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
少年餘淵忽然有點不好意思,轉開了眼睛,說:“出去玩之前,我先給你找一身衣服穿吧……外面人多,不能光着。”
等等,不能光着?
她光着呢?
啊,果然是做夢,只有夢裡纔會常常一低頭,發現自己什麼也沒穿;有時羞恥感會強烈得叫人想躲起來,有時卻能大搖大擺、登堂入室。 WWW✿тtκan✿¢o
自己現在八成屬於第二種情況……
誒?
林三酒低頭看着自己好好的背心和野戰褲,有點愣。她的衣着不是挺完整嗎?
“你放心,我什麼也沒看見。”
少年餘淵已經轉過了身去,拉開衣櫃門——他們剛纔好像還在戶外陽光下,一說要給她找衣服,林三酒馬上發現自己正站在餘淵的臥室裡,看着他從衣櫃裡拿出了一件外套和一條短褲。
確實不太可能看見什麼,林三酒心想。
“希望你別嫌不好看,”他將衣服遞過來,說:“我們黑山鎮上最近布料挺緊張的,我也沒有更多衣服讓你選了。”
外套袖口邊緣被磨得泛白;短褲的號特別大,繫繩被拽得鬆散了。很顯然,餘淵不是這兩件衣服的第一任主人了。
穿就穿吧……林三酒懷着疑惑茫然,把外套套上了。
加個外套倒是沒什麼,要把短褲套在野戰褲外面,可實在有點費勁;不過餘淵好像絲毫沒有意識到,在她怪模怪樣的裝束前,笑着說:“好,這樣我們就能出去逛逛了。”
總記得……黑山鎮不是什麼好地方來着?
林三酒隱約感覺自己好像去過一個叫“黑山鎮”的地方,但細節卻想不起來了,就像是她在試圖回憶一個夢……只記得,她最後是好不容易纔從黑山控制下跑出來的。
但這話說出來,就對餘淵太不禮貌了。
再說,餘淵又不會害她。
陽光暖熱明亮,磚紅色人行道上的一條條裂縫,都被曬得清清楚楚。灰塵飄散在乾燥空氣裡,路邊樹上剛結了青芒果;青芒果只掛在樹的上半截,人手能夠着的高度上,枝條空空的,一隻果也沒有。
“黑山鎮不太大,”餘淵解釋道,“但是挺漂亮的,是不是?建築物都有點年頭了,過去的建築風格,我覺得很好看……”
或許吧,林三酒心想,如果她能看出建築物原本樣子的話。
幾乎每一道外牆都斑駁脫皮了,水漬將牆根浸得漆黑;午後天氣好,不少人家打開了大門通風,從她經過的每一個幽深昏暗的門洞裡,都飄出了一股濃郁又渾濁的煮白菜氣味。
她遙遙看見一間民宅,似乎屋頂瓦片壞了,就蓋了一塊黑乎乎的東西遮着;林三酒剛想走近兩步,看看那黑玩意兒是什麼東西,胳膊突然被餘淵一拽,聽見他叫了聲:“小心!”
林三酒一低頭,發現自己面前的人行道上,不知何時敞開了一張黑漆漆的圓嘴——下水道井蓋不見了。
她眯眼看了看民宅屋頂,又看了看下水道,最後看了看餘淵。
“咳,”餘淵又一次浮起了不好意思,摸了摸後脖頸。“實在沒辦法,找不到修補的材料了……也不能讓他們一家老小日曬雨淋嘛。鎮上的人都知道這個下水道沒蓋子,所以倒是沒什麼危險。”
黑山鎮似乎經濟很蕭條……
林三酒點點頭,繞過下水道,邊走邊問道:“對了,黑山在哪?”
餘淵一怔。“啊?什麼黑山?”
他的反應,讓林三酒也怔住了。
她隱約記得,自己以前每次去黑山鎮,都有個“黑山”存在;可是鎮子上最高的東西就幾棟四五層高的樓——別說黑山了,她記得來時看見過,鎮子邊緣只有一片荒涼土地和零散樹林,連一座土丘也沒有。
“黑山在名字裡呢,”餘淵笑起來,說:“我也不知道爲什麼要叫黑山鎮,鎮子明明不靠山嘛。”
“怎麼好像沒有什麼人呢?”林三酒張望着問道。
“你來得巧了。今天有一箇舊物集市,可以以物換物,或者買些二手東西,很熱鬧……估計現在人都聚集在鎮心廣場了。”餘淵擡起手,給林三酒看了看不知何時多出來的一隻塑料袋,說:“我們也去看看吧?”
