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玻意耳來同爲中國人的孫露當然明白周鑣對“學問”的鑑定關鍵是在意識形態上。在中國傳統認識中拋開意識形態的研究就不能稱之爲學問只能算是技術而已。所以這個時代中國人把天文學叫做“歷學”,也就是說對天體的研究只有同地上朝代的興衰、人間的禍福扯上關係時才能算是一門學問。而單純地研究天體那只是無聊的把戲而已。正如周鑣所言太陽不用人來研究照樣從東邊升起。所以“單純”研究醫學、建築、繪畫、音樂、格物等等項目的人不能被稱之爲學者,只能被稱爲“巫醫百匠”。
這種的偏見據孫露所知在她來的那個時空一直得到鴉片戰爭纔會被西洋的堅船利炮所打破。而今的她當然不指望用一場“鴉片戰爭”,或是燒一座“圓明園”來打醒國人。這一來是這個時代還沒有那個國家有能力有膽量對中華帝國進行這種“血與火的教育”。二來孫露也沒有這份矯情來進行自虐。總之她是希望國人能從帝國一場又一場的勝利中明白科學的力量,轉變對原來的偏見。
事實證明孫露的這些年的努力好歹也有了一些收穫。至少中華朝的讀書人不再將實學視做雕蟲小技。以周鑣爲代表的保守人世也退而求其次地要求用儒家的經義來對相關的理論進行詮釋。只是在孫露看來這種要求多少與她那個時代的“**主義科學、文化、藝術”有着相同的惡趣格調。而像李光先這類年輕學者則同樣對這種帶有強烈意識形態的觀點心存牴觸。這不,還未等其他人開口,又是李光先率先與周鑣頂上道:“若是依周老所言。那在中原以外的豈不是沒有學問存在了嗎?”
眼見李光先一氣之下把西洋人都扯了進來,衆人不由自主地便將目光投向了現場唯一的一位西洋人身上。玻意耳原本在旁邊聽得正起勁。要知道這個時代的歐洲人對東方文化特別是中國文化充滿着敬意與濃厚的興趣。此刻在場的都中華朝知名學者,玻意耳自然是希望能將這一場東方高級別的學術討論好好地記錄下來然後寄回歐洲去。
因此當發現話題已在不知不覺間轉到了自己身上時,玻意耳立即放下了手中的鵝毛筆,然後極其誠懇地開口道:“恩,關於這一個問題。容在下冒昧地一插一句。其實在歐洲有一部分人就認爲除了歐洲以外不存在文明與學問。”
玻意耳這話一出口包括李光先在內的一干學者臉色立即就變得難看起來。周鑣更是皺起了眉頭像是憤怒又像是不屑地冷哼了一聲。惟有一直在旁的孫露始終不動聲色地默默傾聽着。玻意耳當然知道中華學者在學術上有着近乎目空一切的高傲,因此他緊跟着便連忙將語氣一轉解釋道:“這種觀點當然是無知而又可笑的。可不幸的是這種觀點很長一段時間在歐洲都被當做理所當然的事。因爲教廷告訴人們人間的一切學問皆源自上帝的意志。而教廷作爲上帝的代言人,只有其發表的觀點纔是真理。至於其他脫離宗教的研究都是‘異端’,不符合教廷意志的學說都是‘邪說’。”
當玻意耳說到這時,先前的憤然與不屑已然從衆人的臉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若有所思的表情。而此刻的孫露嘴角間卻露出了一絲不經意的弧度。玻意耳的回答十分的巧妙。他婉轉地以歐洲的例子來反駁周鑣的觀點,同時又給了其他中國學者留了面子。什麼時候這個牛津老學究也學會了中國式謙讓了呢?孫露的眼中不禁流露出了一絲勃勃興致。
不過玻意耳顯然不打算就此打住。卻見他稍稍停頓之後又繼續發言道:“現在在歐洲有不少學者都在研究漢學。因爲歐洲的學者從漢學的典籍中驚訝地發現原來這世界上竟還有脫離宗教束縛的文明存在。一個基於道德哲學的文明,一個由哲人治理的國度,是十分讓人期待的。”
“不過湊一近一瞧,卻發現脫離宗教束縛不假,但國家是不是由哲人來統治就有待商榷了啊。”辛辣的言語出自閻爾梅之口。這位女皇早年的私人幕僚在建國之後並沒有出任公職也沒有進入國會。相反他卻一直遊走於朝野之間充當職業“說客”。而他的另一個重要身份便是燕京的香山書院院長。當初對於閻爾梅置身前往北方建立書院的做法,來自各方的揶揄聲不亞於對他充當政治說客時的嘲諷。不過現如今已經沒有人再敢嘲笑閻爾梅當初的選擇。因爲而今的他既是帝國最資深的政治說客,同樣也是北方最大私立書院的院長。
正是出於對閻爾梅這種不羈品性的瞭解,亦或是自嘲正是豁達的一種表現。總之不認爲自己是哲人或聖人的孫露對於閻爾梅這番“大逆不道”的話語只是輕鬆地一笑了之。反倒是周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痛心疾首於“世風日下”的他最終還是將目光投向了玻意耳。至少這個紅夷剛纔還是對孔孟之道表現出了應有的敬意。卻聽他跟着問道:“依玻先生所言外方諸國十分仰慕於我中華文明。那諸國之君是否有意效仿我天朝呢?”
