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落之所以同心兒約在碧螺小築,是因他在照顧心兒時同她說起過那一家茶樓的雅間佈置得十分雅緻,且每年過年的時候都不打烊,具體的位置他也對心兒提過,不熟悉京都的人也很容易找得到。
心兒沿着街小心翼翼地快步疾行,她知道明月夜很快就會回去,也會很快發現她不在房中,所以她必須趕在明月夜出來找她之前見到冷落,至於惹怒明月夜的後果……她還真的不敢去想。
碧螺小築離得不算近,心兒正着急,偏巧有個趕着馬車的大爺從身邊過,連忙追上去,許了那大爺些錢,請他趕了快車將她送到碧螺小築。花了盞茶時間方到樓下,心兒一路跑上二樓,問明瞭小二第一雅間的位置,三步並作兩步地行至門口,待要伸手敲門時卻又猶豫了。
正咬着脣矛盾着究竟還要不要再見冷落最後一面,卻見門忽然從裡面被人打開,出現在面前的正是這幾日讓她朝思暮想的那張臉。
“冷……冷公子……”心兒一時間百感交集,那時纔剛同他互通心意她便不能看不能言不能動了,之後的種種皆是他單方面的同她交流,如今兩個人都完好無損地面對面站在這裡,心兒反而不知要如何面對他了。
“心兒,進來說話。”冷落偏身將心兒讓進屋,隨手把門插上。
心兒轉過身來望住冷落,見他比之前瘦了許多,面色也有些蒼白,似是身上之傷仍未痊癒,眼底也布着血絲,只有那脊背仍舊挺直堅定。
“心兒,身上的毒可抑制住了?身體可還好?”冷落低下頭來凝眸望在心兒臉上。
冷落這樣看心兒早已習以爲常,可心兒卻還是頭一次能夠“看到”被他這樣看着,臉頰不由泛了紅,垂了垂眸子,輕聲道:“我沒事,都很好。公子呢?身上的傷還似未愈?”
冷落這傷是捱了明月夜那一掌後又重了些,此時也顧不得說這些,伸手握住心兒的小手,沉聲道:“心兒,讓你受苦了。”
“沒有,若不是公子,心兒早就沒命了,是公子救了心兒。”心兒低頭看着這隻大手,那握着她的感覺既熟悉又陌生,它是那麼大,那麼有力,那麼溫暖,可惜,從此後將不再屬於她,從此後將與她相隔天涯。
“心兒,你現在在何處落腳?”冷落沒忘記他的職責,儘管此刻胸腔中想要將心兒緊緊擁在懷裡的慾望是如此強烈,可他仍是死死地將之摁下了。
“冷公子,”心兒擡起頭來看着他,“你……是想要將我揖拿歸案麼?”
“心兒,”冷落心中一緊,“人心複雜,人性莫測,若想讓這世間太平安樂,就必須有個規矩來約束所有的人,每個人都要遵循這個規矩,否則必然會天下大亂,而人也會最終自取滅亡。這規矩中的一條,就是犯了錯便要接受懲罰,而我……做爲規矩的守護者,必須要去執行這個規矩。心兒,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罷,我是個男人,男人就必須要有擔當、負責任,我……我不能負了百姓的信任,不能負了自己的良心。心兒,我說過,你是受人脅迫才犯下重案,罪不致死,無論最終判你多少年的牢獄之刑,我都會等你出來,娶你爲妻。只是首先……我是必須要將你扭送歸案的。”
心兒聽了,脣角浮上一絲苦笑:“你早知會如此,又爲何要動情?如此豈不是兩個人都痛苦?我倒寧願你把我當成同你的其他犯人一樣,那就省去糾結爲難了。”
“心兒,”冷落握住心兒肩頭,將一腔心痛深深掩住,“自古情之一事最難堪透、最難掌控,我……身不由己,心不由念,我願爲你付出性命,卻不能任你一錯再錯。”
“那麼現在公子打算怎樣呢?這就將心兒押入大牢麼?”心兒幽涼地笑問。
冷落皺起眉頭看她,慢慢沉聲道:“那個葉月明,同你是什麼關係?”