“好啊,”林三酒也來了興趣,“我卡片庫里正好有一大批用不上的東西呢。”
餘淵說得沒錯;與鎮上的荒舊寧靜相比,鎮心廣場簡直換了一個地方。
沒等走近,交談和吆喝聲就先一步被風吹來了,廣場上影影綽綽,盡是來往的人。有人用木條板搭了個攤子,有人就在地上鋪開一張布,還有人將家裡的晾衣架推出來了,掛着許多零碎的小東西——林三酒才一走進廣場,就見好幾個人十分親切地衝餘淵招呼道:“你來啦!這是你朋友?”
“從鎮外來的,”餘淵笑着介紹道。
幾個字,頓時造成了地震的轟動。消息像野火一樣燒開了,幾個小孩從攤位後跑出來,看動物似的遠遠圍着林三酒看,餘淵揮手趕也趕不走;幾個女人交頭接耳一陣,派出一個面善的,想要摸一摸林三酒的皮膚——“誒呀,”那中年女人一觸而收回手,“怎麼這麼光滑?可真好,像抹了……抹了油似的!”
光滑嗎?她也沒少經歷磨難啊。
“別看他們這樣……但是人都不壞,”餘淵小聲解釋道,“只是黑山鎮很少出現外地人,對你好奇而已。”
“黑山鎮很偏遠?”林三酒問道。
“你一路過來,你應該最清楚了啊,”餘淵瞥了她一眼。
……也對。
只是林三酒也記不清楚,她怎麼來的黑山鎮了;不過,它的地理位置一定不怎麼好——連與外界往來都近乎絕跡了,怪不得經濟蕭條呢。
跟她隱隱擔憂的不太一樣,鎮民們倒是挺熱心。
鎮上似乎人人都認識餘淵,一路上總有人跟他打招呼、拍他肩頭、給他倒水喝;連帶着林三酒也沾了光,當餘淵被幾個鎮民拉住商量事情的時候,她閒逛幾步,就遇見了一個要送她東西的攤主。
“餘淵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女攤主十分豪爽地一揮手,說:“你看上什麼,儘管說!”
林三酒倒不好意思起來了——她實在說不出口,攤子上的東西幾乎都是破爛。
一個處處破皮的搪瓷盆,卻招來了好幾個人問;一袋子雞糞,林三酒已經儘量站得離它遠了;幾隻不成套的、磨花了的玻璃杯碗,還有一雙擦得乾乾淨淨、鞋底都走薄了的塑料拖鞋。
“怎麼餘淵的面子這麼大呀?”林三酒束着手,什麼也不拿,笑着改了話題。
“我女兒就是他救的,”攤主儘管面上笑意未散,卻已經籠上了一層心有餘悸。“當時情況特別兇險!我們誰都沒有預料到,地上突然開了一個那麼小的洞,好像專門挑孩子下手似的,附近大人都沒感覺呢,我女兒卻正好掉進去了……要不是餘淵眼明手快,衝開人羣,一把把她拽出來——”
她說到這兒,不得不緩一緩,才繼續說:“我今天可就沒閨女了。”
“真不愧是餘淵。”林三酒吸了口氣,“地面塌陷了?後來補好了吧?”
女攤主瞥了她一眼,神色有點兒古怪。
“沒有看上的東西嗎?你可不能跟我客氣。”
可真不是客氣……林三酒轉了一會兒之後,發現女攤主並不是獨此一家擺出了一地破爛的。
儘管舊物集市上人流熙攘,興致高昂,可是黑山鎮物資匱乏,也就意味着集市上也不會出現什麼好東西——再平凡、再瑣碎、再不值錢的用物器具,壽命也被延長到了極限;只要一拎還沒散架,總有人需要的。
餘淵雖然年紀不大,卻很受信賴仰重,總要被人攔住問這問那。林三酒好像一隻他放丟了的風箏,在集市上走來走去,看得越多,越覺得不忍心——等她走到一個攤位前時,她頓時走不動了。
“波西米亞?”林三酒冷不丁蹲下身,把那個頂多五六歲大的女孩給驚了一跳。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小女孩板着臉,問道。
還真是?波西米亞也在黑山鎮?
