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錄額真反覆比對着手裡這兩支帶血的弩箭,神情專注。不光是他,那些白甲兵也眼都不瞅的看着這兩支撐死也就尺半長的箭彷彿這兩支箭上隱藏着什麼驚天秘密似的。
箭長五十釐米,僅相當於後*箭手所用的重箭一半多一點,卻有着駭人的威力:後金重箭有效射程僅六十步,這兩支弩箭卻遠遠超過了,一支在一百多步的距離一箭射死了一名旗丁————還是黑夜呢,另一支則飛越兩百步的遙遠距離,重創了牛錄額真的戰馬,現在這匹倒黴的戰馬傷口還在不斷流血,沒法止住,看樣子是凶多吉少了。這讓以騎射無雙自誇的滿洲勇士爲之震駭,騎還不好說,至少在射這方面,他們是遠遠不及對手了,要是明軍擁有幾萬張這樣的強弩,這仗還用打嗎?只怕他們還沒有衝到明軍面前就已經被射光了!好在,這種武器不是一般人裝備得起的,從這兩支弩箭就能看出來了。高強度鋁合金製成的箭桿被打磨得異常光滑,就讓他們歎爲觀止————這得花多少錢哪!最奇怪的是,這種合金不僅輕,而且異常堅韌,跟精鐵一般,刀都砍不斷;三棱形箭鏃寒光閃閃,極爲尖銳,顯然是精鋼打造的,其製作之精良,其鋒銳之程度,簡直匪夷所思,這樣一支箭,成本怕是比一把製作最精良的馬刀還要貴得多吧?牛錄額真越看越困惑,跟明軍打了一輩子的仗,如此精良的弩箭卻是頭一回見,他皺着眉頭問身邊一名一臉諂媚的笑容的士紳:“範先生,你在這一帶也算有頭有臉了,可曾聽說這一帶有什麼著名的神射手麼?”
包衣奴才趕緊翻譯過去。範先生聽完,沉思片刻,拱拱手說:“回將軍的話,我朝以火器取代弓弩足有兩百多年了,別說民間,哪怕是軍中也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神射手。”
牛錄額真說:“可是,縣城裡就有一個傢伙,兩次隔着百步之遙放箭,差點要了我的命!”
範先生脫口叫:“這不可能!”
牛錄額真哼了一聲:“什麼不可能的?我的擡旗被他射死了,我的馬也被他射成了重傷,還有什麼不可能的!”
範先生有點凌亂了,居然有人的箭法比後金勇士還要厲害?這怎麼可能!更不可思議的是,這麼厲害的人物,他居然從來沒有聽說過!
牛錄額真見這傢伙這副表情,就知道連他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不免有點泄氣,這個帶路黨不給力啊!他放下弩箭,問一名分得撥什庫:“福隆,蒙古人還要多久才能趕到?”
那名分得撥什庫躬身說:“回主子的話,木卓爾那個牛錄離咱們最近,最多隻要一天就能趕到了,雅臺那個牛錄遠一些,得兩天才行。”
牛錄額真說:“讓他們快點,我沒有耐心在這裡耗下去!兩天之內,我要看到他們全部到達,否則別怪我翻臉不認人!”頓了頓,又說:“你們也別閒着,趁現在還有時間,把抓到的奴才趕過來讓他們幫忙砍伐樹木製作攻城器械,一定要準備充分!”他越想越氣,啪地把那兩支弩箭拍在桌面上,怒吼:“我隨大汗南征北戰,縱橫沙場二十餘載,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侮辱,不將這座縣城夷平,把那個兩次暗算我的小子碎屍萬段,誓不收兵!”
