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九十九章

老陸和安德烈的到來,這消息胤禛也告訴了胤祥。他和胤祥說,大家終於有逃脫的可能了。

豈料,胤祥聽完之後並沒有表現出驚喜,他說:“我不想走。”

胤禛吃了一驚:“爲什麼?難道你想呆在這兒一直呆到雍正八年?”

當時,倆人在胤祥的府邸,胤禛避人耳目悄悄過來,原本這樣做很危險,但他忍不住要把這事親口告訴胤祥。

“我不能一個人走。”胤祥終於說,“我不能把嘉卉丟在這兒。”

胤禛趕緊說:“是沒叫你把她丟在這兒,當然得帶她一起走!”

“可她適應不了的,四哥。”胤祥擡起頭,看着胤禛,“再更換環境,而且是我們誰都沒去過的未來,她又會受刺激,又會發瘋……嘉卉的神智穩定下來,還不到一年。”

胤祥這樣說,胤禛就不知該從何勸起了。

這次過來十三的府邸,胤禛也見到了嘉卉,胤祥特意叫十三福晉把嘉卉帶來,見見胤禛。

聽說是要見雍親王,嘉卉的神色很驚慌,躲在十三福晉的身後,都不敢看胤禛。

胤禛溫和着聲音問:“嘉卉?你還認得我麼?”

嘉卉低着頭盯着鞋子,不出聲。

胤禛耐着性子,繼續說:“你該認得我的。你忘了?每個週六你都帶着殺生丸過來,讓我帶它下樓去玩——你記不記得我的狗?叫蒜頭的,嘉卉,你不是挺喜歡蒜頭的麼?”

蒜頭這個名字,似乎微微刺激到了嘉卉,她的神色有點遲疑:“蒜頭?它是咖啡色的。”

胤禛驚喜道:“對對!你看你連咖啡色都記得。那,你記得我麼?”

嘉卉呆呆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搖搖頭,小聲道:“奴婢……不認得王爺。”

胤禛大失所望,豈料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旁邊胤祥突然跳起來,抓着嘉卉猛打她:“誰叫你自稱奴婢的!誰叫你這麼說的!”

嘉卉嚇得大哭,胤禛也急了,一把抓住胤祥的胳膊:“你這是幹什麼!十三你給我住手!”

十三福晉在一旁又急又流淚:“爺!你別打她!是我不好!是我教壞了嘉卉……”

胤禛氣得吼他:“你怎麼能向嘉卉動手!你怎麼捨得打她!”

胤祥也氣得臉煞白:“都說了不准她自稱奴婢!說了一萬次了她也不肯改!她是哪門子的奴婢?!是我的奴婢麼!”

“那你也不該打她!”胤禛更生氣,“你從來不打女人的,就爲了嘉卉說錯話,你就這樣打她……你忘了她是誰麼!”

胤祥渾身瑟瑟的抖,忽然,也流下淚來!

“……忘了她是誰的是她自己!我怎麼提醒她、怎麼教她都沒用,她現在這樣子……這樣子,叫我怎麼受得了!”

場面一團糟。

胤禛只得讓十三福晉把嚎哭不止的嘉卉帶下去,又低聲囑咐別再嚇着她,十三福晉抹着淚答應了。

轉回頭,望着同樣喪魂落魄的胤祥,胤禛那一肚子責難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終於道:“你打她,就能起作用?就能把她給打醒?你明知道越粗暴她就越怕你,你還想用蠻力逼她,這不是適得其反麼?”

胤祥只是抱着頭,不出聲。

胤禛在他旁邊坐下,他低頭想了良久,才道:“十三,這事兒急不得。一切的基礎,都得建立在平等的態度上,然後才能取得有效溝通。你至少不能讓她怕你,她才能聽懂你說的話,繼而相信你。”

胤祥擡起頭,表情似哭似笑:“平等的態度?四哥,你在說夢話麼?在這裡,怎麼可能出現平等的態度?”

“這裡面也有你自己一部分責任。”胤禛沉聲道,“你有沒有看看你現在這樣子?如今這府裡上上下下的,誰見了你不怕?”

胤祥垂着頭,不出聲。

胤禛心裡嘆氣,他知道胤祥不好受,被圈禁在這一方小天地裡,像個囚犯,哪裡都不能去,這還讓他保持好心情,那就太難了。

他隨意發火,和奴僕妻妾們說話都粗聲粗氣的,性子也變得古怪偏激,眼中看誰都是三百年前的木乃伊,認定了不能與之溝通,人家有一句說錯他就拿東西扔人家,罵人家“不可理喻”。

所以在胤禛看來,最需要逃離大清的,正是被圈禁的胤祥。

“未來雖不可知,但畢竟是自由天地,到時候準備妥當,你就帶着嘉卉離開。”胤禛說着,想了想,“況且還有我們這些人在一起,我覺得問題不大。就算嘉卉的情況加重,那邊也有足夠的醫療條件來救助。這你不必擔心。”

被胤禛這樣勸說,胤祥的心也多少有點鬆動,他想了半天,才說:“如果到時候,嘉卉瘋得更厲害,那不是得拖累大家?”

