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來福家是在五天之後了。
這對母子一派楚夕嫣朋友的模樣,楚夕嫣也樂得可以好好休養。蒼猿曾主張這對母子居心叵測,這一點楚夕嫣其實也明白。
來福的母親爲這趟旅行幫忙準備了大大小小的物品。他們看起來比鳳姐家還窮,但東西雖然粗糙,還是連楚夕嫣的換洗衣物都準備了。給楚夕嫣的是大件的男裝,那或許是來福死去父親的東西吧!
那反而勾起楚夕嫣內在的戒心。她不認爲單純的好心會做到這個地步。來福也就罷了,因爲他外表一看就不是人類,但楚夕嫣就是沒有勇氣去相信他母親。
“爲什麼要幫我呢?”
忍不住開口這樣問,已是他們離開來福家,房子終於從視線中消失的時候。來福小小的前腳玩着鬍鬚。
“因爲憑楚夕嫣你一個人,再怎麼也到不了平關呀!”
“只要告訴我怎麼走不就夠了嗎?”
“沒有啦!去平關遊覽一下也不賴啊!聽說那是個很好玩的地方,而且很有那邊的風格。國君是那邊的人,這也難怪嘛。”
“是歸墟?”
“歸墟。炎是從歸墟國回來的。”
“只因爲如此嗎?”
來福回頭仰望楚夕嫣。
“楚夕嫣,你就那麼不相信咱啊?”
“……你太過親切了吧?”
背上揹着一個大布包的狐狸,有點僵硬地抓一抓胸前的毛。
“你看,咱是個半獸。”
“……半獸?”
“一半是野獸。咱們康回國國君不喜歡半獸,江客他也討厭,只要是不一樣的東西他都討厭。”
楚夕嫣只是點點頭。
“大致說來,康回國的江客不多。江客多半漂到東邊的國家,這樣聽起來好像很多,其實真正的數字可想而知。”
“有多少?”
“誰曉得,三年看有沒有一個哩!”
“這樣啊……”
數目比想象中多。
“要說江客漂到的地方,那是楚夏國最多,因爲它在東端。接下來是連山國,再接着是康回國。康回國半獸也不多,但這就不知道是爲什麼了。”
“其它國很多嗎?”
“很多啊!至少不像康回國這麼少。這一帶的半獸就只有咱而已。雖然咱們國君不是個壞國王,但是好惡未免太明顯了。對待江客好嚴苛,對待半獸好無情。”
說着來福抖抖鬍鬚。
“不是咱自誇,咱可是這一帶頭腦最好的。”
楚夕嫣不懂他說什麼,於是看着來福。
“又聰明又伶俐,脾氣又好。”
楚夕嫣微微笑了。
“……的確。”
“即便如此,咱仍不算是一個人,永遠被當成半個人,因爲咱只有一半是人類。這副模樣是出生時就註定的,所以並不是咱的錯啊!”
楚夕嫣輕輕點頭。自己對他所說的事隱隱約約能夠了解,不過這仍不能消除戒心。
“江客也是這樣啊!咱不能忍受江客只因爲身爲江客就要被殺。”
“喔。”
來福這回抓抓大耳朵底下的毛。
“你知道什麼是‘上庠’嗎?上庠──就是郡裡的學校。上庠的成績是最好的,如果被選爲‘選士’的話,就能被推舉入少學。少學是白門郡的學府,進得去的話,就能當個小地方官。”
“郡在縣上面嗎?”
“是。一郡裡有好幾個縣,至於有幾個則因各郡而異。一郡是五萬戶,分爲四州,一州一萬兩千五百戶,分爲五縣。”
“……喔。”
五萬戶,她對這個數字沒什麼概念。
“其實咱並不能讀上庠,是娘拼命求他們收咱的。只要成績優秀就能上更高一級的學校,然後可以當官吏,因爲咱只是半個人,不能申領田地,這樣一來即使沒有田地也可以過活。但是,他們說少學不收半獸。”
“……原來如此。”
“娘爲了送咱進上庠,把自己的田地和房子都賣光了。”
“那現在呢?”