“什麼葉月明?我不認得。”心兒雖驚訝冷落已經查到了明月夜的頭上,面上卻不表露。
“心兒,你包庇他就是在害他,明白麼?”冷落盯住心兒眸子,“你必須配合我才能使你和他減輕罪行,協助官府儘快剷除你們口中所說的那個‘老爺子’,你們才能儘早擺脫他的控制,明白麼?”
“沒有人能捉得住老爺子,冷公子,”心兒看着冷落,“我只有兩條路可選,要麼被你押去大牢,三個月後毒發身亡,要麼依舊爲老爺子賣命,直到生命終結。我沒有別的選擇,冷公子,要做選擇的人是你,你是想要我三個月後死掉,還是讓我一直去做壞事得以保命?”
冷落眉頭緊蹙:“心兒,我不願讓你一輩子受制於人,我想要幫你擺脫他,更想讓你安全無虞的活下去。你要讓我幫你,心兒,不管那個老爺子有多麼神通廣大,事在人爲,不試一試怎知不能成功?人活着就該爲自己的幸福全力以赴,不是麼心兒?”
心兒望着冷落堅定且充滿信念的眸子,忽然間憑添了幾許勇氣,低着聲道:“公子想知道什麼?”
“你和葉月明的關係。”冷落道,於公於私,這都是他最想知道的答案。
心兒咬了咬嘴脣,道:“我不認識這個人。”
“心兒!”冷落既惱火又無奈,“隱瞞並不能保護得了他,你可知他在你中毒時做過了什麼麼?”心兒擡起頭來看着冷落,冷落盯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字沉聲道:“屠寨。只因烏夢山匪曾將你逼落懸崖,他便殺盡了匪寨中所有活口,男女老幼,一個不留。”
心兒倏地瞪大了眼睛,死死握住了自己的拳頭:明月夜……明月夜這個傻瓜!這個笨蛋!他爲什麼要幹這樣的蠢事?!他怎麼可以殺人?!他——唉!
“他必須要將功折罪,心兒,只有這一個方法能夠減輕他的殺人罪行,你若還要包庇他,那就是在害他,心兒!”冷落看出了心兒的鬆動。
“我……”心兒此時已是六神無主,明月夜瘋狂屠寨的行爲讓她心驚膽寒。
“心兒,”冷落低下身來直視心兒,“我已經見過他了,那些衣服就是我託他帶給你的,所以,你不必再隱瞞他的存在,告訴我實話,好麼?”
心兒聞言吃了一驚:明月夜幾時同冷落見過?怎麼——怎麼他竟然對她隻字未提?
見冷落目光不容逃避地盯着自己,心兒知道他這一回是不得真相必不罷休的,只好輕聲地道:“我……我的名字,叫明月心。”
明月心,葉月明……明月夜?
“你們是兄妹?”冷落恍然。可……又不大像,不像,這天下哪一對兄妹會像他們兩個這樣“彼不離此,此不離彼,缺一不可,缺一難活”呢?
心兒默認,望着冷落道:“冷公子,屠匪寨算是罪麼?若是罪的話,會判怎樣的刑?”
冷落皺起眉,不知該怎樣告訴心兒,他不想騙她,可也不想讓她難過……屠寨,百十餘口性命,就算對方是匪徒,這罪也足以讓明月夜被砍頭了,且冷落並不能確定明月夜將功折罪能折幾成,畢竟他身上還揹負着十幾件盜寶大案,數罪併罰的話……結果堪虞。
“冷公子?”心兒見冷落一直沉默,有些不安起來,“會判什麼刑?會死麼?”
