拜託給弘曆。

年輕的親王聽見皇帝父親這麼說,眉間不由一蹙:“兒臣並沒有討厭皇阿瑪。”

“反正你也是不大喜歡我的。”胤禛淡然道,“沒關係,我現在已經接受現實了。別的事情,都隨你的自由,然而只有一件事,弘曆,你一定要答應我。”

“是什麼?”

“等我死了,你要比任何人都更早到我身邊來,聽懂了嗎?到時候,你要拿一把利刃,把我的頭顱砍下來。”胤禛的語氣非常平靜,毫無波動,“不然,我就會變成喪屍。這一點,弘曆你一定要記住了。”

弘曆眼神複雜地看着胤禛:“沒有頭顱,怎麼下葬?”

胤禛笑笑:“這能難得住你嗎?隨便鑄一個唄。”

所以多年前,茱莉亞說的那番話是真的,他的屍身確實是沒有頭顱的,但這並不關那個所謂的呂四孃的事。雖然在民間傳說裡,他被這莫名其妙冒出來的瘋女人給殺了一遍又一遍,但是迄今爲止,胤禛從來沒見過有陌生女子闖進宮來。

弘曆良久注視着胤禛,他忽然說:“我答應你,不過,你也答應我一件事。”

“是什麼?”

“不許逃。”

胤禛一愣:“不許逃?”

“對。你有逃走的機會,對吧?那枚戒指。你隨時都能逃走。”弘曆說,“不許逃走。否則,我就不答應你剛纔那件事。”

胤禛笑了笑,他掏出那枚指環,將它拋給弘曆。

“這樣,你就放心了。”

弘曆接過那枚指環,他似乎有點詫異:“你真的不逃走?”

“真的。”胤禛柔聲道,“既然答應了你,我不會逃的。”

弘曆爲何會提出這樣的要求,胤禛不得而知,他猜測,這只是舊日這孩子心裡所執着的那件事的殘影。

他還記得當初他答應留下來時,男孩欣喜若狂的樣子。

但是轉眼,他就被那一劑可怕的藥物給變成了一個孤獨無情的怪獸。

胤禛覺得爲此他應該承擔絕大部分責任。

時間一點點滑向了雍正十三年,胤禛明知大限將至,卻沒有絲毫的驚慌。

這一次,和以往那些被扔下的歲月都不同。這是他主動要求的留下。

胤禛並不懼怕死亡,然而讓他詫異的是,到目前爲止,依然沒有任何關於他死亡的徵兆。

他現在可以肯定,自己並非是服用丹藥致死,似乎,也沒有嚴重的心血管疾病,這一點胤禛有自知,那麼除此之外,他會因爲什麼原因而喪命呢?

食物中毒?突發心肌梗塞?還是清朝人檢查不出來的惡性腫瘤?……

胤禛毫無線索,但他對此也不大關心,他甚至連時間都不去計算,就任憑日子一天天走向自己人生的終點。

時間一點都不難打發,越是臨近終點,胤禛過往的記憶就越是清晰無比。他學着八阿哥的樣子,把自己年輕時代曾經鍾情過的歌、書籍、還有球隊一一寫下來,它們都深深印刻在胤禛的腦海裡,並沒有因爲歷經波折而有所損壞。

他每天縮在自己的屋子裡,在喇嘛們的唸誦聲裡,在煉丹師奇怪的化學藥劑的氣味裡,回憶着自己的往昔,然後一筆一劃把它們記下來,他甚至忽然熱衷了繪畫,找來顏料,把鍾情的球隊標誌用丹青畫下來:紅藍相間的拜仁,還有一度被胤祥給噴在引擎蓋上,那碩大如盾牌的阿森納標誌……

有人悄悄從外面進來。

胤禛沒有擡頭,他以爲是小太監,已經是深夜,多半是誰端着茶水進來。

但是腳步不靠近,只遠遠停在那兒,胤禛一怔,擡頭看了看,對面的陰影是兩個人。

有一個聲音輕笑道:“畫得怪好的。”

胤禛驀然收起畫紙,他一下子跳起來,那聲音是八阿哥!

從陰影裡,來人慢慢走出來,是八阿哥和九阿哥。

胤禛忽然緊張起來!

“是人還是鬼!”

九阿哥看了八阿哥一眼,搖搖頭:“你看,他比我們還不肯信。”

胤禛失聲道:“老九?!”

八阿哥和九阿哥一同上前來,胤禛在燈下看着他們的臉,幾乎不敢相信!

“你們怎麼可能過來!”

他們的臉看上去,老了一些,但依然是原先的那副模樣。

又是一個十年轉瞬即逝了。

八阿哥輕嘆道:“四哥,我們是來接你回去的。”

話未說完,門外有茶盞砸在地上的聲音,三人同時回頭,卻見一個驚慌失措的小太監連滾帶爬跑掉了!

九阿哥搖頭:“八哥,你把人家嚇死了。”

八阿哥想想剛纔自己那句話,也不禁莞爾。

“時間不多,只有一個鐘頭。”九阿哥對胤禛說,“四哥,你的指環呢?”

胤禛呆呆看看他,這才道:“給弘曆了。”

八阿哥說:“果不其然。”

他看看九阿哥:“安德烈說得沒錯,他不會走的,非得咱們綁架才行。”

九阿哥嗤的笑起來。

胤禛愕然:“綁架?”

八阿哥嘆道:“四哥,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二。”九阿哥板着臉道,“過了零點,你就該壽終正寢了!”

胤禛不由一哆嗦,他把時間給忘記了!

“看看,果然是忘了,我也算佩服你,把自己的死期都給忘了……”

八阿哥打了一下九阿哥:“別死期死期的,多難聽!”