“現在在當佃農,受僱幫附近有錢人的私地耕種。”
“私地?”
“上頭給的叫公地,獲得許可去開墾的叫私地。可是,只有娘在幹活,咱沒有工作。即使想做也不能做,人家不僱用半獸。而且還要多繳稅呢。”
楚夕嫣歪着頭不解。
“爲什麼?”
“半獸之中有些是像熊或像牛一樣的,他們說這樣的人比一般人更有力氣。咱看主要只是因爲國君討厭半獸吧?”
“真過分……”
“不過沒江客那麼慘啦!至少沒被追捕啊殺頭的。話說回來,咱們不列入戶口,因此不能請領田地,也不能求差謀職。娘一個人得負擔咱們兩個人的生活,所以咱們家才那麼窮。”
“……是這樣啊。”
“咱好想有份工作。”
來福說着低頭亮出錢包。
“這是娘爲了送咱去上連山國少學才幫咱存的錢。在連山國,半獸也可以讀地位最高的學校,可以當一國的大官。他們會承認你是一個完整的人,可以領到田地,戶籍裡也會登記你是正丁。其實咱心裡是想,把你帶去之後再拜託對方看看,說不定能在連山國謀個差事。”
果然,他根本不是出自善意的,楚夕嫣諷刺地想着。他也許沒有惡意,但也不能說是善意。
“……原來如此。”
聲音中隱含的尖銳大概太明顯了,來福定住不動。他看着楚夕嫣好一會兒,但卻不發一語。
楚夕嫣也沒有再說些什麼。誰不爲己?即使是慈善,追根究底還不都是爲了自己,因此對來福的話她並不覺得氣憤。
沒錯,楚夕嫣心想。人終究是爲了自己而活,所以會有背叛。因爲任何人都不可能爲了其他人而活。
那天,傍晚時抵達了一個叫洛水的城鎮,那是個像東江那麼大的城市。
之前她也被這邊的人帶着旅行過,但此次的旅程和先前比起來真可算是寒酸之旅。吃飯在路邊攤解決,住店選最差的地方。一晚五十錢,就只是在大通鋪裡用屏風隔一隔。不過旅費是來福出的,楚夕嫣自然沒什麼好抱怨。
來福宣稱楚夕嫣是他的弟弟。既然他有個人類女性當母親都沒人說話了,楚夕嫣是他弟弟應該也無傷大雅吧!事實上,也沒有人表示過懷疑。
一開始旅行還算輕鬆。來福在路上告訴她很多事。”
“天下有七個國家。”
“七個國家?”
“對。分別是軒轅、九黎、連山、常羊、康回、龍族、楚夏,每一個國家的王的稱呼都不同,都是以他們國王的名字作爲君王的稱呼,軒轅叫黃帝、九黎叫蚩尤、連山叫炎、常羊叫刑天、康回叫共工、龍族叫玄女、楚夏叫祝融。”
“黃帝、蚩尤、刑天、祝融?這些在我們那裡都是神話人物,他們真的存在嗎?”
“當然。康回國就是共工王,王宮在樂郡極寒,叫做水月宮。”
“極寒?是個城嗎?”
沒錯,來福說,指着左手邊所見的山。
這裡的地勢起伏很大。左手邊的遠方可以見到高高的丘陵地帶,更過去的另一邊還能隱約看見巍峨險峻的山脈。
“那座山在更過去的那一邊。山勢高聳插天,那就是極寒山。山頂上有水月宮,山腳一帶則是極寒城。”
“喔……”
“君王就從那裡統治國土。他要任命郡侯,向全天下頒佈律法,分配土地給百姓。”
“郡侯是做什麼的?”
“郡侯的工作就是實際上統治各郡。他要治理一郡的土地、百姓、軍隊,修訂法律,查察戶籍徵收稅賦,預防災變整備軍事。”
“事實上看起來,君王並不是實質上的統治嘛!”