“這個……有是有。只不過恐怕很難實現啊。”玻意耳語重心長地說道:“在西方人們將追求感官滿足、金錢名利稱爲感性階段。許多人終其一生都停留在這個階段。而另有一部分人領悟到了其間的無聊和寡德。於是便開始自我控制,以道德約束自己的行爲。我們將這個階段稱爲理性階段或道德階段。達到這一程度的人是非分明、行爲完美。也就是你們中國人所稱之爲的‘君子’。所以我覺得貴國的孔孟之道其實也就是理性之道。可不管是道德,還是你們中國人說的‘禮’,都是出自於一種外在的規範,一種自我的剋制。因此人在此階段必然會因壓抑天性而陷入痛苦。而能超越這種痛苦的人,我想就能被你們中國人稱做‘聖人’了吧。只是人世間能擺脫理性與感性矛盾的人十分稀少。而在現在的歐洲大多數人,甚至包括國王在內連道德階段都達不到。怎麼能奢求他們立即就做到中華帝國現在的程度呢。在我看來歐洲要想像中華帝國學習,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像帝國這樣推廣教育才行。”
玻意耳這番有理有據自然是說得在場的衆人心悅誠服。而更爲難得的是他結合了西方的哲學思想向人們詮釋了他對東方哲學的見解。不禁讓周鑣、閻爾梅等人聞之耳目一新。就算此刻周鑣想要辯駁卻也還得先把對方的一干關於“感性”與“理性”觀點吃透了才行。而陳子壯與王夫之雖見多識廣也曾聽到過相似的觀點。可此刻從一個西洋學者口中重新品味卻又是一番別樣的滋味了。
面對着衆人一副感慨萬千的模樣,孫露此刻對玻意耳的表現可謂是十二萬分的滿意。須知之前中國的學者雖對歐洲文明已有些接觸,但大多是通過天主教的傳教士來實現的。由於天主教在意識形態上與中國傳統的禮教有着諸多相似之處。而論嚴謹性而言自然是中國的禮教更勝一酬。因此一直以來中國的學者都只注重西方的科學技術,從而忽視西方人文哲學。但是玻意耳與利瑪竇之類的傳教士不同。作爲新教徒的他充滿理性,文藝復興的薰陶又讓他擺脫宗教的束縛研究自古希臘古羅馬以來的歐洲歷史。因此從玻意耳的身上中華的學者能更爲直接地接觸到歐洲文明的本源。這一點無論是利瑪竇,還是孫露都是無法做到的。
這不在玻意耳的啓發下,話題的討論很快就從教育衍生到了哲學。不過發話的卻是現場唯一的一位女院長鄧太妙:“忘情、忘形實爲‘德’。然則這世上又有幾人能忘情、忘形。”在出任紫金皇家女校院長之前鄧太妙就已經出家做了女道士。她雖無意於加入男人間的論戰。但這並不代表這位才女的學識就遜於眼前的男兒。當然她的觀點也更多的是從宗教角度出發的。
“或許人間本就是不存在所謂的聖人。”李光先跟着接口道。之前的明朝整個中原大地都生活在禮教的高調之中。直到李自成的農民軍與滿州八旗的鐵騎席捲中原纔將那些假道學、僞君子們的僞裝當衆撕扯下來。因此在欣賞完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們的“精彩”表演後,百姓們自然是難以再堅信夫子們提倡的禮教。而像李光先這樣的年輕學者則對禮教充滿了質疑。
“兩位此言差矣。莫要以爲爾等做不到,就當聖人不存在,聖王不存在。古時堯舜禹湯都是不世的聖王啊。他們的聖德至今仍爲後人所景仰。”周鑣說到這裡雙手抱拳朝天一拱道:“而今陛下的仁德亦不遜色於古閒啊。”