又掏出儀器,催促胤禛:“看看還要帶點什麼?四哥,咱這回走了,就是真的回不來了。”

胤禛四下環顧,他起身,將剛纔畫的那一大疊畫,塞進了角落的火盆裡。

然後,他直起身來:“沒有了。”

八阿哥點點頭,按下儀器的啓動裝置。

而就在這時,由遠及近衝過來一陣腳步聲,連着一個聲音:“皇阿瑪!”

“糟糕,是弘曆!”九阿哥緊張起來,“八哥!快!”

八阿哥卻鎮定無比,他瞧着門口:“沒關係,哪怕只剩下一秒的時間,也足夠了。”

外頭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弘曆衝到了門口,他猛然一掀簾子!

屋裡很黑,只有角落的火盆正在劇烈燃燒。彷彿有那麼一晃眼,弘曆覺得,屋裡有影子飛快閃過,但是再一看,影子消失了。

只剩了僵臥在牀上的一個老者。

他猛然奔過去:“皇阿瑪!”

最終章

乾隆六十年九月初三。

三更天,老皇帝就從牀上起身了。他沒有驚動外屋的太監,只是靜靜坐在帳子裡,試着運轉周身的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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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覺身上各處有着隱隱的僵硬和滯痛,那是年老的象徵。

這種不適經常讓老皇帝感到吃驚,就彷彿他還沒有做好準備,接受老年生活的到來。

但是他明白,他該知足了,他已經活了很久,未來,恐怕還得繼續活一段時間,在這個時期,一般人很難像他這樣長壽,更無法做到他這樣雖然年邁但卻依然精神矍鑠並且身手靈活。

因爲這是清朝中期。

想到這個詞,皇帝就露出微微的冷笑,除了他,沒人懂這個詞彙的意思,知道這個詞的人,不是死了就是離開了,現在,只剩下了他。

皇帝不由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那時候,先帝還在,他曾經對當時的小兒子、如今的皇帝說,未來,你將統治這個國家,而且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所以我希望……

他沒有說完,那種神色,就彷彿有太多的話要說,但卻不知道該怎麼將它們一一表述給自己的孩子。

甚或覺得,說什麼都是多餘而無用的。

先帝是當今皇上的生父,是他把帝位交給了當今的皇帝。

但是皇帝很討厭自己的父親。

他說不清這份討厭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彷彿是有一段記憶的模糊,他明明記得,早年自己和父親相處得還不錯,但是後來漸行漸遠,彼此間就變得非常淡,以至於皇帝有一段時間甚至不願見到自己的父親。

他討厭那個男人,在記錄史書時,他用過度的孝順恭敬來掩飾這種厭惡,而自從父親過世,這種討厭更是發展成了一種憎恨。

說不清道不明的的恨。

老皇帝自己也不知道,這份恨意是從何處發展而來,又是因爲什麼日漸變得熾烈的,他只知道這痛恨,是從先帝過世那日開始,就彷彿火山底下的岩漿,盤桓多日之後,終於爆發……

沒有人知道,那天他衝進房間,親眼目睹那具屍體時,心底油然而生的那份冰冷。

他無法告訴別人,皇帝的心裡有一個古怪的念頭:那屍體不是他父親。

他真正的父親,逃走了。

他明明答應過留下來,永遠不走的!

狂怒就在那時候,襲擊了年輕的嗣皇帝。他將早就準備好的利斧扔進太液池裡。

既然父親可以不遵守諾言,那麼,他也不需要遵守諾言了。

所有的人都以爲先帝死了,只有新君一個人清楚,他的父親沒有死,他逃走了,那個食言的膽小鬼!

他知道父親逃去了何處,他去過那個世界,他的幾個叔父,他的哥哥和弟弟,全都呆在那兒。曾經一度,皇帝對那個地方抱有很不錯的觀感,因爲父親是那麼渴望那個地方。

但是自從先帝離去,他開始對那兒的一切充滿了厭憎。以至於與之相關的一切,都讓皇帝打心眼裡討厭,他討厭西洋的玩意兒,那讓他想起在那個世界看見的各種東西,他斥之爲邪門歪道,命令各處封鎖港口,實施海禁,杜絕一切從西方過來的人和物。

但還是有頭髮蜷曲的白人從海的那一邊過來,帶着據稱是大英帝國的禮物,希望能夠與帝國通商。

皇帝鄙夷那個叫馬戛爾尼的傢伙,那人的頭髮和眼睛的顏色讓他想起一個叫安德烈的討厭的人,一樣的金髮,一樣的藍眼睛。

……而且此人和安德烈一樣可憎,因爲他們都不怕他,甚至不願意給他跪下。

那麼好吧,既然如此,就別怪他把國門關起來。他當初趕不走那個安德烈,至少,他可以把馬戛爾尼給趕出大清。

帳子裡,老皇帝深深喘了口氣,已經五更天了,太監馬上要過來了,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

今天,皇帝要在圓明園勤政殿裡,召集皇子皇孫、王公大臣,宣示恩命,立皇十五子嘉親王爲太子。然後,他就退位爲太上皇。

這是早就做好的打算。

十五阿哥並不是個出色的皇子,這是個糟糕的選擇,十五阿哥將會是第一塊倒下的多米諾骨牌。

皇帝心裡清楚,可是他已經無所謂了,他知道,不管他如何做選擇,一切都成了定局。他的盛世只是個假象,一個燦爛的肥皂泡,先帝早就告訴過他,這盛世之下,全都是人血饅頭。

迄今爲止,皇帝已經孤獨地活了整整六十年。他尋找不到一個同伴,聽不見一句真正的肺腑之言。他是這世間最高貴的存在,也是這世間最奇特的存在。

他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他已經受夠了。

“aprèsmoi,ledeluge(我死之後,哪管它洪水滔天).”老皇帝念着許久前不知從何處聽來的一句話,他在帳子裡喃喃自語,發出咯咯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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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遠遠就看見十阿哥站在那棟別墅門口,朝着他揮手,他把車緩緩開過去,路面的積雪被壓得咯吱咯吱響。

車開到跟前,他打開車門,連聲抱怨:“這地方太不好找了!”