在場的白甲兵和紅巴牙喇兵一個個呼吸粗重,牛錄額真從一個小兵當起,斷斷續續打了二十年仗,不曾受過這樣的侮辱,他們又何嘗受到過這樣的侮辱!楊夢龍拉仇恨的本事一流,在用近乎放肆的行爲鼓起守軍的鬥志和士氣的同時,也很成功的讓自己成爲後金數百勇士的眼中釘肉中刺,欲除之而後快,不管是從哪個方面來看,他都做得很成功。
吃了兩回虧後,這個牛錄再也沒有找到城下去找抽,他們驅來大批被俘獲的明朝平民,用皮鞭和鋼刀逼着他們去砍伐木料,趕製雲梯、盾車等攻城器械。這些可憐的平民餓着肚子,頂着寒風戰戰兢兢的忙活着,手腳稍慢一點,一記皮鞭就抽了過來,從他們身上捲走一片衣衫皮肉,慘不忍睹,不時有人凍餓而死,甚至被後金士兵砍殺,哭號之聲不絕,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生在亂世就是他們的錯。
建奴在磨刀霍霍,楊夢龍也沒閒着。張千戶他們死光了也有死光了的好處,那就是,縣城守軍的指揮權順理成章的落到他手裡了。本來還輪不到他這個外人插手的,但是由於他的表現太出色了,大家都服他,剩下幾個指揮官反而被晾到一邊去了。他用重賞成功的鼓舞起了守軍的士氣,大家鬥志高昂,只等着跟建奴大殺一場了。不過他很清楚,沒有精良的裝備,再高昂的士氣也沒用,一旦傷亡過大,守軍一樣會崩潰的,他必須做好充足的準備,否則就只能完蛋了。
那麼,守軍的裝備怎麼樣呢?
不怎麼樣。張千戶帶來了七百多名士兵,其實最能打的也就那一百多名家丁親信———由此可見,千戶大人搞錢還是很有一套的,一般的千戶可養不起這麼多家丁。可惜,一次愚蠢的逃跑將這些家丁連同他本人,他的兒子的小命一起斷送了,留給楊夢龍的是一幫除了種田什麼都不會的農兵。這批士兵裡有兩百多名火槍兵,倒也算一支可用的力量,可是火槍的質量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能勉強使用的火槍不過六十支,六十支一分鐘都未必能發射一發子彈的火槍,能幹什麼?至於刀槍什麼的也看得楊夢龍直想哭:就沒有哪樣不是偷工減料的,鑄刀所用的鐵料很差,砍上幾回就該報廢了,長槍就更不用說了,沒準一槍刺出,槍頭就脫落了,我靠!盔甲什麼的就更是想都別想了,有件鴛鴦襖穿就算不錯啦。他看得直拍額頭,完蛋了,這回絕逼是完蛋了,拿這樣的裝備,怎麼跟人家打啊!
“就這些東西了嗎?”他看着那一堆的破爛,臉苦得幾乎要滴出汁來。
軍需官連忙說:“不止,不止,還有幾桶*。”
一聽說還有幾桶*,楊夢龍頓時高興起來:“拿過來給我看看!”
那幾桶*很快就被擡了進來。楊夢龍打開一桶,是典型的*,裡面摻了一些雜質,本來威力就不怎麼大的火繩槍再用這樣的*,不整出人命來纔有鬼了。不過,這些*肯定能爆炸,而且威力還不弱,這一點他百分之百肯定。他抓起一把來看了看,問:“這*是用來做什麼的?”
軍需官說:“這是火槍的子藥,當然,如果攻城遇到障礙,也可以用*將城牆炸開。”他討好的說:“千戶大人認爲此次入京,可能會有一場惡戰,因此把衛所裡的*全帶來了,足有好幾百斤呢。”
楊夢龍有點沮喪:“你兩百多支火槍只有六十支能用的,這麼多*又有個鬼用!”
軍需官訕笑一聲,不敢再吱聲。
一名姓陳的百戶大概是人緣太差,張千戶在開溜的時候沒有叫上他,他僥倖活了下來。這位碩果僅存的百戶不無焦慮的說:“公子,不僅是火槍,我們的箭支也有很大問題,很多箭鏃都鏽得不能用了,箭桿更是一碰就斷,一旦開戰,後果不堪設想啊!”
楊夢龍捏着下巴,沉吟不語。
戚虎這個老頭現在升官了,成了楊夢龍的助手。沒辦法,楊夢龍對行軍佈陣一竅不通,只能勞煩他老人家啦,這個老頭看着擺在大廳裡這一大堆破銅爛鐵,氣憤的說:“那幫沒良心的傢伙,竟然拿這麼差的武器來充數,簡直就是在謀殺!”
楊夢龍突然叫了起來:“慢着,你剛纔說什麼?”
戚虎說:“我說他們拿這樣的裝備給士兵們用,簡直就是在謀殺自己的部下……”
楊夢龍叫:“不對,是前一句,前一句!”
