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所長的年飯

長城越野車行進在雪後一片泥濘的公路上,跟在前面見不到頭,後面看不到尾的車流中像蝸牛一樣爬行。何小宇感嘆,現在的農民真的是富了,在外打工的人,都能開着自己的車回村了。看道路兩旁的積雪,一片片如白雲般鋪在田野山裡的低窪地帶,河岸邊的樹叢下,掛着一片片晶瑩剔透的冰凌,莊稼地裡的蘿蔔白菜綠油油的,一叢叢青翠的小蔥大蒜傳來誘人的清香。

何小宇的表情籠罩着愉悅,看身邊的林琳,卻還在不停地接電話,似乎都是女同學們說不完的家常話。好不容易清靜了一些,纔對何小宇道:“我家裡很窮的呀,你們城裡人,不要嫌我家裡髒就是。”何小宇道:“我老家也是農村的,我嫌什麼髒,你不嫌我髒就行了。”林琳撲哧一笑:“你老家農村的?你髒什麼?除非你心裡髒。”何小宇也笑道:“我心裡原來是髒的,自從見到你,心裡就乾淨了。”

何小宇向林琳打聽家裡的情況,原來她父親是村裡的老支書,一直在家,沒有外出打過工,不但不像其他在外打過工的人賺到錢,還以身作則,響應計劃生育號召,只生她一個女兒。母親在鎮裡百貨商場當售貨員,一家人雖是不愁吃穿,卻眼看別人家都蓋了新房,自己家卻還是磚瓦平房,全村像她家住這種磚瓦平房的人家,也不多了。

從鎮裡到河界村,只有六七公里的路程,卻行了一個多小時,到了河界村,車子在幾棟樓房前停了下來,林琳帶着何小宇到了一座磚瓦房前,林琳的爹孃早已在門前恭候,見二人來了,忙點了一掛鞭炮放了。何小宇看林琳父親年紀雖不大,頭髮卻已花白,林母看上去卻只有40歲年紀,顯得年輕幹練。倆老見了林琳和小宇,笑得合不攏嘴,接過何小宇遞上的禮品,將二人帶進堂屋,林琳娘就忙着打掃了桌子,擺好條凳,洗了酒杯,篩好酒,端了一盤糖果瓜子出來,就請何小宇上桌喝酒吃瓜子。

林琳一家正在熱鬧,卻聽門外傳來婦人的聲音:“姐!說是林琳的男朋友來了呀,我來看看。”林琳娘忙出門,原來是林琳的姨父一家都來了,忙讓進屋,林琳對何小宇道:“正要去找他們呢,他們卻先來了。”何小宇一時不明白:“來的是誰呀?”林琳道:“還能有誰,姨父一家子呀!”正說着,卻見一位十五六歲的身材單瘦,一臉清純的女孩子,驚喜地叫了聲“姐”,便撲到林琳身上,又看了看何小宇,向林琳使了個眼神。林琳便向何小宇道:“這就是我表妹,你叫他小紅吧。”又向小紅介紹了小宇。衆人一道上桌。

這姨父姨母便纏着何小宇問長問短,林琳便拉了小紅到了臥室,小紅這才問:“姐,你怎麼認識的?他真的是你男朋友?你不是說不想這麼早找男朋友嗎?”林琳不回答小紅的話,卻輕聲問道:“姐問你,林茂秀一家人回村了沒?”小紅疑惑地答:“回來了呀,問她幹嗎?”林琳問:“你聽沒有聽說過她哥哥林茂生有個女兒,叫林嘉麗的?”小紅搖了搖頭。林琳道:“姐交給你一個任務,如果這個林嘉麗回來,你告訴我。”小紅道:“我也沒有見過這個人,你打聽她幹什麼?”林琳這才把她帶小宇來的目的一五一十向她說了,說得小紅一時既驚又喜:“真的?”林琳道:“姐纔多大,還沒有畢業呢,找什麼男朋友,姐是帶着任務哩。”小紅一聽,更是對林琳一臉崇敬的表情,道:“只是,我同林曉霞還是同學好朋友,你卻讓我來抓她姑姑。”林琳道:“林嘉麗也是我們一個村的人,我們與林茂秀也是擡頭不見低頭見,你以爲我想抓她!你知道她姑姑林嘉麗有多壞嗎,她拐賣人家孩子,讓好多個家庭成了失獨家庭,讓好多家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殺人的人可恨吧?可這種人比殺人還可恨哩!你是高中生,應該有這個覺悟吧。”小紅點了點頭。林琳道:“這件事,你千萬要保密,除了我,任何人都不能說,包括姨父姨媽,你不是與林曉霞是同學嗎,這樣更好,你可以請她到你家或你到她家一道做作業,她家有什麼事,就知道了,還有,把她家所有人的電話問到,告訴我。”小紅道:“我有林曉霞和她媽的電話。”林琳道:“還有她爸的,也要,要到後發給我。”小紅點了點。林琳又鄭重囑咐:“千萬千萬不要向任何人說,林曉霞一家人如果不知道這個事,我們抓林嘉麗,與其他人一絲一毫的關係都沒有,要是讓林曉霞一家人都知道了,讓林曉霞家人走漏了消息,這就是向罪犯通風報信,這就是害了林曉霞一家人了,也害了我,你懂麼!”小紅連連點頭:“我懂我懂,姐,你放心,我死也不向任何人說的。”