“我……不能保證。”冷落終究還是實話實說。
心兒看了他一陣,平聲靜氣地道:“公子若要抓我歸案便抓罷,只是我有一事相求:那些盜寶案我一個人認了便是,罪我也一個人領了,屠寨算在我的頭上,只要公子不說,誰也不會知道我不會武,誰也不會知道還有另一個人存在,這件事就到此爲止罷,將我正法後莫再追究他人了可好?”
“我不同意!”冷落硬聲道,“冤有頭債有主,刑罰懲戒的是真正的犯罪之人,我不許你這麼做!——心兒,包庇不是保護,那會讓他的路越走越歪的!”
“如果等待他的註定只有一死,那麼我寧可他一直走歪路。”心兒淡淡地、堅決地道。
“心兒!你……你不能是非不分,誰都沒有權利去傷害別人,明白麼?”冷落薄怒。
“我就是不分是非,”心兒冷冷睨着冷落,“我的認知裡只有生與死,沒有對與錯,我想活着,更想讓我所愛之人活着,爲此我寧可傷害他人,爲此,就算需要全天下人的性命去換他一人的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心兒!”冷落低喝,“莫要賭氣,感情用事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我想幫你,讓我幫你,幫你,也幫他,我們一起想辦法,好麼?”
“沒有辦法,公子,倘若只能以抓住老爺子來將功折罪的話,公子還是放棄罷。”心兒因方纔情緒激動有些站立不穩,歪身坐到旁邊椅上。
冷落蹲身到心兒面前,輕輕握住她放在腿上的手,仰臉深深望住她:“心兒,事在人爲,莫要如此悲觀,天無絕人之路的,心兒。”
心兒伸了另一隻手撫上冷落的面龐,低聲道:“公子,你既說已與家兄見過面,不知可曾與他交了手?”
“交過。”冷落偏了偏頭,將臉頰貼在心兒軟軟的手心上。
“那麼家兄的功夫幾何公子應該心中有數罷?”心兒抿了抿脣,“家兄的這一身功夫,皆是老爺子親身所授,老爺子城府極深,想來不會把畢生所學毫無所遺地盡數傳給家兄的,也就是說,老爺子的功夫更在家兄之上,倘若公子沒有把握在百回合內打敗家兄,那麼就不必去想在老爺子手上走過十招了。”
冷落挑了挑眉:這個老爺子究竟是何許人也?那明月夜的功夫便已經是一等一罕有敵手的了,若這老爺子的功夫比他還要高出許多,那還能高成怎樣的程度呢?就當真無人能鬥得過他麼?
“只要是人就總會有弱點的,”冷落道,“心兒,我需要你把老爺子的一切都細細告訴我,這樣我才能找出能夠制住他的方法。”
“我對他了解甚少,他總是以不同的面目出現,高矮胖瘦和聲音都很難做準,性格也是捉摸不定,但有一點可以確認的是——”心兒將目光放向窗外,“他是個奇才。”
冷落起身,坐到心兒身旁,聽她繼續說道:“在他手下像我們這樣的賣命者還有很多,全都是被他撿來的孤兒,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專長,在各個領域爲他做事。譬如我,我不會武,但是略通醫術,這醫術便是老爺子教的,除此之外還有專長奇門遁甲之術的,專長買賣經營的,專長琴棋書畫的,專長鑑寶的,專長建築的,專長武學的……所有這些,全是他一人親自傳授!”
“我不知道他有什麼弱點,甚至連他每每出現的時候是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都不知道,我和家兄自從被他收養就被安排在深山裡的一間柴屋生活,他每隔幾日便來給我們授一日業,直到我們具備了能夠完成他所交待的任務的能力。”心兒說至此,輕輕嘆了口氣,“公子若想了解關於老爺子的更多事情,只怕要去問家兄才行了,家兄同老爺子在一起的時間比我要多很多,且看得出來,老爺子對家兄很是器重,就怕家兄不肯與公子合作……”
“我要見令兄。”冷落語聲堅決,“心兒能否帶我去你們的落腳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