“你爸媽呢?”林三酒問話時,恍惚記得波西米亞似乎沒有爸媽。
“你是誰?”波西米亞倒豎着眉毛,好像因爲常年保持着同一種表情,面色總像是隨時要咬人一口。“你別問東問西,你要買還是交換?”
林三酒低頭看了看她攤位上的東西,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缺什麼,我都給你。”她都快抑制不住掉淚的衝動了,“這些東西我不要,你也別要了。要吃的嗎?”
波西米亞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連帶着面部肌肉都柔和了點兒。
“這個牛油麪包,我給你全拿上,”林三酒一邊說,一邊將食物解除了卡片化。“你瘦骨嶙峋的,缺乏營養,光吃這個不行……”
然而波西米亞看着她一樣一樣地把東西放在地上,卻並不來拿,一動不動地等了一會兒,面上漸漸浮起了困惑。
“你不是說要給我吃的嗎?”她問道,“吃的呢?”
正在找地方壘一大袋子蝦肉餅的林三酒,聞言一頓。
“餘淵,”波西米亞仰起頭,朝林三酒身後叫了一聲,“這個人是你的朋友?她是不是……嗯,頭腦不太好使?說要給我吃的,可是半天了,她就在這兒比劃空氣呢。”
林三酒一時反應不過來,呆愣愣地回過頭,與正好趕上來的餘淵四目相對。
“你在幹嘛呢?”餘淵也蹲下來了,摸了摸波西米亞的頭頂,向林三酒問道。
林三酒看了看面前小山一樣的吃食,張開嘴,有點傻了。
“你別逗她了,”餘淵有點埋怨似的,小聲說:“她一個人過日子,已經很不容易了。”
他們看不見?自己不能把東西帶入夢裡嗎?可是這些吃食……不也是她夢見的嗎?
眼看波西米亞臉色越來越臭,餘淵嘆了口氣。“要不,你今晚來我家吃飯吧?”
波西米亞頓時沒忍住喜色,小臉都亮了——等二人站起身時,餘淵低聲說:“這孩子特別能吃,今晚我們可能要吃不飽飯了。”
“那個……你看不到地上的東西嗎?”林三酒問道。
“她賣的?我知道,都是沒什麼用的垃圾。”餘淵又嘆了口氣,說:“她就是靠鎮里人接濟長大的,能有什麼好賣呢。”
林三酒有許多問題想問,比如鎮子上有沒有人務農;所需材料、物資又是從哪運來的;鎮子都出產什麼……可是這些問題,她一個也沒有來得及問。
因爲下一刻,鎮心廣場中央忽然塌陷下去了一個巨大的深坑。
地面顫抖着轟然向自己深處跌落,灰土塵霧濃濃地滾起一片黃煙;僅僅是幾個搖顫,就有不知多少人一聲也來不及出地消失了。
尖叫聲、架子斷裂聲、奔逃的腳步聲、東西被撞翻的雜響甚囂塵上,卻始終也掩不住來自地面深處的,慢慢斷開、慢慢擴大的,彷彿肉被撕開一樣的沉悶響聲。
林三酒緊緊抱着波西米亞,與餘淵遙遙站在廣場邊緣,遙望着大地張口之處,氣息還沒喘定,一時有點頭昏腦脹。她甚至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跑到這兒來的了。
“沒事了,”遠處有人在大喊道,“沒事了,這次的坑大概有五六米長,只在廣場中心,已經停了!”
“掉進去了多少人?”又有人問道。
“不少,”不知道是誰應道,“要是有人確切知道掉下去的是誰,勞煩你們回家時去通知一聲家屬。”
“應該的,應該的,”餘驚未消的鎮民們,一邊緊緊抓着自己的東西,一邊應道。
“坑?”林三酒低聲說着,朝餘淵看了一眼。
他的面色相當難看,垂着睫毛,只“嗯”了一聲。
“大家別慌啊,”好像有個負責人,此刻爬上了一張桌子,喊道:“把附近都收拾收拾,願意回家的回家,願意繼續的繼續……坑結束了,今天這附近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什麼意思?
林三酒茫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周圍鎮民們拾起家當,川流來往,繞開中心散發着昏黑腥氣、正在緩緩合攏的深坑,繼續擺起了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