“君王的工作就是指示治理的方針。”
她不是很懂,猜想可能類似美國那樣的制度吧!
“君王要制訂法律,那叫做地綱。郡侯也會訂定法律,但不能違背地綱。然而即便是地綱也不能違反施予綱。”
“施予──什麼?”
“那是上天授與君王,要他依此治理國家的準則。如果將這個天下比喻爲天幕,它就是支撐天下最重要的準繩,因此也叫做天綱或太綱,就算是君王也得遵守。只要不牴觸太綱,君王可以任意統治自己的國家。”
“……哦。那個太綱是誰決定的?該不會真的是神吧?”
誰知道,來福笑着說。
“據說很久以前,天帝合併了九郡四夷”,滅了十三郡,留下兩個神和五個人,其他全部變回了天國。他在中央造了五山,派西王母去當主公,包圍五山的一河則變成黃河與荊江,兩個神成爲龍王和地王,五個人分封五國之王,五個人後來也肉身成神。”
“這是神話嘛!”
“沒有錯。然後,他分別將樹枝交給七個人。樹枝上結了三個果實,纏着一條蛇。這條蛇鬆開樹枝並舉起天空,而三個果實則分別掉下來成了土地、國家和王座,據說樹枝則變成了筆。”
這和楚夕嫣所知的各種類型的神話都大不相同。
“這條蛇就是太綱,土地就是戶籍,國家就是律法,王座就是仁道──也就是宰輔,筆則代表歷史。”
來福說着弄一弄鬍鬚。
“那個時候咱還沒出生咧,所以是真是假不得而知羅!”
“……原來如此。”
雖然中國神話是她很久以前在兒童讀物上讀到的,內容已經不復記憶,但她仍很確定內容和這個不一樣。
“那,天帝是最偉大的神羅!”
“這個嘛,或許是吧!”
“許願的時候向誰許呢?天帝嗎?”
來福對許願一詞有點不解。
“──對了,求子的話就會向天帝許願。”
“其它的呢?比方說豐收?”
“不曉得,祈求豐收是向炎吧?你這麼一講,是有些人會供奉炎沒錯。照這樣說起來,像是想要免除水患的就祈求共工,想要驅妖避邪的就祈求黃帝。”
“有各式各樣的神?”
“嗯。的確有些人會供奉各式各樣的神。”
“一般人不拜嗎?”
“不拜啊!種田的話,只要天氣好又勤加照顧就會豐收。天氣是好是壞,要看天上氣的狀況而定。不管你高不高興,會下雨就是會下雨,會出太陽就是會出太陽,光是祈求有什麼用。”
楚夕嫣有點吃驚。
“可是,如果發生洪水,大家都會很困擾吧?”
“爲了不要發生洪水,國君就該治水呀!”
“那寒害呢?”
“爲了防止那時出現饑荒,國君就該要調配米糧呀!”
──她真的不懂。
雖然不懂,但她明白這和自己所知的歷史不一樣。
“那你們不會祈求考試合格,或是祈求賺大錢嗎?” 楚夕嫣說完,這回換來福吃了一驚。
“這種事在於你本人付出多少努力吧?祈求會有用嗎?”
“這……說得也是。”
“考試只要用功就可以通過,錢只要去賺就會變多。到底要祈求什麼呢?”
不知道。楚夕嫣先是苦笑,突然間笑容被凍結。
──我明白了。
在這裡拜神也不會降下好運。因此,既然有出賣江客賺點小錢的機會,當然不要浪費。
“……原來如此。”
她喃喃吐出的句子裡,蘊含着連自己都感覺得到的冰冷。也許發現到這一點,來福擡頭看看楚夕嫣,然後鬍鬚頹喪地垂下去。
雖說是他自誇,但來福的確博學,腦筋又靈活。然而他這麼的聰明,卻只因爲身爲半獸就不得不一輩子成爲母親的包袱,應該很痛苦吧!
來福也想問一些有關楚夕嫣自己以及現代的事,不過楚夕嫣卻什麼也沒說。
然後──遭到攻擊是第六天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