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楚楚先被召去了鳳鸞車。
宮婢過來請她的時候,她已經有些坐立不安,不僅僅是因爲馬車裡狹小簡陋,沒有她那輛馬車裡的各種華貴擺設用具,也沒有那羣貼心聽話的宮婢在跟前伺候,她連渴了要一碗飲子,都只能自己從一旁粗糙的陶壺中自己倒。
那碗飲子端到跟前聞了一下,她又皺着眉頭放下了,沒好氣地望向那邊閉着眼靠在軟枕上已經酣然睡着的顧明珠。
真是無用之人,都到了這個時候居然還能睡得着,卻不想想若是她們能夠知道了天后的病情,那就是能夠猜到接下來朝中風波動向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想要知道這些。
她冷着臉側過身望向馬車外,離長安還有不斷的距離,不知道還要在這馬車裡待多久。
正思量着,有宮婢打起簾子進來:“長平郡主,娘娘請郡主過去說話。”
周楚楚身子頓時挺得更直了,目光炯炯望向前面的鳳鸞車,忙忙整了整自己的髮髻衣裙,得意地望了一眼聽到響動才醒過來的顧明珠,看來娘娘最信任的還是自己,不然怎麼會第一個召了自己過去,卻不曾讓顧明珠同去。
她微微揚起下巴,點了點頭:“走吧,莫讓娘娘等得久了。”
宮婢躬身退出馬車去,周楚楚這才大步向着馬車外走去,看也不看留在馬車裡的顧明珠。
顧明珠倒是懶洋洋地直起身來,用袖子掩着嘴毫無半點形象地打了個呵欠,看着出去的周楚楚一笑,又靠回軟枕上,百無聊賴地撥弄着馬車裡掛着的一個燈草花球。
看來還要一些時候才輪到自己,也就不用着急了,左右都要過去的。
過了足足大半個時辰,周楚楚才從鳳鸞車回來,臉色看着有些晦暗莫測,進了馬車來也出乎意料地沒有理會顧明珠,自己一個人坐在榻席上想着心事,連嫌棄都忘了,手裡竟然拿起了那碗飲子,湊到嘴邊了都沒有回過神來。
送她回來的宮婢卻是微微笑着與顧明珠道:“娘娘有話要與零陵郡主說,還請郡主隨婢過去吧。”
顧明珠點點頭,看了一眼周楚楚便起身隨宮婢下了馬車,上了鳳鸞車去。
鳳鸞車極大,是尋常馬車的四五倍大小,寬敞的馬車裡擺放着鎏金鳳紋香爐,案几榻席也都一應俱全,最裡面卻是放下了織金團雲帷幔,帷幔重重看不清裡面的人,只能聞到一股子濃郁的藥味在馬車裡久久不散。
宮婢們臉色惶惶,都跪在一旁等候着吩咐,還是徐司言向她點點頭:“郡主請近前去吧,娘娘已經在等着你了。”
顧明珠低着頭上前去,在帷幔旁踞坐下來,那裡已經擺好了榻席,還有宮婢送上了茶湯。
“明珠來了,你也嚇着了吧。”帷幔裡傳來天后氣若游絲的聲音,卻依舊是平靜溫和的,“原本覺着身子好一點了,纔想着不能耽擱了祭祀帝陵的大事,可是沒想到終究不爭氣,路上就覺着不大好了,反倒教她們看了笑話。”
顧明珠低垂着眉眼,聽着天后說話,低聲道:“娘娘身子要緊,還要好生休養。”
天后輕輕笑了笑,聲音幾不可聞:“我這是心病,哪裡是尋常的藥能夠醫治的,如今也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顧明珠從未聽過天后說這樣頹唐的話語,不由地心裡一動,忙忙道:“娘娘寬心,不過是受了風寒,哪裡就這樣要緊,只要好生養幾日就能好了。”
天后的聲音很是沒有氣力,卻也像是帶着一份決絕:“我素來信你,也就不瞞着你了,這不是受了風寒,是,喘症……”
顧明珠這回真是吃驚了,喘症!那可是致命的病症,若是重了,只怕會……
她不敢置信地盯着那道織錦帷幔,天后怎麼會得了喘症,明明不該是這樣的,可是這幾日看起來又好像的確是如此,所以天后才一直隱瞞着不肯教消息傳出去,因爲她知道一旦傳出去,只怕前朝與宮中就會起大亂,那些早就對她與後黨虎視眈眈的人便不會再潛伏畏懼,而是會迫不及待地動手了。
太子已經斷了腿,天后若是再病重,多年的根基就要毀於一旦,而多年來維持的那種微妙的平衡也會被打破了。
天后還在斷斷續續地說着:“盧院判已經盡力了,只是這樣的病症卻是難以治好的,若是有什麼意外,難免……”
“如今宮中怕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吧,方纔我問過楚楚了,她沒有敢回答,想來是怕我難過,明珠也想瞞着我嗎?”
顧明珠吃驚的神色很快褪去,已經容顏冷清:“娘娘說的是,娘娘是六宮之首,天下之母,宮中妃嬪貴人與內外命婦都因爲娘娘的病而惶惶不安。”
天后像是有些吃驚,又很快釋疑了:“也只有你敢說,敢在這個時候告訴我。”
顧明珠平靜地道:“臣女不說,娘娘也知道,這是人之常情。”
天后像是有些感慨:“不錯,畢竟在後位上,多得是人在意我的生死,只是可惜我終究是個無能的,已經不能再掌管後宮穩定人心了。”
顧明珠卻是低聲道:“娘娘依舊是中宮之主,母儀天下。”
帷幔裡卻是沉默了,許久都沒有再開口,馬車裡一片死一樣的安靜。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帷幔中才又再傳來天后疲倦無力的聲音:“好了,我也乏了,你退下吧,好生歇着,回了宮我再召你去甘露殿說話。”
既沒有說回宮之後的打算,也沒有給她任何吩咐,只是讓她退下。
顧明珠也沒有多問,躬了躬身,從帷幔旁慢慢退了出去,只是剛走到馬車邊的時候,卻正好撞見拿着藥方子的徐司言,正在吩咐宮婢們煎藥:“……回了宮即刻讓人去太醫署照着方子拿了藥回來煎好了,不得耽誤。”
見她過來,徐司言忙躬身拜下,顧明珠恰巧瞧見了那張方子上面第一行的幾個字:久鬱成疾,爲喘症,病入肺腑……
她很快收回目光,目不斜視地下了鳳鸞車,回了那輛馬車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