“雪下得太大。”十阿哥說,“今年比往年都厲害,九哥還擔心你們走錯了路呢。”

“確實走錯了一段。”茱莉亞從車上跳下來,衝着胤禛翻了個白眼,“你四哥差點把車開出了國境線。”

十阿哥笑起來。

胤禛有點尷尬:“歐洲這些國家都是連在一塊兒的,地盤又小,這能怪我嗎!平常開這點兒路,我連朝陽區都沒開出去!”

十阿哥跟茱莉亞把車後備箱打開,從裡面抱出大盒小盒的禮物。

“怎麼買這麼多東西?”

“聖誕節嘛。來做客總不能空着手。安德烈在嗎?”

“在,大家都在呢。”

進來屋裡,暖氣撲面而來,胤禛總算鬆了口氣,長途跋涉開了那麼久的車,路上還因爲到底是憑直覺還是聽gps的,他還和茱莉亞發生了爭執,當然最終憑藉他帝王的明智,險險沒把車給開出國境線。

一個金髮小男孩跑過來,瞪着眼睛瞧着胤禛,十阿哥笑道:“這是漢斯,安德烈朋友的孩子。”

這兒是安德烈一個好友的住所,那人與八阿哥也相熟,最近十阿哥出國辦畫展,八阿哥跟着他一同過來,正好九阿哥有年假,於是一夥人就商量,在這兒聚會,共度今年的聖誕。

胤禛使用的也是年假,他總想退休,可是九阿哥不許他退休,因爲前幾年八阿哥突然辭職,很讓九阿哥煩惱了一陣子。

八阿哥的理由是他不適合公司的工作,先前總嚷嚷着要辭職,他總說,人生最痛苦的是上班,比上班還痛苦的是加班,比加班還要痛苦的,是老闆就是自己的弟弟。

九阿哥以爲他說着玩,實在安撫不下來就說“給你加薪”,到後來連加薪都挽留不住八阿哥,九阿哥索性賭氣道:“那你走吧!別以爲我找不着人!”

八阿哥從諫如流,立即辭了職,跑到外頭逍遙了幾年,後來乾脆給十阿哥當起了經紀人,幫他處理與畫廊之間的關係,也負責舉辦畫展之類的,因爲十阿哥如今已經是頗有名氣的畫家了。

八阿哥不喜歡上班,一上班就覺得痛苦,他說他從年輕起就沒進過公司,沒有過過朝九晚五的生活,更何況九阿哥拿他當壯丁,何止是晚五,經常是晚上十點才能走。九阿哥說八阿哥這話說得活像他生下來就在公司裡上班似的。

倒是八福晉一直勤勤懇懇在公司裡幹,九阿哥慧眼識珠,撿了個大寶貝。目前八福晉是公關部主任,八阿哥說反正自家貢獻了一個工作狂,他有權利不上班。

八阿哥跑了,胤禛也琢磨着想溜號,但是九阿哥說他過來之後,包括治療費,包括安德烈爲他解除身上喪屍病毒的費用,胤禛欠了公司和研究所一大筆錢。

“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在公司裡幹一輩子吧!”九阿哥惡狠狠地說。

胤禛剛剛過來的那段時間,身體非常虛弱,情緒也不太穩定,是九阿哥說,別在家裡呆着,越是情緒低落就越是要趕緊上班,唯有上班才能治療情緒低落。

九阿哥的“歪理邪說”在公司裡出了名,所謂“上班包治百病”的邪惡說法就是從他這兒傳出來的。

胤禛沒辦法,只好從出院起第二天就進了公司,九阿哥的理論在他這兒得到了驗證,胤禛忙碌了沒多久,情緒就恢復過來,九阿哥給他的集團辦公室主任的位置,非常適合胤禛,不過五年時間,胤禛就成了公司不可或缺的支柱之一。

一行人進來屋裡,小男孩漢斯蹦蹦跳跳跑上樓去“通報”,不多時,安德烈和九阿哥從屋裡出來,九阿哥身後跟着的是斯傑潘。

他一見胤禛,就道:“萬歲爺。”

胤禛馬上指着他:“不許跪!”

斯傑潘笑道:“遵旨。”

斯傑潘在過來之後一直跟在九阿哥身邊,他在總裁辦公室做助理,不知是老習慣改不了還是心理已經形成定式,每次他見到胤禛,總有三拜九叩的衝動,有時候在公司裡頭遇見了還給他打千兒,把胤禛弄得比他還尷尬。

他知道斯傑潘這十年一直惦念着他,最後關頭要不是安德烈想辦法在時空隧道里闢出一條狹窄的路,把胤禛從死亡邊緣營救回來,斯傑潘可能就得單槍匹馬衝去清朝。

斯傑潘自己,一點都沒覺得尷尬,在他心裡始終信奉着大清的那一套,並不因爲彼此身份改變就改變想法,因爲在九阿哥身邊多年,實際上在公司中的地位,斯傑潘是比胤禛剛來那兩年更高的。

另一個和斯傑潘一樣信守清式思維的人是璩嘉卉。

她自從被胤祥給帶來了現代社會,飽受了巨大的驚嚇,好在之前八福晉也受過相同的驚嚇,她很明白該如何處理這種驚嚇,所以那段時間八福晉以自己的經歷來說服璩嘉卉,協助她慢慢適應改變的生活。

璩嘉卉的情緒雖然穩定下來,但是她始終不承認自己是現代人,她認定了自己只是怡親王妃撿回來的一個小丫頭,因此對胤祥仍舊遵守王府裡舊有的規矩,對胤禛等人也維持同樣的禮儀。

胤祥在努力糾正她多次無效之後,只好隨她去了。沒想到斯傑潘卻視璩嘉卉爲知己,因爲只有她還在把清朝的那一套當回事,大家搞聚會的時候,如果有人敢僭越,比如,十阿哥竟敢在胤禛之前先拿起蛋糕吃進嘴裡,這倆就會一起投以鄙視的目光,嘴裡還碎碎念:“太沒規矩了!”逼得十阿哥只好灰溜溜躲到一邊。