第二天,林琳便帶着小宇來看姨父母,姨父母見了,歡喜不已,忙放了一封鞭炮,鞭炮聲把隔壁家林茂秀也驚了出來,認得是林琳,笑盈盈道:“是林琳呀!聽說帶了男朋友回家了?”林琳忙同小何上前打了招呼。茂秀道:“你看看,你爸媽真是好福氣,有時間到我家坐坐呀?”林琳忙點頭:“好的好的!”

林琳同小宇倆在姨父家坐了坐,真的就同小紅到了林茂秀家來,林茂秀一見,歡喜得不得了,忙叫老彭點炮,一面張羅裝碟子篩酒,請二人上桌,彭有強上桌來陪。林茂秀站在一旁,一邊向三人斟酒,一邊感激道:“林琳,我沒有想到你們還真到我家裡來,你們看得起我呢,自從這家裡我哥出了事,這村裡不沾親不帶故的,哪個還到我家來。”林琳聽了,心裡不由升起一股內疚,只得道:“你哥是你哥,你是你,你又沒有做違法的事。”茂秀道:“聽說你念的是公安學校,一畢業就是公安人員,這是我們村出的第一個公安呀,要是我們村早就有像你這樣的公安,我哥也就不會出事子,村子裡的那些人也就不會被抓了。”林琳道:“你哥的事,現在不要提了,只是你哥的女兒林嘉麗不知現在怎樣了,這麼多年都沒有見過她。” 茂秀道:“我也正要問你呢,我也在到處找她,不知是死是活呢,你在公安門路廣,能不能給我打聽打聽?”林琳、小宇一聽,心頓時都涼了半截,只得點了點頭:“好的,我打聽打聽。”

轉眼就到了大年三十,沙河鎮這些天又下了幾場凍雨,凍雨夾着北風,打在窗戶玻璃上沙沙作響,米月和符婷婷只好待在賓館裡,賓館裡沒有生火,空調也不管用,兩人凍得只好成天鑽在又潮又黴的被窩裡,等有什麼好的消息,聽了小宇的報告,二人心裡也沒有了底。賓館工作人員都放假了,只有一名看門的保安,賓館工作人員已交代保安,爲米月兩人各備幾套盒飯。陳所長電話請米月和婷婷到他家去吃年夜飯,被米月謝絕。

到了下午,就見陳所長帶着妻子孩子一起來到賓館。陳所長道:“我知道電話請不動你們,只好帶着老婆孩子一起來請了,我家領導說了,你們要不到我家去,我們一家就在這裡陪你們過年吧。”米月看那孩子,也有十五六歲了,長得胖墩墩的。陳所長妻子叫伍小娥,對米月二人道:“我們鄉下不比城裡,來了什麼客人,都是請在家裡吃飯留宿的,你們要是賺我們家裡埋汰,我也就不好說什麼了。”米月看了看婷婷,婷婷對伍小娥道:“只是嫂子一家好不容易過個團圓年,我們過來打攪,哪裡過意得去。”小娥道:“這話說反了,是我同老陳看你們倆在賓館連個年夜飯都沒有地方吃,才過意不去呢。”二人不好再說什麼,只好上了陳所長的車。

米月原以爲陳所長家就在鎮裡,沒想到車子一動,竟往鄉下開。陳所長見米月疑惑着不斷往外看,便笑了笑道:“不用看了,好像怕我們要把你們拉去賣了似的,這是回我們村裡老家呢。鎮裡這個家,能吃上什麼,老家吃的肉,是剛殺的豬,吃的魚,是剛從塘裡捉的,吃的菜,是剛從地裡撥的,這才叫豬吃叫,魚吃跳。我那個嬸子,也能弄的一手好菜,就不曉得合不合你們倆的口味。”說的米月直吞口水。