胤禛嘆息道:“怎麼會是拖累?我們七個再加上老陸他們,是真正的一夥人。少了誰都不行,其中一個出問題,大家只會想辦法幫忙,哪裡會覺得是拖累?十三你想太多了。”

他這樣說着,胤祥才答應下來。

回來的轎子裡,胤禛模模糊糊地想,胤祥變得悲觀了,他不像以前那樣意氣風發了,從前,他遇到那麼多困難,也沒有一次被難倒過。

他不希望胤祥變成這樣,胤禛想,不管未來發生什麼事,他都要把胤祥恢復到從前的樣子!

因爲嘉卉和斯傑潘同處於一個空間,所以胤禛也多少上了心,他想來想去,還是囑咐了九阿哥一句,叫他不要隨便把斯傑潘放出府邸。

九阿哥默默聽着,最終點點頭:“四哥放心,嘉卉在老十三家裡,現在一心一意做標準清朝婦女呢,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她上哪兒遇見斯傑潘去?況且這個斯傑潘和那倆,是真的不一樣。”

他沒再解釋下去,因爲九阿哥看得出來,胤禛不是很能聽得進這些解釋。恐怕胤禛對斯傑潘的印象,還停留在喪屍世界的那一個身上。

如九阿哥所言,安德烈走後這些天,斯傑潘還真的一直悶在他的府邸裡,哪兒都沒去。因爲九阿哥不准他出門。

起初,九阿哥把他關在書房,說是書房其實屋裡也有牀有鋪,住人沒問題。後來斯傑潘鬧着要出來,說九阿哥這是把他當犯人,九阿哥被他鬧得頭大,只好放他出來,說,可以自由活動,但是不許出家門。

“反正我家這麼大,是不是?差不多算個公園了。”九阿哥安慰道,“你這段時間就呆在家裡,先把周圍狀況適應了再說……”

“爲什麼不讓我出門!”斯傑潘怒道,“我做錯了什麼你要把我關在家裡?”

“你出門幹嘛啊!外頭有迪斯尼樂園還是有米其林三星餐廳?外頭什麼都沒有!和家裡沒區別!”

斯傑潘想了想,九阿哥說得也沒錯,他只好彆彆扭扭地說:“那,是不是家裡哪兒我都可以去?”

九阿哥本來想習慣性地說“後院女眷住的地方你不可以去”,但旋即又一想,這傢伙對女人沒興趣,就算讓他跑去後面自己妻妾住的地方,應該也不會發生什麼事。

至於妻妾們,九阿哥就更不擔心:大清的女性和現代女性有截然不同的審美情趣,她們不喜歡西洋男人,斯傑潘在九阿哥這兒住了小半個月,連那些幹粗活的婢子都不拿正眼看他。

她們說他長得醜,像戲臺上的妖怪,難看得要命。這說法通過九福晉傳到九阿哥耳朵裡,九阿哥吃了一驚。

“醜?他哪兒長得醜了?”

“咦?鼻子那麼高,臉白得像死人,還長着金色的毛,眼珠子是藍的頭髮卻是黃的,這難道還不算醜麼?”

九阿哥笑起來:“是麼?原來你們覺得這樣算醜啊。”

九福晉沒好氣道:“這麼說,爺覺得他生得很俊?”

九阿哥竟點點頭:“我還真覺得他生得很俊。”

他說了這話之後,九福晉就拿看外星人的眼光看九阿哥。

九阿哥知道,妻子爲了他把一個洋人領回家來住,心裡有些不滿,因爲對她們而言,斯傑潘實在太另類了。

所以九阿哥只好叮囑斯傑潘,沒事別到處亂跑,自己的妻子不喜歡他,小心不要惹她發火。

斯傑潘有點吃驚:“你妻子不喜歡我?爲什麼?”

“不爲什麼,總之就是不喜歡。”九阿哥也懶得解釋,“你要四處走,這沒問題,但是,得帶着僕人,不要孤身一人到處亂闖。”

斯傑潘謹遵“旨意”,他沒孤身一人到處亂闖,卻帶着僕人到處亂闖,大白天的他跑去後院和九阿哥的那些側福晉打招呼,照例又是:“你們好,我叫斯傑潘,我比較習慣知道對方的全名,這樣纔好做朋友……”

他的話都還沒說完,那些側福晉庶福晉的,就都一個個尖叫着嚇得躲進屋裡去了。

害得奴僕們紛紛前來告狀,九阿哥聽了,也不好去責怪斯傑潘,只和那些側福晉們說,不要緊的,這洋人不會對她們動手動腳,她們只管把他當成空氣就好了。

因爲家裡的主人是這樣的態度,慢慢的,那些側福晉也不再害怕斯傑潘,雖然他“長得醜”,但大家天天看,時間長了也就看習慣了,甚至偶爾還會逗他一句半句的,因爲這洋人說話着三不着兩的,十分有趣。還有九阿哥的那些孩子,斯傑潘也特別喜歡,能說話能走路的,他就上去逗人家玩,會念書的,他就問人家唸的什麼書,連尚且在襁褓裡的,他都要湊上去瞧一瞧,看長得好不好,“像不像胤禟”……

九阿哥知道了,氣壞了,他說,你還管到我兒子頭上來了!還管孩子長得像不像我?!我自己的孩子長得不像我,難道會像你麼!