大家都覺得搞笑,正宗的清朝人早就不當回事,這倆明明不是大清的人,卻偏偏把規矩守得如此嚴格。

胤祥剛剛過來的時候,也很是茫然了一段時間,但是受到九阿哥“上班包治百病”說法的啓示,他以最快速度投入到工作裡,後來他在公司跳了兩個部門,如今穩定在海外貿易部。嘉卉卻沒有進公司來,她起初認爲,自己的任務是代替怡親王妃照顧好王爺,所以她只需要妥善打理胤祥的衣食住行就足夠了。

胤祥非常心疼嘉卉,他總覺得自己對不住嘉卉,所以過來之後又恢復早期“孝順男友”的狀態。那時候他們倆剛過來,房子都是茱莉亞幫他們租的,後來胤祥還是決定買房,他一個人努力工作,還得還房貸,其實壓力很大,而且他性子很倔強,不許哥哥們幫忙,嘉卉覺得特別不安,尤其,當她看見連八福晉都去上班了,深感驚訝和羞愧,看看,人家堂堂的廉親王妃都得風裡來雨裡去的打工,她跟着怡親王過來,盡是享福了。

嘉卉想來想去,決定自己也得自食其力,不能光靠胤祥一個人。但是她年輕時會的那些,早就經過洗腦忘光了,外語想撿起來也很困難。嘉卉在家裡想了好幾天,忽然發現自己其實是有絕活的,那就是她在王府裡學來的女紅。

嘉卉原本是不會女紅的,剛開始補一隻襪子都得補上半天,但是十三福晉那時候對她特別好,一直鼓勵她朝着這方面發展,漸漸的嘉卉的手越來越巧,做出來的針線活被府裡女眷紛紛讚揚,都說很鮮亮。

跟着胤祥過來之後,嘉卉其實也沒斷了做針線,她是本着感激的心態,給陪伴她的八福晉做了衣服和鞋,雖然八福晉早就改穿皮鞋了,但拿了她的針線活回去之後,一直讚不絕口。

十阿哥無意間就說,嘉卉,你幹嘛不開淘寶店呢?

這一句話,點亮了嘉卉的技能點。

她的淘寶店從起初只有一兩個訂單,現在,已經有了兩個皇冠,因爲是純手工,嘉卉的女紅很受追捧,她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能以在大清學來的手藝活下去,而且活得很不錯。

嘉卉不僅手工出色,其人在衆女眷之中也深得大家的歡迎,她在王府這麼多年,跟在十三福晉身邊,看她如何待人接物,自己也跟着學,一來二去的,把早年在家中養成的嬌氣給磨去了不少,後來十三福晉又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心腹,府裡什麼事情都交給她,這麼一鍛鍊下來,她幾乎可以獨當一面,十三福晉雖然不是王熙鳳那種人,但是嘉卉的位置卻幾可與平兒媲美。

她跟着胤祥過來之後,見茱莉亞一個人帶着福惠,日子過得辛苦,就主動把福惠接到自己身邊照顧,茱莉亞上班的時候,孩子就在嘉卉這兒,等到休假,再把他接回去。所以除開茱莉亞,福惠和嘉卉算是最親的。胤祥他們心疼福惠自小離開父母,獨自在外面生活,所以都很寵他,尤其嘉卉,自己的孩子沒有帶過來,於是就把一腔母愛都放在了福惠身上。

胤禛的兩個孩子,弘時一直跟着八阿哥和八福晉,福惠則跟着胤祥和嘉卉,等到他跟着八阿哥他們過來之後,這才發現兩個孩子早就在沒有父親在場的情況下,在這個世界紮根了。

胤禛在住院期間,弘時曾經過來見了他一面。十年未見,昔日羸弱瀕死的少年已經成了青年,弘時看上去依然顯得瘦弱蒼白,氣質裡有着往日揮之不去的憂鬱。那次見面,他的話很少,上前喊了一聲皇阿瑪,似乎就不知道說什麼了。

只是短短一面,胤禛心裡已經明白,兒子依然存有心結。他已經從八阿哥他們那兒獲得了全部信息,或許是對胤禛也懷有愧疚,或許自己也有一腔委屈,是以父子隔世相見,弘時竟然想不出有什麼可以對胤禛說的。

後來,他沒再過來醫院,八阿哥告訴胤禛,弘時在準備國際大賽。

他依然在拉小提琴,從音樂學院出來之後,弘時寫過曲子,做過音樂編輯,在唱片公司裡打過工,但是他始終沒有放棄小提琴。他沒有和胤禛提過自己的事,每次打電話過來只是簡單的問候,甚至很少出現在胤禛面前,胤禛不得不從八阿哥他們那兒獲取兒子的信息。

家族聚會時,弘時偶爾會出現在衆人面前。

他依然不合羣,帶着骨子裡去不掉的藝術家那可恨的孤高,他比十阿哥還要難以接近。青年留着染成褐色齊肩的長髮,穿着開衫黑毛衣,瘦瘦高高的一個,獨自坐在角落裡,要麼悶頭喝飲料,要麼低頭玩手機,一直等到所有人都把目光轉向他,他才莫名其妙擡起頭來。

“看着我幹什麼?你們玩你們的唄。”

有的時候,他會提前退場,沒有理由,就只說累,要回去睡覺。彷彿他來了這一趟就已經是勉爲其難。沒有人怪弘時,胤禛心裡生氣,茱莉亞也總是勸他不要發火。

等弘時走了,胤禛才悶悶地說:“他哪裡像我的兒子呢?我看,他誰都不像。”

大家都默然。

只有九阿哥說:“弘時這性子倒很像皇阿瑪,總是獨來獨往,什麼熱鬧都參與不進去,大家在他面前,永遠拘着幾分。”