聽聞周鑣將自己同古代的聖王相提並論,孫露自然是“受寵若驚”。於是她連忙謙遜地擺手道:“周老過獎了。朕怎敢同堯舜禹湯等上古聖王相提並論。朕只是凡人一個,也會爲**與秩序的矛盾所苦惱。因此朕不敢妄想以朕的這點微末的德行來澤沛天下。朕只希望在我中華人們能不失尊嚴地活着,能爲自己和親近的人承擔起責任。”
沒想到女皇會如此回答的衆人聽罷立即肅然地齊聲道:“陛下聖明。”而陳子壯則摸着鬍鬚點頭道:“陛下虛己而順應實乃明王之治。想來舜雖爲上古聖王,卻也是在靠心懷仁義來籠絡人心。怎及得上伏羲聽任自然、順乎民情、行不言之教。”
陳子壯這席話是典型的黃老派的觀點,在周鑣聽來可比李光先之前那些冒失的言論要刺耳得多。可還未等他開口反駁。孫露卻已微微搖頭道:“朕哪兒是什麼明王啊。莊子曾言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度,人孰敢不聽而化諸,是欺德。朕憑自己的意志來推行法度莫不也是欺誆嗎?”
“陛下推行的法度處處以民爲本怎能說是欺誆呢。”王夫之急忙說道。
“是啊。姑且不論別的。光是陛下一手推行的議會制度就已是深諳明王之道了。明王之道在於‘無爲而治’。這裡的‘無爲’並非是指不做爲,而是指順物自然而無容私。強調爲政應像鏡子那樣將世人的所思所想、所欲所求反映出來,而非憑仗執政者的一己之私來推行法度。可作爲執政者又怎樣才能觀測到世人的想法呢。畢竟並不是每一個執政者都能像伏羲那樣將自己的德行修行到‘物我合一’的境地的。因此執政者必須藉助其他的方式來了解世人的訴求。不僅是執政者,底下的施政者亦是如此。而陛下想出來的方法正是建立議會,讓朝廷通過議會這面鏡子來想世人所想及世人所及。”陳子壯跟着以淡然的語氣附和道。
陳子壯的這段話雖說得波瀾不驚,可對於中華帝國來說卻絕對不是一段平淡的話語。事實上,它標誌着“憲政”思想與中國傳統的“黃老學”終於在理論上完成了結合。因此不管是周鑣,還是王夫之,亦或是閻爾梅在聽完之後都不禁爲之動容了。顯然他們都已從陳子壯那坦然的口吻中聽出一種不可抵擋的自信。這種自信亦是“明王之道”對儒家“萬世法”地位挑戰的自信。特別是王夫之與閻爾梅均已意識到倘若儒家再不做出順應潮流的進化的話,勢必要被統治者束之高閣的。
與此同時玻意耳也在忙不迭地重新拿起鵝毛筆將陳子壯剛纔的那段話一字不落地記錄下來。須知,這個時代的歐洲爲了揭示議會存在的合理性可沒少花工夫。從宗教到法理各式各樣的理論研究了一大堆。卻總是無法將議會同王權結合起來。彷彿議會與王權天生就對立的。英國甚至還爲此付出了血的代價。可在這裡中國人卻如此順理成章地從道德哲學的角度讓議會與王權結合了起來,使兩者不再對立。甚至在中國人的口中議會都成爲了一個聖人王必備的機構。玻意耳完全想象得到當歐洲那些苦思冥想研究憲政的學者們看到中國的“明王之道”時會有怎樣驚訝的表情。這可比目前歐洲的“契約說”嚴謹得多,也更道德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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