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定時番外篇·四

不定時番外篇·四

“其實,姐姐啊,這寨中平素究竟算是誰當家啊?我都糊塗了。”

當心直口快的綠兒問出這麼一句時,連素來沉穩的阿青都忍不住停下手中活看了她一眼,皺眉反問道:“爲何這麼講?你覺得該是誰?”

綠兒真名當然不叫綠兒,就像阿青真名不是阿青,自打入了這山寨後,曾經的姓氏就已連同身份與過往一道死去,如今她們就只是寨兵綠兒與阿青,若一定要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阿青其實喚做冬青,冬字是一個輩分,代表了她是建寨的首批寨兵之一。

而綠兒才加入這山寨沒多久,被分派給阿青帶,名字也是阿青起的,阿青就是她的上官和長輩,一個月相處下來,開朗自來熟的綠兒對這位上官已是十分親密無間,私底下說話更不禁忌,如今見對方皺眉也不畏,依舊搓洗着手中衣物,嘴裡回道:“小妹覺得當然該是寨主,但我入寨也有月餘了吧?卻見也沒見過寨主一面,連她老人家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平素都是那大管事指東說西發號施令,也莫怪得小妹疑惑嘛。”

提起那位大管事,綠兒就不禁撇了撇嘴,她對此人總難有多少好感,當初就是此人對她做了諸多入寨考驗,那種種的探究審視包括最後的殺人明志並不是什麼愉快的記憶。

她不怕殺人,她就是殺了那個試圖佔自己便宜的表兄才逃家來落草爲寇的,但被逼着殺一個五花大綁的婦人時終歸是不落忍,哪怕這婦人據說是山寨裡私通男人不知廉恥的叛徒……當然最後她還是照做了,不得不橫下心做,只是那大管事當時的眼神也就此留在了心中,說不清這算是什麼眼神,但每每憶起,綠兒總覺得不太舒服就是了。

作爲負責帶她的人,阿青自是明瞭她心思,見狀告誡道:“此話你對我說說便罷,以後不要再提,否則怕給聽了誤會去。大管事是能者多勞,她雖性情剛愎了點,但寨中頗得人心,當初若不是她領頭與那幫奴販和盜匪鬧,只怕我們一干姐妹也遇不上救星,如今早已陷了煙花柳巷求死不得……聽聞大管事乃忠良之後,族中得罪閹患才遭了大難,她讀書原就多,又見過世面,管理寨務多些也屬情理之中……”說到這兒阿青頓了頓,又正色道:“當然,無論誰管事,寨中真正當家只有一位,這點毋庸置疑!寨主她老人家有時候不在寨中,你也是趕巧,不過她約莫很快就能回來,到時候就看得到了。”

阿青平時話不多,很難得提及當初,所以綠兒對建寨伊始之事所知甚少,只隱約知道最初被寨主搭救的數十名女子是一隊奴販勾結官兵從各色囚人中買來的,本意應是要販到繁華處的煙花之地,卻在定軍山遇到一股山匪欲黑吃黑,後來不知道怎麼搞的,又給當時孤身途經此地的練女俠一舉消滅搭救了衆人,再借山匪的老巢重建,這纔有了定軍山這座大寨……

雖說對其中詳情其實很感興趣,但綠兒並非大大咧咧到沒邊的人,就算只聽那一鱗半爪,她也知道阿青定也有一段十分揪心的過往。她看重這友人,平時顧忌了對方心情從不打算深究,此時也話題一轉,嘻笑道:“真的麼?那實在是好,入寨這些日子,盡聽大夥兒傳咱們寨主如何如何了不得,竟說的如同仙骨仙容九天神女一般,我也早盼着能一睹她老人家的風采了呢!”