嘉卉卻道:“他來了就很好,原本是可以不來的,就算徹底斷絕來往,我們能拿他怎麼辦?可他沒有。這說明弘時心裡還是有我們的。”

胤禛覺得嘉卉的說法,只是因爲她善解人意。

弘時幾乎不單獨和他通話,過年過節打電話,或者視頻聊天,都是茱莉亞和福惠都在場的時候。有時胤禛想不過,主動打電話給他,父子倆也只是說完了近況就再沒話可聊了。他也不喜歡別人去他的住處,有一次福惠偷偷帶着胤禛過去,胤禛忍不住,把兒子那狗窩一樣亂七八糟的屋子給好好收拾了一番,結果就被弘時知道了,他發了弟弟一通火,說胤禛給他收拾得他啥都找不着了,分明是多此一舉,他還威脅要把鑰匙收回去,再不給福惠了。

弘時只和八阿哥交談得多,他覺得八阿哥比較能理解他,至於他父親,先前是幾乎丟置他於不顧,等到後來過來了,又變成了每天只知道悶頭上班的老頭,弘時覺得自己和父親簡直沒法談。

八阿哥勸他:“你應該和你阿瑪多說點。”

“我和他說什麼呢?”弘時有些無奈,“和他談midi嗎?他又不懂那些個。”

“你之前做唱片不是還缺錢嗎?跟你阿瑪說說,他會給你錢的。”

弘時翻了個白眼:“我有那麼沒出息嗎?錢我自己能掙,再說阿瑪的那點錢還得攢着給福惠念大學,他窮得跟什麼似的……房子都是人家茱莉亞的。”

八阿哥還是試探着問:“弘時,你還在爲弘曆的事,怪你阿瑪嗎?”

弘時搖搖頭:“沒有。”

他忽然笑了一下:“我比弘曆可走運多了。”

八阿哥笑起來。

弘時低頭看着手指,忽然說:“等他哪天有求於我再說。”

這句話,令八阿哥玩味很久,弘時爲什麼要這麼說呢?他非得等到父親有求於他,才肯放下架子和胤禛溝通嗎?

胤禛現在確實變得比以前窮多了,因爲只有他還在撫養未成年人。福惠過了年才參加高考,這往後用錢的地方還很多。

……到頭來最窮的,成了他這個當皇帝的。

早知道,帶點兒金子過來就好了,胤禛不止一次後悔。

大家進來屋裡,坐下來寒暄,主人家很客氣,煮了熱茶給他們喝。八阿哥問,爲什麼沒有帶福惠一起來。

胤禛說,別提了,臨走就爲這個,鬧出一腦門子官司。

福惠也想跟着來,但是胤禛不許,還有幾個月就高考了,他覺得孩子該在家備考,而且胤禛自己有點私心在裡面,他想和茱莉亞倆人單獨旅行,不想身邊再跟着個孩子。

福惠不樂意,一定要跟着,甚至說哪怕缺課也要跟去。胤禛很生氣,把孩子數落了一頓,結果福惠當晚就離家出走,胤禛和茱莉亞找了一晚上,最後福惠在凌晨時分出現在胤祥家門口。

胤禛這次是真的火了,他索性對兒子說,就讓他呆在十三叔家裡,別回來了。他就這麼和茱莉亞出了門,到現在父子倆還僵着呢。

路上茱莉亞和胤禛爲了福惠的事,也發生過爭執,茱莉亞怪他太嚴厲,胤禛則認爲都是茱莉亞和嘉卉把這孩子給慣壞了,事事都依着他,這樣下去孩子永遠都長不大。

福惠在胤禛剛剛過來那段時間,還很欣喜,他盼了這麼多年的父親總算是平安歸來。但是沒多久,男孩就失望地發現,父親並不打算一心一意寵着自己。他在這羣人裡面是最小的,弘時弘晸還有十阿哥的蝶姐兒都是成年人,同輩裡只有他是個小孩,大家看在他是個孩子的份上,也都讓着他。結果父親過來之後,不僅不慣着他,反而處處給他立規矩。

八阿哥聽了胤禛的抱怨一個勁兒笑,他說如果胤禛嫌福惠煩人就乾脆把福惠給他,反正他最近也沒什麼事。

“給你一個了還想要第二個?”胤禛瞪了他一眼,“你這不叫幫忙叫拆臺!”

“等開春了我們都回去了,就好了。”八阿哥安慰他,“福惠還小,要人看着。”

“馬上要高考了,這還算小嗎?”胤禛說完,又看看九阿哥,“不是誰都能養出弘晸那樣的孩子。”

八阿哥聽出他語氣裡的羨慕,他笑着搖搖頭:“老九的煩惱,四哥你是體會不到的。”

難怪胤禛會羨慕,因爲弘晸一直都是長輩們眼裡最出色的那一個,按照蝶姐兒的話來說,弘晸就是大家常常說的“別人家的孩子”。

在過來的當年,弘晸就考上了大學,因爲基礎比較弱,弘晸非常用功,整個大學四年都是在圖書館裡度過的,他的學生生涯過得很節儉,弘晸覺得父親供他讀書,能讓他不用像別的同學那樣勤工儉學,這就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他唯一“奢侈”的活動就是週末跑回家來,讓九阿哥帶着下館子,美美吃上一頓,然後再肚皮溜圓兒的“滾回學校”。九阿哥甚至懷疑如果自己不提供這一頓“營養餐”,他那個唸書念傻了的兒子搞不好會把自己弄得營養不良。

九阿哥和兒子說,咱家有錢,“你阿瑪從清朝開始就有錢!短不了你一分花的!”可是弘晸總說自己沒什麼用錢的地方。他的物質**很低,不像福惠成天叫着要買這個要買那個,大家都誇弘晸是個好孩子,唯有九阿哥不覺得這是好事情。

“物質**太低,只能說明他對這個世界不感興趣。這和沒錢所以只能壓抑自己的**不一樣,他這比福惠還糟糕。”

在九阿哥看來,爲了一個新手機和胤禛磨半個月的福惠纔是正常的,而弘晸這樣給他錢他都懶得花,只對書本感興趣,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弘晸這樣子,倒頗有些斯傑潘早年在研究所裡那種煢煢孑立的味道了,難道是因爲兒子這十幾年和斯傑潘走得太近的緣故嗎?