戚虎說:“我說那幫沒良心的傢伙……”
楊夢龍一拍大腿:“沒良心……沒良心……哈哈,老子怎麼把這傢伙給忘記了!”在衆人詫異的目光中,這傢伙打了雞血似的一蹦三尺高,意氣風發的叫:“衆將聽令!”
大家翻了個白眼,還衆將聽令哩,我看你準是想當官想瘋了,這裡最大的也就一個百戶一個縣丞好不好!不過大家不是湊趣的坐起來,作肅然聽令狀。
楊夢龍叫:“陳百戶,你馬上把那些生鏽的、不能再用的箭支給我搜集過來,一支都不許漏掉!”
陳百戶莫名其妙,要那些破爛幹嘛?見楊夢龍那麼嚴肅,他也不敢多問,應了一聲是,下去忙活了。
楊夢龍目光落在縣丞身上:“縣丞大人,麻煩你把全城的木匠給我找過來,有一個算一個……對了,也麻煩你把全城的*都給我弄過來,我們能否守住縣城,全看它了!”
縣丞也不敢怠慢,趕緊去了。
楊夢龍自言自語:“還是不夠……得再加一點料……”對主簿說:“主簿大人,麻煩你讓人把全城用不着的瓦罐、鐵釘之類的東西蒐集過來,有大用!”
主簿同樣不敢怠慢,拱了拱手,下去安排。
“把全縣能用的兵器都集中過來,淘汰掉那些垃圾,不然這仗沒法打!”
“多找些舊衣服給士兵們送去,讓他們穿得暖和一些,最好讓他們吃一頓肉,免得打起來了沒有力氣!”
“把全縣的青壯都召集起來,就近編隊,守軍頂不住了他們就補上去,賞格和傷亡撫卹跟守軍一樣!建奴也就那幾百號人,咱們縣裡可是有好幾萬呢,十個裡面抽一個也有幾千青壯,哪怕是四個拼他們一個也要把他們拼清光!”
“沒武器?簡單,菜刀有沒有?鍘刀有沒有?斧子有沒有?有啥用啥,別挑剔了……如果這連都沒有怎麼辦?好辦,木棍總有吧?鐵釘不能找吧?找些胳膊粗的木棍釘上釘子,不就成了很好用的狼牙棒了?砸人效果一流!”
楊夢龍飛快的下達命令,整個縣城都迅速運轉起來。城門外那兩百多顆首級已經再明確不過的告訴城裡的人,別心存僥倖,否則只有死路一條,想活下去,只有拼死守住縣城!他們積極配合守軍,木匠、鐵匠被召集起來,開始爲守軍打製兵器,雖說晚是晚了點,但總比沒有強。楊夢龍點名需要的瓦罐很快就收集到了三四百個,這玩意太普通了,誰家裡沒有幾個啊?騰一兩個出來不是什麼難事。青壯則拿起他們所能找到的一切武器編隊聯防,準備爲守軍運送守城器物,搶送飯菜和傷員,而婦女也行動起來爲守軍做飯做菜,一切都忙碌而緊張的進行着。當天下午,一桶桶熱飯,一撂撂舊衣服衣被送到了守軍手裡,守軍一打開桶,看到大碗大碗的酸菜肥肉,眼都綠了,不要命的搶啊!他們恐怕都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吃過一頓不摻沙子的、熱氣騰騰的乾飯和油汪汪的肥肉了,一個個吃得直打嗝,都說如果天天能吃到這樣的飯菜,這仗打多久他們都樂意!
這一番撥弄下來,守軍士氣高昂不說,城裡也多了三千多名隨時準備補上去的青壯。這些青壯讓他們出城野戰那百分之百是送死,但是一旦建奴攻進城裡,他們就可以通過巷戰跟建奴拼殺到底,耗也要把建奴耗光————巷戰中騎兵會受到很大的限制,這種敵中有我我中有敵的爛仗是爲將者之大忌。正如楊夢龍所說,糞叉、鍘刀、菜刀、斧子什麼的都成了這些青壯的武器,實在沒有武器了,找根木棍釘上釘子也湊合能用,砸上一下不死也得掉兩層皮,小小的縣城裡都有點全民皆兵的味道了。
隱藏在民間的戰爭潛力是巨大的,遺憾的是,在明清之間長達五十多年的戰爭裡,明軍將領始終沒有學會將這股力量動員起來,這似乎還是頭一次。現在該後金嚐嚐全民皆兵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