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空中有星

風起,微風中夾雜着二三聲響。

鴨綠江邊。

還是這樣的風,來回鼓瑟,來回吹打。硬稠的雪裡,夾雜着冷硬的冰渣。

有時,還能有冰雕。還能有豐碑。

父親只會留下一個生硬、不會說話的背影。

母親一直在啜泣,父親這次倒沒有不耐煩,也沒有像喝醉時那般吼鬧。他只顧翻箱倒櫃,尋找他那看似有些破爛的鎧甲,再一番穿戴後,他纔在母親的啜泣聲中,對着小楊一比了比腋下略空處,像是要說什麼,炫耀什麼。

可惜楊一聽不清,也聽不懂。

母親突然開始吼叫,他記憶中的母親,是萬萬不敢如此的。

父親在門邊兒頓了頓足,“那天……如果……如果不是我猶豫,怕擔罪責……如果我能及時突圍,提前告訴馬帥倭寇有多少人,結局……”

“大家是不是都不會死……”

彷彿又想到了什麼,他轉過身來,看着母親,焦躁的臉上浮起了二三難抹的色彩,“受良心拷問的日子終究是不好過的……你不懂。”

他那張即便不喝酒也會通紅的臉難得的嗆白了一分,“干犯軍法兮,身不自由……”

軍歌蕭索而嘹亮。

沉默了片刻。

“如果……如果我沒有回來,等孩子長大了,便讓他去投楊鎬楊御史吧。”

……

十八歲了。

楊一終究還是沒等回他的父親。

秋天有金黃的麥束。母親佝僂着身體,吃力地揮舞着鐮刀,每一片夕陽都能照見她苦澀而又充滿堅硬的臉。

稻束永遠是年輕的,永遠金黃。但母親終將老去。直到每一處年輕的稻束堆砌了、造就了、容納了這麼一個鮮活而又年輕的他。

他終究長大了,在奔跑夠每一個山頭,在朧化每一個山包後,他長大了。

他也是一名夜不收,是楊鎬楊御史手下的一名夜不收。

萬曆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一月三日薩爾滸之戰前夕

即便你不往前走,環境也會推動你往前走。

即便你還年輕,你還稚嫩。

楊一與新升夜不收三人,在兩名老夜不收的帶領下,奉命自瀋陽出,東向抵界藩等地探查。

隊伍潛伏過撫順後,腳步似乎生生被風雪絆住,越走越慢。

他有些不耐煩,冷着臉想向同隊領頭的老兵周杰問話,可嘴才一張——

“小子,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怕韃子不怕?差不多就得了吧。”周杰把刀向地上一插,**得坐下來,靠在樹邊,“大家都休息一下,也讓這點兒馬休息一下。”

他再把眼皮一擡,“小子,早先我在路上發現過一批馬蹄印,估計起碼十五人,你說說,都這樣了,你還不避着點?”楊一看着周圍誇讚周杰沉穩英明的隊友,冷冷向他們的腋下瞧了一眼,隨後就默默尋了另一株樹靠下,什麼話都沒再說了。

……

深夜。

樹林前方遠東之處,羣鳥翻飛。深林靜謐,羣木環繞。銀邊月光灑下,安靜得出奇。

他翻了個身,看了眼旁邊累得睡死的新兵。

“哼。”

他們一個叫江流,一個叫潘風。

踱步到江流面前,用手對着他的臉皮扇了數下。

然後站到了一邊。

夜路正累,睡得正熟,被這般粗暴直接喚醒,誰忍得了?

楊一兩隻眼睛炯炯地盯着,一腳掃倒他還未站穩的下盤,再像拖野狗一般,扣住他的脖子就往樹上一撞,低聲問道:“有你這樣的夜不收嗎?”