通往鄉下的路雖是新修的水泥路,卻被不斷增多的汽車擠滿,一輛接一輛的車猶如一隻只烏龜在爬行。穿過一個村莊時,乾脆全停了下來,陳所長等得不耐煩,說:“我到前邊去看看。”米月也好奇,說:“我也去。”跟着下車,婷婷一見,也跟了上去,三人往前探了近兩三裡,原來是住在公路邊的一家人死了人,棺材擺在門口公路右側,公路的左側是一口池塘,這棺材左側的公路本來是夠車通過的,只是一輛車的司機不知是嫌棺材晦氣還是有些懼怕,不敢靠近路右邊的棺材,方向盤往左打多了些,整個車左側就有一半懸空在池塘上空了,車子裡有一男一女還緊貼在車裡的右側坐着,怕人一下車,車子就會翻到池塘裡去。

一時聚的人多了,又是着急又是無奈,嚷:“出來吧,這樣危險!”裡面的人道:“車子翻塘裡了,你賠呀!”有人嚷:“你是要車還是要命呀?”又有人喊:“趕快打電話派吊車呀!”車裡面的人道:“打了,打了半天了。”

陳所長往後面看了看,嘆息道:“就是來了吊車,也開不過來呀!”婷婷道:“這棺材往前移一移,不就行了?”有人道:“這農村習俗,老人如果死在外面,就不能入室的,只能擺在外面,這棺材既然擺好了,哪能說移就移!”

陳所長無奈,只好去找這家主人,這主人是兄弟四個,大的也是一頭白髮了,穿的一身的孝,見了陳所長,忙一齊跪下。陳所長忙上前扶了,問:“老人家有九十多歲了吧,幾時走的?”大兒子道:“前天早晨走的,腦溢血。”陳所長點了點頭:“老人家有福呀,走的時候一點痛苦都沒有。”

陳所長忙到屋裡取了線香紙錢,在棺材前燒了,磕了三個頭,默默唸叨了不知什麼話,起來對四個兒子道:“我剛纔向老人家說了,請老人家讓個道,老人家一生積德行善,不會在這裡檔了這麼多車的道,讓這麼多人不能早些回家過年吧。”四個兒子一齊發愣,陳所長便不容分說,吆喝了十多個扛夫,七手八腳把棺材往前移了五六米,讓出了道,揮手讓後面的車子一輛接一輛穿過。

陳所長的老家在一處山腳下,前面是一片稻田和水塘,一羣孩子正在看幾個人在水塘裡網魚。門前的豬也是剛殺,也在熱火朝天地退毛,沒有退毛的地方是黑色的,退下毛的地方卻如羊脂般白。陳所長的父母都是70多歲了,出來笑迎,看了米月和婷婷,親熱得不行。一箇中年媳婦取了掛鞭炮放了,在鞭炮叭叭的的震響和青煙中,米月和婷婷同陳所一家人打了招呼,便雙雙來到水塘邊看網魚。

到了中午2時,村裡到處響的炮竹聲,屋裡喊吃飯了。米月同婷婷上席,看滿桌堆得像小山的雞鴨魚肉,早讒得不行,滿桌的新鮮佳餚對吃了幾天快餐面的吃貨米月來說,是滿滿的幸福,米月一看滿桌坐着的人,卻不見了陳所長,便問:“陳所長呢?”小娥道:“剛纔接了個電話,去開渠村了,說是一家放炮仗,炸壞了鄰居孩子一隻眼。”婷婷驚道:“這年夜飯呀,也吃不成了!”小娥嘆息道:“這算什麼,都習慣了。”又道:“你曉得來的路上那家死了老爹的四個兒子麼?那年也是三十年飯,四個兒子都在外地打工回來過年,爲了贍養爹的問題,四個兄弟發生衝突,相互毆打,他爹制止不了,也打了電話給老陳,說再不來,就要出人命了,老陳正要上桌呢,只好趕了過去,回來的時候,天都快亮了。”米月道:“怪不得陳所長說要移動棺材,他們能那麼乖乖聽話。”小娥道:“我們不曉得,那老爹看四個兒子打架,一氣之下,喝了農藥,是陳所長把那老爹背上車,住鎮醫院送,你想想,這大年三十,鎮醫院哪有人?都回家過年了,沒法子,只好又往縣醫院送,把老人家搶救過來。”

陳所長的嬸子原來就是放鞭炮的中年媳婦,熱情地給米月二人夾菜,道:“你們城裡人,做的菜都精緻得很,我們鄉下人燒的菜,比不得城裡,做得粗,不知合不合二位的口味?”米月吃了幾口,道:“嬸子,我在路上,所長就誇你了,剛纔吃了這幾口,真的是,我這一輩子,白活了這麼幾十年。是吧,婷婷?”婷婷卻只顧吃,聽了連連點頭:“對對對,我現在才知道什麼叫豬吃叫,魚吃跳了,這樣的美味,城裡人哪有這口福!”這嬸子聽二位直誇讚,也歡喜得不行,越是忙着往二人碗裡送菜。