九阿哥對兒子搗鼓的那些東西不感興趣也不以爲然,他始終認爲,兒子不該只和書本打交道,他該和人打交道,和社會打交道,最好是能像自己這樣,有較爲複雜的社交圈,他不喜歡兒子活得那麼單調,一年四季呆在狹小的校園裡,宿舍圖書館兩點一線,統共認識不到十個人,這種生活怎麼健康得起來呢?

因此剛開始,弘晸還和他說說自己的事兒,但那都是研究領域的內容,論文得獎了啊,或者論文寫得很不順、被導師給圈了紅圈打回來重寫之類的……九阿哥這輩子也沒寫過一篇論文,他聽得一頭霧水,就說,既然寫論文這麼痛苦,乾脆別寫了,進公司來上班吧。

就因爲他是這種態度,後來弘晸就不和他嘮叨,轉而去找斯傑潘,因爲斯傑潘聽得懂這些,更不會說“優秀獎才一千塊?你阿瑪一頓午餐夠你寫半年論文的了,你還是來上班吧”這種掃興的話。

“上班上班,我阿瑪就知道上班。”弘晸嘀咕道,“可我討厭公司的那種氛圍,我就想呆在學校裡。”

“上班有什麼不好?”斯傑潘替九阿哥打抱不平,“這個世界永遠需要更多的人來參與正常運轉,都像你這樣,誰去納稅呢?”

弘晸抱怨道:“反正你就最偏着我阿瑪。可我是清朝人,清朝人天生就不喜歡上班。”

“連萬歲爺都在上班。”斯傑潘正色道,“你阿瑪也是清朝人。”

弘晸轉了轉眼珠:“好吧,就算是清朝人也分兩種,一種愛上班,一種討厭上班。我和廉親王是後者,我們是討厭上班的清朝人。”

他說着,自己都笑起來。

一來二去,後知後覺的九阿哥發現兒子都不來找自己了,就覺得,這一定是近墨者黑的結果。

“生個兒子居然像斯傑潘,我上輩子一定造孽了!”九阿哥悲哀地說,“可就算是斯傑潘,現在也不是那樣了啊!這孩子,學誰不好,怎麼偏偏學他呢?”

八阿哥笑他杞人憂天,大家都認爲,弘晸是個非常好的孩子,懂事又上進,能自己把控人生的方向。大學畢業之後弘晸讀了研,他選的是教育心理學,研三畢業,弘晸找了所偏遠的學校當了兩年支教老師,之後又辭職繼續讀博。

他的每個選擇都是自己決定的,頂多事後和九阿哥說一聲,九阿哥對此有很多意見,他既對教育心理學這種領域沒興趣,又覺得弘晸當年跑去支教兩年毫無意義,但是弘晸明顯是不需要他給出意見或評價的,他甚至連錢都不找九阿哥要。

插不進手的九阿哥只好把一肚子話給咽回去——早年他還盤算要讓弘晸讀相關的專業,然後進公司來幫自己,現在九阿哥是一點這方面的打算都不敢想了。

更讓九阿哥煩惱的是,弘晸也快三十了,既沒有女朋友,也沒有男朋友,到現在光棍一根。

他一和弘晸談這件事,弘晸就笑他瞎操心,再問多了就索性說“阿瑪你是不是想出櫃?先來我這兒打預防針?”氣得九阿哥想扇他。

“他可能就得一輩子這麼下去了。”九阿哥後來和八阿哥說,“這孩子有問題,結婚是肯定不行了,戀愛也談不了。這還不如在大清呢,如果是以前,我怎麼也得塞給他一門親事。”

八阿哥沒法嘲笑弟弟,因爲九阿哥是真的在爲此事煩惱。後來他問九阿哥打算怎麼辦。

“我還能怎麼辦?”九阿哥嘆了口氣,“拼命賺錢唄,得把弘晸養老的錢都賺足才行。他這樣子也不像是能賺錢的樣子,在學院裡混的那點薪酬頂多夠溫飽,我不能看着我兒子往後變成潦倒的老頭。”

八阿哥心裡想笑,但又很同情九阿哥。

“八哥,你說,這會不會是我的錯?”九阿哥說,“是我那十年放棄了他,所以把弘晸給養壞了?”

“又瞎說。”八阿哥瞪了他一眼,“別什麼錯都攬在自己頭上!就算弘晸做出這樣的選擇,只要他自己過得幸福,又有什麼不行呢?”

九阿哥很茫然,前面那麼多年他都爲這個兒子驕傲,覺得誰家孩子都比不過自家的弘晸,到頭來,沒想到這小子在這兒等着他呢。

八阿哥沒有九阿哥想的那麼悲觀,他覺得這事兒靠的是個緣分,弘晸的緣分還沒到,勉強不得。況且就算是九阿哥自己,還不是人到中年纔在情感上找到了歸宿?

關於斯傑潘忽然搬去了九阿哥的住處這件事,在小範圍人羣裡引起了無聲的軒然大波。大家都很好奇,但是大家都不敢問兩個當事人。

最後,還是八阿哥試探着問了一句。

九阿哥給出的理由是,斯傑潘喜歡他的貓,他想把貓抱走,但是貓不喜歡斯傑潘的公寓,三番五次要往外跑,於是斯傑潘只好把貓送了回來,但他又捨不得和貓分開,最後商定乾脆搬過來,和九阿哥同居。

這個解釋,沒有一個人相信。

那是一隻非常可愛的鴛鴦眼白貓,是斯傑潘在公司樓底下撿的。當時他交給了九阿哥,九阿哥就拿回家撫養,那段時間正好弘晸放假在家,父子倆就把養貓當成了頭等大事。

後來弘晸上學去了,九阿哥偶爾不在家,就拜託斯傑潘過來照看貓。一來二去的斯傑潘也喜歡上了這隻貓,於是就有了剛纔九阿哥說的搬家一事。

八阿哥認爲這完全是託辭,他更好奇了,於是就向弘晸打聽。

弘晸一聽,卻興奮起來:“是嗎?真的嗎!我爸要出櫃了嗎?太好了!”

“……”

“天哪他一個人過得我都看不下去了好嗎,不管是出櫃也好,再娶也罷,那都是好事情啊!當然如果是斯傑潘那就更好,自家熟人,總比外頭領回來的強,我也不用對着陌生的女人喊阿姨了是吧!”

八阿哥放下電話,他覺得侄兒的腦回路和他就不在一個水平線上。

因此,斯傑潘和九阿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沒有人知道,於是胤禛說,只要老九一天不出櫃,大家就繼續默認他們“只是朋友”。

只是,這倆“只是朋友”的男人,似乎好得有點過分,比如中午斯傑潘會做兩個人的便當帶來公司,而且一看就是一模一樣的。再比如九阿哥一個勁兒給斯傑潘買衣服買鞋子買各種奢侈品,去年竟然還買了臺蓮花跑車當做生日禮物送給斯傑潘——連弘晸都沒有過這麼豪華的待遇!

對於衆兄弟的怪異目光,九阿哥的說辭是,因爲斯傑潘對公司的貢獻很大,這是他私人的獎勵。

……還是沒有一個人相信。

十阿哥都給氣樂了:“反正他就是抵死不承認!”

八阿哥笑道:“算了,既然他抵死不承認,咱們就別再問了。”

胤禛說:“也許並非不承認,而是,真的就如他所言。”

茱莉亞點點頭:“他們不是那種關係。”

大家都問爲什麼。

“你們見過他們在公司裡有曖昧舉止嗎?”茱莉亞問,“從來沒有過,對吧?手都不會碰到一起——如果是戀人,怎麼忍得住?”

大家都覺得茱莉亞說得有理。茱莉亞得意道:“這叫女人的直覺。”

但是璩嘉卉卻覺得那倆有曖昧。

“他們不在公司裡有曖昧,只是因爲他們都太懂分寸了,知道一時放縱會給自己和大家帶來麻煩。難道當初八爺和福晉奶奶就天天在公司裡手牽手嗎?”嘉卉說,“他們肯定有曖昧。我這,也是女人的直覺。”

她說完,又添了一句:“我這是腐女的直覺。”

剩下的兩位女性,八福晉認爲九阿哥是直的,因爲她經常在公司和那倆人打交道,這麼多年相處下來,她一點不對頭的地方都感覺不到。

但是十阿哥的蝶姐兒說那倆肯定滾過牀單,她提出一個有力的證據,前幾年九阿哥因爲良性腫瘤動手術,在手術單上簽字的人是斯傑潘。

“這麼多兄弟,他一個也不找,弘晸也沒從學校叫回來,偏偏讓斯傑潘簽字。”蝶姐兒說,“在手術單上簽字誒!這意味着什麼你們知道嗎?!這可是全球的同志們爭取了一個世紀的權利!”

所有的男人都被這四個女人給鬧糊塗了。

大家一致認爲,就算是女人的直覺,看來,也不甚靠譜。

晚飯之前,八阿哥從包裡拿出一張cd,遞給胤禛。

“弘時出唱片了。”

胤禛接過來一看,的確,是一張小提琴的唱片,封面是他兒子弘時。

他依然染着那一頭褐色半長髮,暗紅色的小提琴擱在弘時的肩頭。鏡頭裡,青年沒有笑,神色依然充滿憂鬱。他沒有看鏡頭,卻看着他的小提琴,長睫毛落下一層陰影。

cd上全都是英文,寫着弘時的名字,弗蘭西斯。

除了他們幾個,沒人知道弘時是誰,對外他一直使用英文名,很多人以爲弘時是安德烈的養子,因爲他的身份證明上,和安德烈是一個姓:弗蘭西斯.伊斯特蘭德。

胤禛久久凝視着手中的cd,他沒想到弘時真的出唱片了——而他依然是從八阿哥那兒,得知的消息。

在這之前,弘時甚至連一個電話都沒和他打過。

八阿哥看出他心緒複雜,於是安慰道:“這孩子一貫不愛聲張,也是唱片上市之後,才很簡單的和我提了一句,我也才知道的。”

胤禛努力笑了一下:“不管怎麼說,都是好事情。”

十阿哥說:“所以從這方面來說,弘時的確更像是四哥你的兒子,總算還保留了一部分藝術天賦。”

八阿哥就笑道:“咦?難道蝶姐兒沒有繼承你的藝術天賦嗎?”

十阿哥頓時板着臉孔道:“我沒她這號閨女!”

十阿哥之所以這麼生氣,其實是因爲蝶姐兒的婚事。

蝶姐兒在被父親帶過來之後,適應得很快,而且沒過多久就展露出和她父親一樣的繪畫天賦。但是蝶姐兒選擇了和父親不同的道路,她更喜歡把創作應用於實際的生活,所以後來就專攻室內裝潢設計。

如今蝶姐兒在一家不大的室內裝潢工作室裡上班,錢賺得不多,但蝶姐兒過得怡然自得。工作這方面,十阿哥沒有過多的評價,孩子想走什麼路都可以,他沒覺得女兒必須走純藝術的道路。

他生氣的是,蝶姐兒那兩次失敗的婚姻,對了,加上清朝那一次,已經有三次失敗的婚姻了。

蝶姐兒在過來之後不到一年,就結了婚,丈夫是她在念書的時候認識的同學。當時大家還都很高興,覺得這說明蝶姐兒沒有受第一次婚姻失敗的影響。

然而結婚兩年之後,蝶姐兒就離了婚,十阿哥問她爲什麼,她說,“已經沒有了剛開始的激情”。

好吧,畢竟是女兒自己的選擇,十阿哥也不方便多說什麼,一年之後,蝶姐兒又結婚了,這次是她通過九阿哥認識的公司裡的一個年輕才俊,大家想,這次是長輩介紹的人選,應該沒問題了吧。

結果沒過多久,蝶姐兒又離婚了。

十阿哥抓狂了,他說你到底什麼毛病?這一次又是人家哪兒不好?