斯傑潘眨眨眼睛:“長得像我也沒什麼不好啊,你們中國人不都覺得西方人漂亮麼?”

九阿哥沒好氣道:“再漂亮我也不要!”

生個兒子長得像斯傑潘?他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

斯傑潘還是喜歡直呼其名,九阿哥罵了他好幾次他也不改,只在人跟前稍有收斂。

雖然福晉們不喜歡斯傑潘,但孩子們卻非常喜歡他,因爲這個大塊頭洋人肯放下架子,和他們一塊兒玩捉螞蟻、鬥蛐蛐,就算輸了也只是嘻嘻一笑,不會發火。他既不像那些奴僕一樣陪着小心,又不像父母那樣正兒八經。所以時間不長,孩子們一個個就“斯傑潘”、“斯傑潘”的叫起來。

九阿哥聽了直皺眉,他呵斥那些孩子,說,斯傑潘是你們叫的麼?

但,孩子們該喊他什麼?九阿哥自己也沒主張。

他看不過去斯傑潘抓着樹枝跟着孩子們滿院子瘋跑,就數落他,這麼大人沒個正形兒,怎麼和一羣五六歲的孩子玩那麼大勁兒?

“我不止和他們玩,還教他們東西了。”斯傑潘一本正經地說。

“你教他們什麼了?”九阿哥疑惑地問。

斯傑潘把那些男孩子女孩子都召集到一起,讓他們在父親面前站好,然後問:“我叫什麼?”

“斯傑潘.弗謝沃洛多維奇.格拉諾夫斯基!”孩子們齊聲說,音調婉轉得像在唱歌,還一個個搖頭晃腦的。

九阿哥氣得鼻子都歪了!

“什麼玩意兒!你教他們這個幹嗎!讓我的孩子把你的名字記這麼熟幹什麼!”

斯傑潘眨眨眼睛:“我想和他們做朋友啊,他們當然得知道我的名字。我也知道了他們的名字呢,對不對,弘晸?”

於是九阿哥的長子,七歲的弘晸就咯咯笑起來。

九阿哥沒好氣道:“誰你都想和人家做朋友,你有那資格和我兒子做朋友麼?他們都是龍子龍孫,你算什麼?你是彼得大帝的直系後裔麼?”

他這麼一說,斯傑潘就顯得很沮喪了:“難道我連和他們做朋友的資格都沒有麼?”

他這樣一委屈,九阿哥也訓斥不下去了,他揮揮手,讓孩子們離開,這才哼了一聲:“孩子有孩子的任務,男孩兒得念四書五經,女孩兒得做針線女紅,他們跟着你又能學什麼?畫染色體?配培養基塗平板?學那玩意兒長大了能幹嘛?”

斯傑潘笑起來,他扔掉手裡的樹枝:“那我也去念四書五經。”

九阿哥嗤之以鼻:“你念四書五經?你連毛筆都不會拿。”

“我會!我會寫毛筆字!”斯傑潘立即分辯。

九阿哥吃了一驚:“你會寫毛筆字?”

他旋即把斯傑潘領進自己的書房,給他筆墨紙硯,讓他寫。

大大出乎九阿哥的意料,斯傑潘竟然真的會寫毛筆字!

九阿哥拿着那張“牀前明月光”,仔細看了看,不帶表情地點點頭:“還行,中規中矩,只能說不難看。”

“什麼?我練了好幾年,你就給我這種評價?”

九阿哥放下那張紙:“你練毛筆字幹嘛?家傳啊?”

斯傑潘握着筆,低頭看着紙,過了一會兒,才說:“不是的。”

九阿哥有點奇怪,他低頭仔細看看斯傑潘的側臉,忽然,他明白了些什麼。

“哦,有人喜歡,所以你就練了寫給他看,讓他高興,是麼?”

斯傑潘只低着頭,不出聲,那張臉好像蒙上了一些不清晰的東西,像蝸牛縮進它脆弱而可憐的殼裡,雖然那不過是自欺欺人。

九阿哥到了嘴邊的諷刺,又咽了回去,他順手從書架上抽了本柳公權,扔給斯傑潘。

“要是真的喜歡,就拿這個練。”他淡淡地說,“字寫得太差,弘晸都會笑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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