吃過年飯,門外有陽光射進來,小娥便領着米月同婷婷出了門來,看對面山上的積雪被陽光抹出道一層金色,村莊處是孩子玩炮仗的噼叭聲,小娥道:“難得這睛天,我們出去走走吧。”

米月眼看這回家過年的人,該回來的都回來了,大年飯都吃了,小宇那邊到現在還沒有任何消息,看來這一次花了這麼多心血的活又得泡湯了,心情不免一陣失望,心中怏怏,同婷婷跟着小娥出門。

村口有一座土地廟,有不少老年人帶着孩子來敬香。婷婷看敬香的人雙手胸前合十,跪地磕頭作揖,口中唸唸有詞,道:“他們都是在許願麼?”小娥道:“這土地廟,原本就是村裡的人用來敬土地菩薩顯靈,保佑來年風調雨順,糧食豐收的,現在這些來敬的,都是自家的需求要求菩薩顯靈滿願的,許哪家兒女找個好對象呀,哪家的媳婦要生個胖兒子孫子呀,哪家做什麼生意要發財呀,還有求無病無災呀,盼什麼許什麼。”婷婷笑了笑:“這靈嗎?”小娥笑道:“靈着呢,要不你也許個願試試?”婷婷搖了搖頭。米月卻道:“既然來了這裡,就入鄉隨俗吧,也算是對這一帶的土地的敬意。”就上去點了三支香,對着土地公,雙手合十,許了早日找到林嘉麗,盼失獨的孩子早日回到父母身邊的願。許完了,還佇立良久。小娥笑道:“你看,就憑她這麼的虔誠,沒有不靈的。”

土地廟前有一口古井和一棵老柏樹,古井深不見底,老柏樹的空樹幹有三人合抱般粗,空樹幹裡能藏兩三個人,小娥道:“據老人講,這口井和這棵樹,有幾百年了吧,直到八十年代,村民用的還是這口井的水。”

米月正在觀賞老柏樹,手機便響了,米月一看,正是小宇的電話。

“米姐,米姐!林嘉麗有消息了!”小宇的聲音抑制不住激動。

米月只覺得腦子翁地一聲響,但片刻便讓自己安靜下來:“你別急,慢慢說。”

“剛纔村裡有一位在外打工回來的女子來看林茂秀,給她帶來了一個包裹和錢,說是林嘉麗託她稍來的,還說了些嘉麗在外很好,不要惦念的話……”

米月放下電話,一時怔了怔,回頭看了看土地廟,想,她真的就有這麼靈麼!也許,是她的誠心感動了這位土地公公?

給林茂秀家送包裹的女子姓鄭,叫鄭小青,二十九歲,一米五八的個子,體態豐滿,孃家是高鹹村人,丈夫是河界村人,叫張德才,高瘦的個子,倆口子一同在外打工,有一個四歲女兒,高鹹村與河界村有二十多裡的路,按照農村習俗,鄭小青在過年的第二天便要一家人回孃家的。爲了不打草驚蛇,根據米月的佈置,選擇在她一家人回孃家的半路上,截住鄭小青問話。

小宇很快便在河界村與高鹹村之間找到了一個必經之地,這是一道南北方向有七八百米長的山溝,叫箭沖溝,山溝裡,一條鄉村公路穿溝而過,山溝南面距公路十來米高的半山腰上,有一獨立院落,這家人已舉家去城裡過年,託了住在附近的一個70多歲的大爺照看房子。

陳所長當即開車,將米月和婷婷送到箭沖溝,小宇和林琳早已趕到,婷婷見了小宇,哼了哼道:“我還以爲上門女婿當久了,得意忘形,不曉得自己真實身份和任務了呢!”小宇嘿嘿笑道:“哪能呢,我整天盯賊一樣盯着,比你們還急哩。”婷婷看了看林琳,笑道:“怎麼樣,你家父母對這女婿還滿意麼?”林琳一聽,嗔道:“我還要找你們算帳呢!這以後我爹媽找我要人,我怎麼收場!”米月聽了,笑道:“這還不好辦,等這案子破了,我來做這個媒,包你這個女婿名言正順!”林琳臉一紅:“我現在還在念書哩,哪裡來想這個事!”

看守房子的大爺名叫王來,雖是七十多歲了,身體還健朗,熱情招呼讓大家進屋。這是一幢兩層樓房,進門大堂寬敞明亮,大堂後面是廚房,兩廂是臥室,王大爺道:“房主人早就有交代,這二樓以上不去就是了,這一樓儘管使用。”米月點了點頭,對王大爺道:“大爺,這件事,我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包括這家的主人。”王來點頭道:“曉得,曉得,您放心,我也就是個孤寡一人,想找個說話的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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