蝶姐兒惆悵地說,丈夫沒什麼不好,是她不適合婚姻生活。

十阿哥罵她,太不把婚姻當回事,結婚離婚這麼頻繁,簡直像兒戲。

蝶姐兒卻反駁說,就是因爲自己太認真,所以當婚姻不滿意的時候,她立即選擇離婚,她這是尊重婚姻真正意義的表現。

十阿哥氣得再也不想搭理女兒了。

後來十阿哥說,以後蝶姐兒愛結幾次婚就結幾次婚,但是不要把丈夫帶到他面前來,“一個閨女,仨女婿!我多光榮啊!”

其他的長輩們對此不置一詞,他們已經明白,婚姻是私事,輪不到他們插嘴評價。

只是胤禛很心疼自己送出的那兩個紅包。

他決定往後不管蝶姐兒結多少次婚,他都不再送紅包了。

那天的晚餐,大家圍坐在一張桌前,主人家非常好客,中西合璧的菜擺滿了一整張長桌,這是個歡聲笑語的聖誕節,窗外白雪皚皚,遙遠的地方聽得見不清晰的聖誕頌歌。

席間,小漢斯跑到胤禛跟前,突然問:“先生,你是聖誕老人嗎?”

胤禛笑起來:“爲什麼這麼問?”

“我看見你帶來了很多禮物,所以難道你不是聖誕老人嗎?”

八阿哥在旁說:“不,漢斯,他是我哥哥,他不是聖誕老人。”

漢斯有點失望:“世界上到底有沒有聖誕老人?”

大人們互相看了看。

“有的,漢斯。”胤禛很認真地說,“他只是不太喜歡露面。”

“爲什麼?”

“就像那些大明星,一旦露面,恐怕會引起騷亂呢。”

其餘幾個人都笑起來。

漢斯很認真地想了想:“說得也對。那麼先生,您見過聖誕老人嗎?”

胤禛搖搖頭:“不,我沒有見過。”

“您小時候收到過聖誕老人給的禮物嗎?”

胤禛笑起來:“沒有。漢斯,我小時候……”

他看看八阿哥他們:“我小時候,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聖誕老人找不到我。”

漢斯嚴肅地說:“那你的童年真是太悲慘了!”

其餘衆人,全都大笑起來。

胤禛卻沒笑,他想了想:“你說得也沒錯,漢斯,沒有聖誕老人的童年,確實太悲慘了。不過還好,你看,現在我就能收到聖誕老人的禮物了,幸福來得還不算晚。”

八阿哥忽然道:“我想寫本書。”

衆人望向他。

“就寫我們的故事。”八阿哥看看大家,他笑道,“寫我們自己,就以我們的名字來寫。”

“沒人會相信。”十阿哥說,他笑起來,“讀者會當成幻想故事。”

“那沒關係。”八阿哥看看小漢斯,他伸手摸了摸漢斯的腦瓜,“漢斯沒有見過聖誕老人,甚至沒有和他通過話,可是他相信聖誕老人是存在的。有些事情,不用非得拿出證據來。”

胤禛說:“寫,可以。別把我寫得太壞。”

鬨堂大笑。

“也別把我寫得太傻。”十阿哥說。

“不要把我寫得太狡詐。”九阿哥也說,“尤其,別把我寫成短視的錢串子。”

“不要寫得太悲慘。”安德烈舉起酒杯來,“我們得寫一個快樂點的故事。”

八阿哥很仔細地想了想:“難度有點大。要推翻固有的印象,這本書會很長很長。”

茱莉亞嘆了口氣:“看來,這本書裡沒有我。”

八阿哥笑起來:“不,如果沒有你,這本書就不成立了,沒人願意看你出現之前的故事。”

是的,如果沒有茱莉亞,那麼一切都將停留在過去,胤禛忽然想,他的人生,將會一遍遍在陳舊中循環往復,不會迸發出任何新的火花。

大家似乎都被八阿哥的提議給迷住了,那天席間剩下的時間,全都在討論這件事,幾乎連飯都忘記吃了。

入夜,胤禛坐在客廳寬大的椅子裡,他遙望着窗外的雪夜,心裡又愉快,又有點兒煩惱。

“在想什麼?”茱莉亞問。

“在想……是不是該給福惠打個電話。”胤禛笑了笑,“以及,今晚弘時會給我打電話嗎?”

茱莉亞笑起來:“說來說去,還是放不下這點兒心事。”

胤禛點了點頭。

“雖然如此,但我覺得如今這樣,就已經算是很幸福了。煩惱,總會有一點,每個人都是如此,過往的,已經難以更改的部分,未來的看上去也不太可能更改的部分……我有很多懊悔,對孩子們的,對我自己的,還有對你的。但儘管如此,我也很知足了。”

他擡起頭來,九阿哥和斯傑潘坐在對面靠近壁爐的地方,有說有笑地聊着什麼,八阿哥趴在書桌前,他竟然已經開始構思他那所謂的鴻篇鉅製了。十阿哥在教小漢斯畫畫,一隻胖乎乎的恐龍,還有恐龍的一家……

所有的人都在眼前,他們有着自己的位置,並且還都平安康泰。

這樣的生活就很好了,胤禛想。

他端起手裡的熱咖啡,喝了一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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