阿青只笑了笑,沒再多話,眼神中卻不由得流露出了認同之色。

事實上沒過幾日,綠兒果然如願以償地看了自家寨主的風采,那一名妙齡少女現身豔陽之中,談笑間劍光乍現,輕易就將前來尋釁挑戰的七八名綠林大漢鬥了個東倒西歪潰不成軍,身手出神入化不消說,那道人影立於晴霄之下,身襯山嶽靈景,更是如此神儀內瑩英華無雙……以至於很多年之後,綠兒也清清楚楚記得這一幕。

只不過當見識到如斯一幕時,她還不知道,自己將來能有幸成爲山寨中爲數不多的幾個,寨主的近身親兵。

說是親兵,其實也不過是幫忙做些瑣碎雜事的侍從而已,畢竟威名遠播的玉羅剎練大寨主從不需要別人來保護。但這並不妨礙綠兒爲此自豪,其實她知道自己能成爲親兵是沾了阿青的光,阿青性格穩重少說多做,也難怪大管事冬筍會選她,而綠兒則是順帶的,不過沒關係,因爲這個順帶,綠兒甚至看冬筍也順眼了許多。

能親近神祗般的寨主已足夠令人歡欣,當發現原來不太忤逆她時,寨主其實也常說說笑笑蠻好相處的,這種歡欣就更甚,帶着如此的好心情,綠兒度過了愉快的一年,完全習慣了定軍山寨這個家,而玉羅剎便是這個家獨一無二的家主。

一切彷彿順理成章理所當然,理所當然到恐怕沒誰分神考慮過,在玉羅剎心裡,家是什麼樣的,家人是什麼樣的。

至少作爲近身親兵的綠兒從沒想過。

直到一年後的某日。

定軍山寨建立近兩年,短短時間風頭已是一時無兩,這既是大夥兒同心協力經營得當,更是因爲她們的寨主獨步天下從未一敗。這兩年練大寨主大大小小已交鋒過不知道多少戰,山陝一帶的綠林豪傑已由上門挑戰變作登門拜訪,奈何練寨主嗜武,哪怕是來恭敬拜訪的也免不了要拉着別人打一架切磋,遇到好對手更是真心歡喜,這般直來直去得罪過一些人,卻也結交了許多生性耿直的綠林草莽。

這一天便是如此,來訪的道上朋友中一名姓羅的大漢有身好功夫,尤其一雙苦練多年的鐵砂掌剛猛無比,江湖送了諢號叫羅鐵臂。這羅鐵臂雖也是個做無本買賣的大盜,但爲人豪爽實在,敗了個心悅誠服後當即俯首稱臣,練寨主第一次對上鐵砂掌這種內家硬功,也鬥得十分愉快,雙方把酒言歡,待到盡興撤宴時,難免就有些酒意上頭。

作爲近身親兵自然知曉自家寨主酒量幾何,這時早已在林中小屋備好了醒酒之物,練大寨主坐着接了一碗醒酒湯倒下肚,又接過涼悠悠的溼巾擦了擦面,眼中的醉意就減了幾分,卻還是有些迷迷濛濛的,不若平時銳利有神,倒是平添了幾分無邪。

“寨主您老人家今天可真喝了不少,就算是特意備下的淡酒,也禁不起這麼喝啊。”做了一年的親兵,自來熟的綠兒早已褪去了最初的拘謹,此時就忍不住搭話道:“平時您不是不待見杯中物的麼?今兒是怎麼樣?莫不是打的特別痛快,所以也喝的特別痛快?”

寨主老人家平時不要伺候,喝高了卻也不介意有誰替她脫靴更衣,此時只是端坐不動任人服侍,懶洋洋連眼也闔了起來,嘴裡倒還清楚道:“痛快?那羅鐵臂的鐵砂掌確是不錯,有趣倒是有趣,痛快卻還談不上,天下間能與我打痛快的不多,他不在其中。”

“那倒是,不過寨主您會遍天下高手未嘗一敗,能讓您老人家覺得有趣也已是天大殊榮了吧。”

這麼說時綠兒正低了頭在替自家寨主脫靴,所以講得有點漫不經心,雖說有點漫不經心卻也是真心實意,她就是如此覺得的。

“未嘗一敗?”卻聽到頭頂傳來醉意朦朧的笑聲:“誰說的?明明我在會的第一個高手那裡就敗了個徹底。”

微驚擡頭,原本閉目端坐的少女已改做了一手托腮斜倚桌邊,看模樣是星眸微啓脣勾笑意……似乎醉意復涌了。“寨主?”綠兒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正把目光望向一旁倒水的阿青求助,自家寨主卻又莞爾一笑,滿不在乎道:“怎麼不信?不信可不行,輸就是輸,贏就是贏,我可不怕對你們說清楚,免得你們以爲我是在吹噓。”

其實很想回嘴,世人只會吹噓如何贏,哪兒有人吹噓如何敗?但綠兒還沒開口就被阿青拉了一把。

趁着這空隙,寨主大人卻已打開了話匣子,只是那些醉意朦朧的話,十句倒有九句沒頭沒尾。

實際上練大寨主第一句話就有些磨牙。

“那高手……雖說我也認她是名高手,卻真不是什麼好東西……”她不悅道,本有些渙散的目光此刻卻凝了戾氣:“那麼大個人,半夜三更欺負我兩名手下,還欺負……欺負她……真不知道羞的老不修!將來我定要尋個機會與她算總賬!”

半夜三更?手下?說到手下,除了定軍山的姐妹們還有誰?與阿青面面相覷一眼,綠兒到底沒忍住,小心問道:“寨主,這……誰被欺負了啊?”

醉眼迷濛的少女聞言一怔,而後蹙起眉不假思索道:“她被欺負了……唔,她就是她,我纔不叫她的名,她不回來我就永不叫她的名,話都不會與她說半句!”說到這兒的練寨主又從不悅徑直換做了憤憤,拍桌道:“我只是去救我手下,纔不是要救她!誰知道她也在那兒,三年了……哼!鬼才要理她,傷了也是活該,還那麼不自量力想管我,還搶了服毒,更是活該,我不會去瞧她的!”

不是要說高手麼?這話題又是哪一齣?面對自家寨主從未見過的……孩子氣,綠兒真是又覺得開眼又覺得無措,倒是阿青默默在旁守了一陣,大約是覺得時機差不多了,就上前一步扶住那人,恭敬的低聲勸道:“寨主,您醉了,時候也不早了,還是歇息吧?”

阿青的聲音低柔,其實挺順耳的,果然練寨主聞言也停了下來看了看她,只是不知道爲何,綠兒卻總感覺那目光挺遠,其實並沒有看着阿青。

“嗯,歇了。”最後寨主吐了口氣,掙脫了攙扶起身擺手道:“我說不去瞧她,就不會去瞧,你自己去吧。”

隨着又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語,寨主大人果然獨自穩穩邁開腳步走到榻邊,毫不猶豫地拉了被褥躺下蓋好,就擰着眉閉上了眼,再無聲息。好在之前已除去了外衫和靴子,也擦過了臉,就是這般睡下亦無不可,阿青默然端了水盆,示意了綠兒一眼,就輕手輕腳退出門外。

而當熄了燭火緊隨阿青其後出了門,正回身準備輕輕掩上門扇時,綠兒聽到屋中又傳來一聲夢囈,正道:“師父……怎麼還不去?天都黑了……你也不想理她麼……”這次竟是有些焦急和埋怨。

突然莫名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翌日練寨主她依舊早起練劍,彷彿全不記得這樁事了。而約好了般,阿青與綠兒也沒再提及過,更不曾對別的姐妹談起。阿青怎麼想的綠兒並不知道,只是有時候獨自她回想起來,依舊覺得有點不是滋味。

那個存在,那個寨主口中的她……亦或是他?究竟是什麼樣的?是家人麼?是故人麼?會有朝一日出現在這裡麼?綠兒也曾經這麼胡思亂想過。

結果怎麼也想不到,這個“有朝一日”,其實一點也不遙遠。

九月涼秋時,接到了陝西綠林領袖派其子王照希來定軍山聯絡拜訪的消息,隨後更是探到竟有五股盜匪有眼無珠,打上了他的主意。同時早盯上的一位朝中大臣也如消息所傳那般攜財卸任返鄉。兩邊人馬在大安驛撞個正好,倒是方便了山寨,當夜寨主親自帶了數十寨兵,果然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兩股人馬一道押運上了山。

這本沒什麼,練大寨主出馬,手到擒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在所有人的預想之中,只是事情在其後,卻因爲一句話而起來變化。

“怎麼?原來寨主您老人家並不曾派出過手下暗中與小弟接觸麼?”

安置了羣雄,隨後就是與那王照希會面,而獻上金寶後寒暄了沒幾句,這看似沉穩的年輕人突然就冒了這麼莫名其妙的一句。

練寨主她老人家顯然也覺意外,眉頭一挑,就反問道:“此話從何說起?”

“是這麼回事。”那王照希覺得是自己弄錯,有些訕訕地解釋道:“小弟因自知被人綴了尾,所以在近七盤關時,爲求萬全混入了卓老大人一行。當日同時加入的還有一名年輕女子,我曾經見她與賊人交手,總覺得那身手出招與寨主您十分神似,便誤以爲此人乃寨主派來接引的親信,誰知竟錯了,真是慚愧,慚愧。”

這人只顧了低頭稱愧,所以沒見到,眼前的練大寨主突然就是面色一沉。

侍立在旁的綠兒看到了,所以心中倏地跳了幾跳。

“哦?竟有這樣的人物?”沉臉之後,練大寨主又勾了嘴角,似笑非笑道:“倒是讓我想認識認識了,只是不知那姑娘現在何處?姓甚名誰?又是怎樣的容貌性情?”

王照希不疑有他,一一如實回答道:“應該是還和卓老大人一行在一起吧,小弟只知她姓朱,閨名卻是不方便打聽的。這姑娘人前常戴一頂竹笠遮面,一路上話語也少,小弟更不好唐突佳人,是以容貌也說不太明瞭……只是聽音識人,想必是個溫婉的性子,倒不太像武林中人。”。

“哦……那麼這位朱姑娘用什麼兵刃對敵,這,王兄總說得上來吧?”練女俠狀似不經意道。

“這個倒是容易答,那姑娘只隨身帶一把精鐵短劍,長不過一尺六,寬不足兩寸。”

一語落地,剛剛還狀似不經意的練寨主已驀地站起身,一言不發就離了大廳。而比起滿頭霧水的客人,這時候倒是兩位親兵反應更快,阿青邁前一步,一面與王照希解釋圓場一面迅速遞了個眼色,綠兒收到自然會意,也隨即大步流星追了出去。

前面的身影走得極快,卻並沒有運起那出神入化的輕功,好似急切之中帶着猶豫。綠兒也顧不得其他,跟了一段路,見自家寨主似乎是要往安頓客人的偏堂而去,就忍不住出言提醒道:“稟寨主,若時間不差的話,偏堂已經沒人了……您忘了麼?酒宴已經備好,那批客人此時應該是在往聚義廳的路上纔對。”

聞言,練寨主方頓住了腳,她好似真忘了這件不久前親自吩咐下去的事,如今被一提醒,方纔“哦”了一聲,卻也不多話,旋即就是腳步一轉,當綠兒以爲自家寨主會就此直奔聚義廳時,卻又見她走向了另一條山間小道。

這條小道的盡頭並不通往聚義廳,卻居高臨下,能遙遙望見前寨通往聚義廳的幾條道路,當綠兒跟着自家寨主選好位置站定身形時,下面正有一隊人蜿蜒而來,人影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綠兒很容易就鎖定了其中一道身影,這倒不是她多有預感多心靈相通,而實在是自家寨主太過凝神注視,簡直就是目不轉睛。

那道纖細身影,顯然是屬於一名女子的。

當時,綠兒覺得按自家寨主的性子,只怕會迫不及待上前招呼纔對,誰知道練寨主她只是在山坡上默然看了那麼一會兒,然後就突然一轉身,笑道:“走!隨我換身衣裳去聚義廳,正有幾場好戲等着咱們鳴鑼開演呢!”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邁開了腿,這一次倒是氣定神閒,不再步履匆匆。

這番神態語氣,本是再普通不過的,卻令此時跟在身後的親兵第一時間聯想起了那夜的寨主……所以……綠兒心情複雜地想着,她大約明白這位姑娘是誰了。

這位姑娘,便是寨主口中的“她”,是能令大夥兒心中神祗般殺伐決絕的玉羅剎變得焦急、憤憤、甚至孩子氣般使性子的存在。

嗯,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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