潘風是遼東人,世代山海關軍戶。

明末軍戶早就不是傳統軍人了,逃兵現象嚴重。

潘風的父親,更是早已失了軍人的力氣與厲氣,所以與其說潘風長於軍伍,倒不如說他是農民的孩子顯得更爲讓人可信。直到此時,他居然還老實的以爲現在只是二人有什麼矛盾,打打架而已,絲毫沒覺得危險臨近。

“吃晚飯那會兒,我查正西十五里處有幾處略新馬糞,色略淡,入口微鹹帶苦,這是純種蒙古馬的糞便。這樣的馬,現在這種光景,還能到哪兒去找?我軍中便是連遊擊將軍們也沒有裝備,這兒怎麼這麼多?”

他緩了口氣,眼睛在呆滯的潘風臉上瞟了一眼,“都這麼晚了,萬籟俱寂,邊夜無聲,禽鳥棲息,又爲什麼遠林中鳥紛飛如此?”

“就你們這等水平,究竟是如何入選爲夜不收的?這麼癡呆,趁早找個磨坊上工吧!”

“眼睛沒用可以摳了捐給有用的人。”

“韃……韃子嗎……”潘風支支吾吾,身子不斷往黑夜裡縮,長長的黑暗中,似乎看不清他的臉。

片刻後。

“你要怎麼做?”江流捂着自己的脖子,頂着嗆紅的臉說。

“晚飯過後,我三次以出恭爲由,脫離隊伍前去探查,我可以保證韃子到現在還沒有發現我們……”

話語越來越促,聲調越來越急。

楊一盯着江流,胸膛來回起伏。江流被他盯得不耐煩,咧開了嘴,“說,四川人沒有孬種。”

“前去搏個富貴如何?”黑亮亮的雙眸,照見了黑洞洞的臉。

楊一舔了舔嘴脣,像是敵人的血痕已經停留在他嘴邊一般,搖了搖他的脖頸,“也不用這麼悲觀,我也不是沒有辦法,畢竟……”他點點頭,“誰不想活着呢?”

衆人一時間的緊張倒是被沖淡不少。潘風也從黑暗中閃了出來,熱切企盼地盯着他,掰了掰自己的手,強行忍住了插話的慾望。

楊一咬了咬牙。

“看過《三國》嗎?這裡樹林如此茂密,今夜又剛好刮東風,這就是天賜的博望坡呀……”

“就是不知你二人誰肯去做那誘敵的趙子龍呢?”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顯得有些沉重。

畢竟,趙子龍不是那麼好做的,做不好,是會死的。

“俺去吧。”潘風咧嘴一笑,輕輕按住了江流的手。

“咱沒你心眼兒多,也沒你本事大,武藝也沒有江流高。多咱一個不多,少咱一個……呵呵……也不少。”他抽了抽鼻子,“這天兒,太冷了,呵呵……”“我如今就是捨得一身剮,也要將這些直娘賊引入伏擊地點,就像戲文裡說的,拼他……個富富貴貴!只求我這賞銀與卹金,別被那三炮贓官給貪了,能拿給我那苦命父母……”

“老子這一百餘斤肉,就賣與你了!”

他使勁兒拍着胸脯,神氣得很。

楊一把住了他的手,鼻子一抽,不敢看他,生硬得將頭一瞥,“如此,江流,你去收集周杰等人隨身攜帶的酒物與神火飛鴉。”心裡又發了一聲狠,正色看着滿臉井然的潘風,手也囫圇向正東方向一指,“這邊兒三裡略偏北一處,有一座小峰;你想辦法將韃子引到峰下,就……就成!”

潘風笑了笑,輕聲說:“記住你答應老子的”……恍然間,人已不見,但聲音還彷彿停留在耳邊……

江流不知什麼時候攀了上來,吐了一口唾沫,“這些懶豬,這樣都沒有太多反應,能收得消息纔是怪事!”隨即搖了搖頭,盯着潘風消散的方向,嚥了咽喉嚨,拍了拍楊一的肩膀,“走吧,東西都帶齊了。”

楊一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吐出了胸膛裡的濁物,低聲吟道:“萬衆一心兮,羣山可撼!”“赴水火兮,敢遲留!”

“干犯軍法兮,身不自由!”

軍歌聲低卻也顯得嘹亮。

父親的樣子在虛空中游弋。

楊一二人前去預伏地點,灑上酒物,佈置現場,餘話不表。

未完待續,先看看其他書: